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师游记：长春观寻找邱处机
明清和民国时期，武昌老城东墙出口大东门（又叫宾阳门），黄鹄山（蛇山）正好从门旁蜿蜒穿过。如今早已看不到“门”的影子，高架环绕，车水马龙。大东门通往老武昌郊外的路边，一座名叫长春观的道教寺院，几十年来，眼瞅着它被越来越多的民房和高楼渐次湮没，道观大门也一度让给了“口腔医院”的门诊楼。
有那么十几年，我几乎天天都要从它面前经过，熟视变成了无睹。直到某一天，翻开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才骤然一惊：金庸笔下的全真派大侠邱处机，是否就是长春观供奉的道教祖师？
现代中国人对邱处机其人其事的了解，多数源于《射雕》。全真七子，尤其是长春子邱处机，最为射雕迷们钟爱。自书中第一回“风雪惊变”始，这位武功盖世、疾恶如仇、秉性耿直的大侠形象就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晃眼之间已在十余丈外，如此轻功，实所罕见……”
虽然我也是金庸小说的骨灰级粉丝，但向来对邱处机武功的真实性不以为然，武侠书家姑妄之言，读者宜姑妄听之。然而，当女作家霍达2009年杀青的长篇小说《穆斯林的葬礼》一时间洛阳纸贵，我又一次发现了道长邱处机。霍女士借书中主人翁梁亦清之口转述的那个“丘祖”，一直到今天，北京玉器行同业工会还要每年两次组织同仁祭祀。
游逛北京的古庙老街，你也会在古玩聚集的东琉璃厂以南发现长春会馆，馆内邱祖塑像旁，立有石碑记叙邱处机事迹。据称，他不但是中国珠宝玉器行之鼻祖，大家所熟悉的道家形象标志——高高挽起的发髻上，倒扣着玉杯状的道冠——玉杯就是当年成吉思汗给长春真人的赏赐。丘祖凭借精湛的玉雕技艺，曾被元太祖封为“白玉大士”。
道教祖师、武林大侠、玉雕鼻祖，哪一个才是真实的邱处机？长春观是非进去不可了。毕竟，中国道教全真天下的四大十方丛林（北京白云观，西安八仙宫、沈阳太清宫、武汉长春观），唯独武昌宾阳门前这座历史悠久的道观，在名称上直接维系着邱长春。
走进不久前修缮一新的武昌长春观，寻找大侠邱处机。
据史书记载，始建于元代成吉思汗时期的长春观，确是因道教全真龙门派创始人邱处机来此筑观修道而得名，几经焚毁于战火，数度重修新建，称“江南一大福地”。自明朝永乐年和清朝康熙年间再次重建后，规模宏大，“东起卓刀泉、南含宾阳门、北盖白鹤观、西连黄鹤楼”——卓刀泉在今桂子山华中师范大学东门外，黄鹤楼则远在长江之滨，东西跨度约二十华里，几乎包容了大半个武昌城，屋宇千间，道友万数，香火鼎盛。
如今的长春观，形成了一个分左、中、右三路依山势而上、层层递进的建筑群。我们随着游客从中路灵官殿入内开始寻找。
穿过斗拱飞檐的太清殿，太清殿供奉的是道家始祖道德天尊（老子）。过会仙桥后，是雕梁画栋的三皇殿。三皇殿为华夏祖先伏羲氏、神农氏和轩辕氏。
然后，分别沿左右两路仔细搜寻。财神殿、吕祖殿、道藏阁，以及新建的王母殿等等，殿内的各路神仙依殿名所定。
全国唯一的欧式建筑为主体的道教建筑——道藏阁，屋檐上用水泥“堆塑”而成的传统花饰，其工艺现已失传，堪为一绝。
忠仁堂供奉的并非道教偶像，而是神化了的关云长；
就连原冠名“邱祖殿”的建筑，也被改称“斗姥殿”，供奉着“先天斗姥元君”，民间俗称“斗母”，是为数不多的女性尊神。
