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也是一本“思无邪”

文/牧野笑

荣国府贾赦生了病，贾母便打发鸳鸯来叫宝玉过去问安。袭人去给他找正装，鸳鸯在旁边坐着，宝玉见她穿戴鲜艳，脂粉飘香，就凑到脖子上闻。又见她皮肤白腻，便伸手去摩挲，还腆着脸凑过去说，“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很多读者看到这里，大概会忍不住要断喝一声：“禽兽，放开那个女孩儿！”

这是第二十四回。在二十三回中，贾政叫宝玉训话，待来到王夫人房门外，金钏等一行丫头都在廊檐下站着，看他过来了，金钏打趣他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可见他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已然是老毛病，实在死性不改。这还不算，第三十回中，宝玉去王夫人房内请安，见金钏在一旁歪着身子打盹，就和她玩笑了几句，说是玩笑，在王夫人看来，这可是调情了，遂勃然大怒，翻身起来就给了金钏一个巴掌，并铁了心要撵她出去。这件事情闹到后来结果很糟，金钏忍不了羞辱，跳井了。

除此以外，他还要和晴雯一起洗澡，晴雯不答应，顺口提起了上次碧痕打发他洗澡，两个人闹了两三个小时，洗完了，地上、床上全是水，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见宝钗也有红麝串，要拿来看，瞟见宝钗雪白的胳膊，就想摸一摸，当然最后是没有得逞的，不过当时色相，可想而知。至于警幻授了他云雨之法，与袭人的一节秘事，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在很多《红楼梦》的读者眼里，贾宝玉实在是一个淫棍无疑。

不过所谓佛由心生，心是什么样的，看到的世界就是什么样的。苏东坡和佛印聊天，问道，大师你看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佛印说，我看你是佛祖金身。苏东坡很是高兴，反过来打趣佛印说，我看大师却是牛屎一堆。佛印回道，“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我们看贾宝玉是极好色的人，说不定恰是因为我们自己先存了一个好色的心，就像晴雯的嫂子一样。

晴雯的嫂子淫荡，在贾府、在街坊都是出了名的，正是风月场中阅人无数的女中豪杰。晴雯被赶出贾府，生病垂危，贾宝玉前来看视，她嫂子早就听说过有这么一个小鲜肉，长得好看不说，还善于调情，自以为今天可以有一段风流好事。没想到在窗户外边听他和晴雯说话，并没有丝毫的不清不白。她还不信，进来把他一手拉在怀里调戏，不想他反而又羞又怕。她嫂子见如此，反而叹说道：“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这件事情着实给贾宝玉翻了案，可见往日种种所谓淫态，大多是世俗人眼里的曲解。

他爱吃女孩儿人嘴角胭脂，其实何止如此，他看见胭脂就要往嘴边送，比如湘云给他梳头那次。他帮女孩儿家洗胭脂，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也要自己抹上一点。他自己收藏的那些化妆品，实在比女人还精细，平儿去他那儿补妆，直呼开了眼界。这些毛病从娘胎里就带了出来，抓周的时候他老子心想你给我抓个毛笔也算，他偏偏抓了脂粉钗环，直把他爸气个半死，恨不得登时扔到茅厕溺了。种种迹象表明，他倒更有点像女人，而不是个淫棍，最后连贾母都说他可能是投错了胎。不过他并没有和秦钟发展出基友关系，和北静王、蒋玉菡等等也没闹出出柜的事情。其实，他只是爱美好和纯洁，而并没有什么邪念。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就是司马迁所说的“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或者如《论语·八佾》评价《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人的性情大多不会被控制地恰到好处，喜欢一种东西就想都据为己有，讨厌一个人就想他处处倒霉，高兴了手舞足蹈，伤心了恨不得死了算了。喜欢、厌恶、高兴、伤心都是人的情欲，本没有什么好坏，但过了一定的度就是淫，就是乱，就是伤了。但是反过来，如果情绪、欲望能够宣泄但不至于过分，就是“和”，就是“正”，就是儒家所谓的“理”或者“道”，就是“思无邪”了。

《红楼梦》的读者，大多看到的是贾宝玉的痴、情，阴柔，他的女儿心态和不求进取，却很少看到他的“思无邪”。他很少发怒，更不会以富贵凌人，有人欺负他的丫鬟他不会去设法报复，有人恭维也不会忘乎所以，没有纵情于声色犬马，也没有拘囿于功名利禄。更为难得的是，每天身处在女儿乡里，耳闻那些富贵公子的种种风流，居然没有半点淫心被勾引出来，实在是“思无邪”了。

孔子希望能把人都引导到君子、贤人乃至圣人的道路上去，所以编了《六经》，而《六经》一言以蔽之，可以说是六本“思无邪”。《红楼梦》也是一本“思无邪”，贾宝玉便是最主要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