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蛰

天空是昏暗的，雷声闷闷地从天边传过来，昨天刚过了惊蛰，风带着倒春寒的冷气吹到脸上，刀割一般的生疼。夜里下了新雪，星星点点的白色盖在刚长出的嫩草身上，或许这是一种保护，或许这也是一场试炼。我在颠簸的没几个乘客的公交上坐着，看着窗外的景色。他们大多是要出差的上班族，眉间尽是疲态。周三，正是打工人最艰难的日子，处在一周的最中间，悲伤的是已经上了整整两天班，开心的是再坚持两天就要放假。原本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但今天，我暂且独立于尘世之外，要去另一个世界赴一场约。

墓园在城区与郊区的结合处，公交车贴心的在这里设置了站点，但司机明显不太想在这里停留，把我放下后，就飞也似地拉着一车乘客离开了这里。或许穿了一身黑西装的我太过显眼，打破了这纯白天地的平衡，引来周边人的侧目，但他们并没有停留，仍是在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去。这里每一天都要搬来一些新的租客，至于他们的生者朋友，更是什么打扮什么神态的都有，这条路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故事了。墓园的过道铺着一层细细的雪，应该是昨晚上刚下的，还没有来得及清扫，与外面干净的柏油路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仿佛踏进去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墓园主干道的两旁是排列整齐但形状、大小各异的小小碑刻。这里的租客生前或许彼此都不认识，但在离开人世后，却在这里做起了邻居，这里像亡者的住宅区。

我并不觉得这里阴森，毕竟无论是生者还是魂灵，都是人，只是形态不同罢了。要是说一定要有什么感觉，只能说是有些许寂寞，这里有我看不见的世界、我无法再与他们对话了。

一周前，我的朋友白冬煦住在了这里，她没有告诉我，也没有告诉我家里人，二十几年来，这是我第一次最后一个收到关于她的消息。

在昨天，我收到了一封匿名告白信，通过邮政快递寄到了我手里。信是手写的，带着沉甸甸的心意的重量，署名“Mint”。信的主人做足了伪装——地址在邻市，字是用左手写的，歪歪扭扭，勉强可以辨认。甚至为了贴合名字的主题，信纸也用了淡淡的青色。但写作和语言的习惯总会从字里行间无意流露出来，这是我20年的挚友，我又怎么会认不出她呢？我无法联系上她，微信不回，电话不通，只能去她的家里找她。出差这个理由，可不足以论证不回消息这个结果。

于是我知道了，她确实出差了，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又因为没有护照，被永远留在了那里。

她的居住凭证看起来很简约：

一座小小的普通拱形石碑

“爱女白冬煦之墓”

“1999.12.09-2024.02.27”

“世界，俺老白走了，别太想我。”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有个性，从前还总是喜欢开玩笑说死后要用流沙的骨灰盒。这点小要求，她甚至都不愿指使我这个多年老友去做，连离开都不肯告诉我。

人类可以被压缩到什么程度？一行文字表明身份；一行文字说明年龄；一行文字展现性格；再用一张照片——一张开心的黑白相片，告诉来访的人，他/她这一生来到人间，很开心，只是失了色彩。

但她在我的心中永远鲜活，永远艳丽，永远年轻。

“怎么了，亲爱的煦煦大人，你不想听听我的答复吗？”

墓前的花有菊花、百合和康乃馨，来看望她的大多是亲人、朋友和同事，花语是表达怀念与感谢，而我作为她的挚友和她的未婚妻，带来了勿忘我与白玫瑰。

我把怀里的花束和早就买来的戒指一同放在石碑前，收好伞，放在一边，单膝下跪。白色的雪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落到我的头上和花束上，就像洁白的头纱一样。如果离开的人的魂灵在墓碑后面，那我们此时此刻，也算是共白头了吧。那我们此时此刻，也算是定了终生了吧。

“白冬煦女士，我的挚友，我的爱人，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此生我唯你不嫁，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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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青色的信纸）（左手）

柳万青同学，你好！

我是你的一位老同学，我们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你从小就是一个酷酷的女孩，会保护我们这一群小孩子，虽然你比我们要小一点，但你更像那个姐姐，在我眼中的形象是非常非常高大的、非常非常厉害的！不仅如此，你长得很好看、学习也很好、人品也好。经常会盯着某一个地方发呆，然后突然很小声的笑出来，很可爱。你知道吗，你的性格特别像初融的春水，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隐藏着有趣的灵魂！当时我就在想，不愧是三月份出生的人，真的就像春天一样呢！

初中的时候，你曾经有一段时间很消沉，好在你很坚强，顽强的挺过来了，我真的长舒一口气，由衷的为你感到高兴。中考完的那个暑假，你被评为了优秀毕业生，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意识到我喜欢你，但是我们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我只能拼尽全力去弥补那道鸿沟了。

好在高中过去后，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后来又一起回到家乡工作，我真的觉得很幸运，我很高兴能遇见你，也希望你的余生快乐、幸福安康，这是我对你最美好的祝愿。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不必在意也不必去探究我到底是谁，这只是我自私的一面之词，我不满足擦肩而过的结局，却又不愿意让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这是胆小鬼最后也是最盛大的一次勇敢了。我想让你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这样一份光芒万丈的心意，它不甘寂寂，渴望光明，又害怕灼伤最珍贵的人。于是它化成了一团微弱的烛火，希望能在你的视线里留下印记、也希望能为你带来些微温暖。我想让你知道，世界上有个人如此爱着你，仅此而已。

柳万青，要幸福、要快乐、我想送你的太多太多，你是春天的柳树，春风带来禾木的生机，消融风雪和严寒，小小的春芽终将长成万顷木林，愿你健康长寿，永远生机勃勃。愿你夏有甘露，秋有硕果，等到了冬天，也依旧有阳光护佑着你挨过严寒，直抵次年雪融寒消的春季，继续生长，到达天空的尽头。

我想，这是我能给你最诚挚的祝愿了。再见啦，我只是一个无名的人，但希望我的这封信能带给你温暖，陪你度过每一个寒冷的冬天。

Mint

（落款处疑似有泪痕，但是被印章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