四处张望，殿前或殿内多见到的造像或画像，还是那位慈眉善目、胡须雪白的太上老君（也是老子）。长春观里竟然鲜有长春真人邱处机的踪迹。而长春观的道长们已经萌生现代意识，在宗教界建立了民主管理委员会。
唯一的例外是长春观主殿“七真殿”。供奉的正是被《射雕》描述为“天下武功第一”的王重阳和全真七子。
殿内，道教全真派祖师王重阳端坐正中，他的七位弟子依次排列。在这里，我终于发现了《射雕》里频频出招的全真派列位大侠，即丹阳子马钰、长真子谭处端、长春子丘处机和玉阳子王处一、太古子郝大通、长生子刘处玄，以及马钰之妻清静散人孙不二。
湖北工学院刘维之教授一幅《王重阳祖师授道七子图》，把这些全真派道家先祖们刻画得栩栩如生，匠心独具地将邱处机安排在王重阳身边面对观众。
真是遗憾得很，七真殿里紫烟缭绕，寡欲清心，绝对没有什么武林秘笈，没有什么《九阴真经》，估计也没有哪位真人会什么武功绝技。
全真七子师承王重阳“儒释道三教合一”思想渊数，以修真养性为全真道士修炼的唯一正道。“邱大侠”在全真诸子中仅位列第四，在他的师傅、师兄相继辞世后，才在山东莱州递补接任了第五任掌门。
出生在山东登州的邱处机，家境贫寒，自幼失去双亲，尝遍人间辛酸，孩提时期就梦想着修炼成仙。为弘扬王重阳师祖的教义，他隐居陕西皤溪和陇州龙门山潜心修道一十三栽，创立了全真分支龙门派内外双修之术，逐渐声名鹊起。然而，究竟是什么使他的影响力在后世间陡然超越了他的师兄，名声甚至盖过了全真派始祖王重阳呢？
依我所见，没有武功的长春真人，扬名立万的首要原因在于旅游，他可能是中国古代年岁最高的“老驴友”，当之无愧的旅游先祖之一。他的旅游壮举，比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早了近400年。
金宋元交替时期，公元1220年，邱处机应一代天骄成吉思汗的召见，以73岁高龄，亲率弟子18人组成“出国游”团队，自任团长兼领队。他们从山东莱州出发，长途跋涉至西域昆都斯（今阿富汗），前后行程达万里，历时整整三年。弟子李志常跟随师父左右，一路记录行止和沿途所见所闻，并把他的“旅游博客”整理成一部《长春真人西游记》。三百年后，这部奇书居然成了明朝小说家吴承恩撰写《西游记》的范本。
根据李志常的“博客”介绍，以邱真人为领队的组团，其实是个“豪华旅游团”。你看，邱真人尚未出发，成吉思汗即派来高官持虎头金牌和“如朕亲行”的诏书，充当“全陪导游”。在“行”的方面，真人抵达益都，地方官组织万余名士兵夹道欢迎；路过京城，无论是京官、士子和百姓，还是和尚与道士，都远至京郊卢沟桥迎送。
在“住”的方面，某月28日，真人团队“泊窝里朵之东”。窝里朵，汉语的意思是皇帝行宫，绝对的“五星级酒店”。李志常评论说，古代大单于也没有这种级别的待遇。在“吃”的方面，“日以醍醐湩酪为供，汉、夏公主皆送寒具等食”；进入沙漠，他们所吃的面食，都是从阴山之后两千余里调来，由西域商人负责用骆驼运送。
即便如此，元朝时代的“豪华团”，一旦走进戈壁大漠，立即陷入艰辛困苦中。李志常以相当篇幅描述了他们途中的遭遇：“翌日，并阴山而西约十程。又度沙场，寸草不萌，车陷马滞，一昼夜方出。”“南际阴山之麓，踰沙，又五日，宿阴山北。南行七八十里，抵暮乃宿。天甚寒，且无水。”“过碣石城，东南度山，山势高大，乱石纵横。众军挽车，两日方至前山。”
后人说他们“越高山，涉大川，跨戈壁，渡荒漠，崎岖数万里”，所言并不为虚。邱真人的弟子赵九古途中病死在荒漠；他本人也多次因劳累而犯病，返回燕京后不到三年即羽化升天，极有可能是这次旅行引发的疾患所至。
