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喋血唐古拉

2019-04-03  本文已影响5人  弈之怪谈

1995年,我作为援藏干部,在西藏那曲地区安多县羊绒加工厂保卫科工作。

厂址远离县城,周围就是广大牧区。

多年来,职工们与牧区同胞唇齿相依,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我们厂历来把扶助牧区当做一项政治工作来抓。

那年3月,厂里辗转千里从四川运来一批课外读物,准备捐献给偏远的帕耳村小学的孩子们。

帕耳村位于巍巍唐古拉山腹地,当时大雪封山期未过,汽车根本无法进入。

只能依靠传统的交通工具牦牛了。

厂领导决定派我完成这件艰巨的任务。

我拍着胸膛答应了。

能为牧区孩子做点事,我感到十分光荣。

附近的牧民听到消息,马上牵来了一头健壮的牡牦牛。

它看上去比内地的黄牛、水牛要矮,但更结实,灰黑的长毛把全身和脖子都严严遮住了,一对犄角指向前方。

牦牛有野牦牛和家牦牛之分,家牦牛就是由野牦牛驯化来的。

它们的耐寒和耐缺氧能力是其它动物望尘莫及的。

家牦牛能背负几百斤重的货物长途跋涉,能爬很陡的坡。

别忘了这里海拔5000多米,氧气只有平原一半。

牧民告诉我,这头牡牦牛叫旺卡,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极其老实,温驯,惟命是从,绝不会跟人闹别扭。

这一点最令我满意和放心。

它的近亲野牦牛以凶猛好斗著称,真要耍起横来,可够我喝几壶的。

200多斤的书用毡子包好,牢牢地捆在了旺卡的背上。

我带了些干粮和水,便出发了。

厂领导送出老远,叮嘱我途中经过一段棕熊频繁出没的地区时,必须格外留神。

我拍拍腰间的六四式手枪笑道:“请放心吧!身上有支枪,到了阴间也不慌!”

牦牛的身子是横着长的,不愧是“高原之舟”,走起来又稳又快。

我骑在旺卡背上,哼着刚学会的藏族民歌,感觉十分惬意。

下午4点多,我们翻过一处山口,进入了扎加藏布河谷地。

照这速度,天黑前稳可到达帕耳了。

此处海拔较低,生长着许多喜马拉雅冷杉、高山松、雪栎等,别有一番景致。

穿过一片树林时,旺卡停住脚,嘴里哞哞直叫,再不肯往前走,那架势跟我欠它多少工钱似的。

我心说:“得,还以为你多听话呢,闹了半天也欺生,今儿非给你点颜色瞧瞧不可!”

我跳下来,拉紧缰绳,用皮带使劲抽它。

抽着抽着,我的手停在了半空。

我恍惚觉得,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黑影。

定睛一看,分明是一头青灰色的棕熊!

它的身躯异常硕大,像尊黑塔似的直挺挺立在那儿,足有两米半高!

棕熊在藏北高原广有分布,但密度不大,平均100平方公里才一头。

可今儿偏偏让我遇上了。

它半张大嘴,吐着舌头,浓密的毛发遮住了眼睛。

它的表情倒不算太凶恶,甚至略显惊慌。

那模样却有几分像人,怪不得当地人称其为“人熊”。

我见识过不少恶人,但却是头一回与一头大型猛兽相距这么近,不足80米。

它使我的安全感迅速丧失殆尽。

我忙不迭地掏出手枪,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冲着它上方开了一枪。

我的原意是让它知道我很厉害,它应该趁早滚蛋才对。

但结果恰恰相反,它以为我公然向它挑衅,顿时火冒三丈,伏下身,低吼着向我冲过来,我吓得手足无措。

但旺卡显然比我更恐惧,四蹄跳跃,不住地摆动身子,并用嘴巴拱我。

我明白了,它是想让我把背上的书卸了,然后赶紧逃命。

可那些书代表厂里对藏胞的深情厚谊,保护好它们是我的职责。

说扔就扔成何体统?

宁可缺根胳膊断条腿也得把书完好无损地运到目的地!

为防止旺卡受惊逃跑,我飞快地把缰绳拴在身旁的一棵冷杉树上,打了个死结,这下它插翅难飞了。

此刻,棕熊离我只有十几米远了,我瞄准它的头部又开了一枪。

可我的胳膊和手总是抖个不停,平时百发百中的我今儿咋也不灵了,一连三枪都没有伤着棕熊。

说起来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棕熊稍稍放慢了一下步伐,但没有后退的意思。

一串唾液竟从它凸出的长嘴巴上流出,大约闻到了我的肉香。

我胡乱地又放了一枪,这一次却正中它的左肩,鲜血渗了出来,濡湿了它的毛发,我信心倍增,再次扣动扳机,突然发觉子弹已经打光,而我又没带备用弹匣!

我气得差点当场吐血!

受伤的棕熊像踩到了弹簧上,眨眼间扑到了近前。

我本想施展一下拳脚,让它见识见识少林武术的厉害。

但近在咫尺的棕熊看起来是过于庞大了,体重恐怕有我七八倍,完全不是一个级别,跟它过招纯粹是想死得快点!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扭头就往小树林里钻。

棕熊怪嚎着一个疾扑,前爪几乎擦着了我的屁股,真悬哪!

我仗着有轻功底子,在高大的林间穿来穿去,与棕熊周旋。

它的速度一点也不慢,跑起来带风,但较为笨拙,而且只会追不会堵。

它要再聪明一点,我准玩完!

棕熊屡扑不中,气不打一处来,挥掌把几棵较细的树拦腰击断,好像那些树是我的同伙儿,在联合起来跟它作对。

它的掌力令我瞠目结舌。

而旺卡的表现太令我失望了!

它充分意识到了眼前的危险,大概魂都吓丢了,拼命向外奔跃、冲撞,想把绳索挣断。

那冷杉树被它整得不住地摇颤,嘎嘎作响,声音吓人。

不断地有树被棕熊砸断,倒下的树木激起了沙尘,而棕熊的吼叫声越发狂怒,再加上旺卡在一旁添乱,当时那情形几乎令无助的我发疯了!

忽听“啪”地一声响,旺卡竟生生地把麻绳挣断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逃命去吧!

谁知旺卡来不及喘口气,径直向棕熊猛冲过去!

棕熊只顾撵我,对旺卡毫不戒备,它想要躲闪为时已晚,腰上被顶了个正着,犄角尖扎进去足有十几厘米深!

棕熊疼得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拼死挣脱,向外逃窜,鲜血从两个血口子中向外猛溅!

此刻我才明白,旺卡绝不是胆小鬼,不是懦夫。

它勇敢地向凶残的棕熊挑战了!

它是好样的!

我真恨自己那么卑劣地猜想!

论块头,旺卡要稍逊一筹,而且它是食草动物,惟一的武器是那对坚硬的牛角。

令人费解的是角尖竟被人磨得很钝。

那棕熊却是凶残的食肉动物,它不光嗜血成性,而且有一套代代相传的捕杀绝活,可谓无师自通,天性的残忍恶毒。

它的黑乎乎的熊掌有千斤之力,它的尖牙利齿可以咬碎任何骨头!

果然,穷凶极恶的棕熊很快占了上风,狂嗥着向旺卡进攻。

而旺卡只有防守的份儿,用那对钝角尽力招架。

这不是寻常上的厮杀。

旺卡只是一头家养的牦牛,一只任劳任怨的牦牛,它默默无闻地走过了1万公里的路途,而且背负着沉重的货担。

它甚至不曾大声叫过。

而此时,潜藏多年濒于泯灭的野性在它身上火山般爆发了!

如果我能早些把那些书从它背上卸下来,如果我不曾愚蠢地把它拴在树上,它就不会徒劳地浪费那么多宝贵的体力——说不定情形就不至于这么糟——至少它可以全力以赴,大干一场。

然而,由于我的无知和狭隘,大错已经铸成。

旺卡仍背着那些书,步伐很不灵活。

它大约会随时倒下,但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两个斗士都已多处负伤。

我手握明晃晃的藏刀,却根本无法靠近,干着急也没办法。

旺卡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也许我应该趁机赶快逃跑,可我迈不动脚——我还算是男子汉吗?

浓重的血腥气令急躁的棕熊兽性狂发,不知从哪儿来了那么一股子劲,竟跳出几米远,落在旺卡身后,张嘴在它肚子上就是一口!

它又穷凶极恶地奋力一扯,顿时一大块皮肉被活生生地撕了下来。

我清晰地听到了皮肉拉断的声音。

鲜血马上流了一地,紧接着一团黏糊糊的东西滑出来,那是旺卡的肠子!

完了!我的心也像破了一个口子!旺卡必死无疑!我也是在劫难逃!

唉,真没想到唐古拉山竟会是我的葬身之地!

棕熊眼看胜利在望,竟狡猾地连退几步,倚在一棵树上,一边怪声哼哼一边开始咀嚼吞咽那七八斤重的肉。

旺卡四足颤抖,但没有倒下,它骤然间全身发力,急速地向棕熊冲去。

它的肩部隆起,头伏得很低,在挨着棕熊的一刹那,它后腿奋力一蹬,把坚硬的地面蹬出两条深沟。

猝不及防的棕熊根本未能反应过来,或者它认为没有躲闪的必要——因为旺卡的肠子拖在地上,血流如注。

但那对并不锐利的犄角却戳穿了厚实的熊皮,几乎是齐根扎进棕熊的胸部!

棕熊在剧痛升起之前便发觉情形大为不妙,它慌乱地向前一拱,满以为会把旺卡甩开——然而旺卡纹丝不动——犄角扎得更深了,而且在它胸里搅动。

旋即剧痛使棕熊发出了一连串不规则的怪嚎,嘴里喷出了血沫。

我站在它们旁边七八米远的地方,目睹了这一切。

我完全呆住了,忘记了为旺卡加油。

棕熊挥舞熊掌劈头盖脸向面前的旺卡一通乱砸,每一下都像砸在了石头上——但那不是石头,是旺卡的血肉之躯!

旺卡的两只眼睛都瞎了,但它仍死死地抵住棕熊。

两只野兽的血淌在地上,汇成细流,流成了厚厚一汪。

大地是冰冷的,鲜血冒着热气。

棕熊的打击越来越缺乏力度,到最后只是象征性地挥动。

我突然反应过来,飞身上前,抡起藏刀,发疯般地在棕熊身上狂砍起来,同时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叫。

那叫声至今想来仍十分陌生。

用现有的词汇无法形容。

后来我瘫在了地上,又哭又笑——总之你见了我会以为那一定是个疯子,受到了过度的刺激。

我的内心充满痛苦的快感。

我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把旺卡与棕熊分开,但我很快发觉那是不可能的。

旺卡的骨关节已经僵直,并且向前绷得紧紧的。

我抚摸着面目全非的旺卡,潸然泪下。

我太累了,很想躺在地上睡一觉,永远不醒来。

但那些被鲜血染红的书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咬咬牙,向帕耳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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