我站在“七真殿”邱处机真人塑像前沉思冥想，且不惜多费笔墨回顾这段带有传奇色彩的真实历史，只想说明，邱真人的西域“旅行”，为他，也为草原部落和中原民众的福祉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传说当年他在当地用一块整玉，雕出了一把精巧至极的玉壶献给成吉思汗，深得赞赏；他制造了大量玉器，件件都是出类拔萃的精品，具有独特的艺术风格。
成吉思汗与邱处机相见恨晚，称他为“活神仙”，封为大宗师，差遣宣官阿里鲜颁布他的“口语化”的圣旨：丘神仙你所奏的公事，非常好呀。我前时已有圣旨文字给你，教你把天下所有的出家人都管着。好的歹的，丘神仙你就自行理会吧。自此以后，全真道一派的发展也随之进入鼎盛期。
更要紧的是，邱处机以他厚重的中原文化底蕴和渊博知识深深打动了成吉思汗。元史记载，当大汗问他讨要长生之药，邱对曰：“只有保健养身之道，并无长生之药。”这个回答虽令成吉思汗很失望，但他的诚实坦率也深得大汗赞许。大汗于是又问起统一天下之策，邱处机回答：“欲一天下者，必不嗜杀人。”他建议成吉思汗“少杀戮，减嗜欲，敬天爱民”。
成吉思汗后来曾对部下讲：“朕已深省，神仙劝我良是。但凡神仙劝我语，以后都依也。”从此放弃了攻进中原后大肆屠城掠夺的打算，并让蒙古子民学习中原文化——这就是传流至今的邱真人“一言止杀”的故事。
《元史?丘处机传》称：“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招求于战伐之余，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濒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中州至今称道之。”也就是说，他旅游返回燕地后，甚至直接地救助了两三万人。邱处机的历史名声，不因武功高强，也不完全靠玉雕技艺，而是通过他对成吉思汗的影响和自己的努力，拯救了无数中原百姓。
我终于找到了真实的邱处机，他以诗、玉、道诸术而誉满天下，最终以旅行家青史留名，成为“读万卷书”必须“行万里路”的有力佐证。小说往往可以生造历史，《射雕英雄传》中“武功盖世”的邱大侠是一例，《三国演义》中“气量狭窄”的周瑜也是一例。但历史毕竟不能全信小说家所言。偶然，在长春观左路建筑中发现了一座全真龙门精武馆兼养生堂。现在似乎所有的寺庙道观都需要与武功相联系，长春观也不能脱俗。邱祖若活在当今，大概也要对后辈说，全真龙门“只有保健养身之道，并无武功秘笈”。
进入正殿后才得知，今天正好是“长春观中国民俗庙会”的第一天，观庙里人头攒动，龙腾虎跃，莲船轻舞，热闹非凡。
信众们围在一位富态的中年道姑周围看她的手机短信。信手拍了一张照片，回家上网一查，不禁大惊失色。这位道姑正是长春观刚刚升座的女方丈吴诚真大师，一千八百余年中国道教历史上绝无仅有女掌门。
或许，吴大师正在以手机短信与冥冥之中的邱真人对话。
或许，她发给长春祖师短信的内容，正是成吉思汗皇帝的圣旨：“丘神仙，你春月行程别来至夏日，路上炎热艰难来，沿路好底铺马得骑来么？路里饮食广多不少来么？你到宣德州等处，官员好觑你来么？下头百姓得来么？我这里常思量着神仙你，我不曾忘了你，你休忘了我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