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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归

2015-10-27  本文已影响518人  钱塘罗员外


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腊月,杭州城,阴冷的冬季。

一夜冷雨。雨点敲打在青石板上,滴落在水洼中,时而如奔马铁蹄,时而如老妇呜咽,直到拂晓前才停歇。

“开窗吧,怕是看不到太阳的。”吴越国王钱俶淡淡的说。

今天就要启程北上汴京了,朝廷接连催促吴越王朝贺新年。钱俶可以想见,汴京皇宫大殿里,蜀、荆、唐、闽、楚、汉的亡国之君,一个接一个来了,跪倒,拜服,举杯,称颂,为大宋天子赵光义庆贺新年……唯独还有一个位置空着——吴越国。皇帝赵光义高坐在宝座上,眯起眼睛眺望东南,目光贪婪、凶残、毒辣……

钱俶打了个冷颤。桌上的红烛已灭,只留袅袅青烟,仿佛是忧思凝结在了一起,需要清冷的晨风把它们吹荡开来。

女人跪到在钱俶身前,把脸贴在他的大腿上,恳求说:“大王,让妾随你北去吧?”

钱俶伸手抹去她脸颊上的泪,说:“不必再说。黄妃,这是孤的一点私心。”女人手指发颤,南唐小周后入大内侍寝的遭遇,早已传说得沸沸扬扬。大王不忍让自己受辱。

黄妃起身开窗。“吱呀——”窗框摩擦发出了声响,在王宫的清晨,犹如冰崖崩解,把静谧击打得粉碎。女人的心紧抽起来——窗外站满了人。

有嫔妃、有宫女、有太监,廊檐下、圆窗外、桂树下、鱼池边……每一处都站了人,每个人的眼圈都是红红的。这一夜整座王宫不曾入眠。

早膳竟然安排了遮头酒,钱俶连声说“好”,端在手里大口喝起来。

丈夫的馋像,增添了吴越王妃孙氏的感伤。遮头酒在吴越的勾栏酒肆中常见,黄酒煮大块肉。王妃出生东南世家,从来不吃这种粗鄙的吃食,但是丈夫喜欢。

王妃站起身,端起一碗遮头酒,说:“臣妾谢大王。臣妾过了三十多年安稳的日子,福分已经够了。今后,让臣妾来报答大王吧。”说完,仰头喝了一大口。遮头酒太粗、太油,王妃分作四、五口才吞咽下去。她的面色依旧平静,只是,红红的眼圈出卖了她:“大王,真想等到开春,再回一趟临安……”

钱俶心生愧疚,从今往后,王妃的平静生活,如同荷叶上的被风吹落的露珠,永远破碎了。他双手交叠,弯腰行了个大礼,说:“有劳王妃。”

房门轻闭,廊内寒风呼呼。身后传来一声琵琶铮鸣,钱俶放缓了脚步。王妃深情的唱着“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缓缓归……”那是祖父钱镠信中的一句话,不着一字却道尽思念,国人喜爱,编成歌谣传唱,唤作《陌上花》。这是第一次听到王妃唱村曲。

当日午后,钱俶辞别太庙,携王妃孙氏登船北去。

木船解缆,运河水花翻滚,河岸老樟树上寒鸦凄切。钱俶站立在船头,目光越过夹城的女墙,望着层层叠叠的青砖黑瓦,看到袅袅炊烟,隐约听见米市巷里的喧哗,轻声吟诵起一句诗:等闲乘一叶,放旷入烟霞……

早上,钱俶在礼贤宅内又转了一圈,想找一朵开放的桃花。这所宅子位于汴京薰风门外,三年前,太祖皇帝赐给了入朝觐见的钱俶。它太空旷,冷冷清清的,连花都不肯开。

皇帝恩赐了五十多个歌姬、乐师,正在练习一首新曲。钱俶隔墙侧耳倾听,唱的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啪嗒”一声,钱俶的手杖跌落在青石台阶上,滚落下去很远。

“去问,这词是谁填的?快去……”钱俶喝令,说话声调有些颤抖。

随从跑了出去,歌声戛然而止。随从回报说是违命侯李煜新填的词。

“真的是他……”钱俶心头被巨大的悲哀笼罩了,他填出这样的词来,违命侯怕是要变成“没命猴”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股悲凉之气堵塞了钱俶的胸膛。

两天后,钱俶写了一首诗,让府内伶人们编曲来唱。歌姬、乐师不解诗意,也不知道该依照哪个词牌唱。

钱俶哈哈大笑,带头大声唱起来:廊庑周遭翠幕遮,禁林深处绝喧哗。界开日影怜窗纸,穿破苔痕恶笋芽。西第晚宜供露茗,小池寒欲结冰花。谢公未是深沉量,犹把输赢局上夸……配的是吴越村歌《陌上花》的曲调。

钱俶的预感很快应验,李煜死了。当赵光义得知南唐故国处处传唱《虞美人》,李煜暴毙了。

赵光义为哀悼李煜,罢朝三日。第四日,传旨召钱俶入宫饮宴,宴请他一人。

宣读圣旨的太监一走,礼贤宅变成一座冰窟。

钱俶把书房里的书籍收拾干净,而后香汤沐浴,换上了崭新的衣衫。

王妃哭成了一个泪人,最后一次为丈夫整理衣襟,丝带柔滑,却怎么也梳理不妥当。

“临生有何喜?临死有何惧?若悟空性法,无生亦无死。”钱俶淡淡的说,从容的走。吴越国静悄悄完成了更替,十三州百姓安居乐业,西湖歌舞不休,他问心无愧,没有什么遗憾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用恳求的语气说:“再唱一曲《陌上花》,可否?”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缓缓归……”王妃的吴侬软语伴着琵琶,伴着哀泣,弥漫在春寒料峭的汴京礼贤宅。

集英殿,空旷阴冷。

“李煜该死!”赵光义突然说,把酒盏重重顿在桌面上。

钱俶坐直了身子恭听,皇帝行伍出生,谩骂粗俗不堪。

“忘恩负义的畜生!春天也苦,秋天也悲,像个母鸡似的嘀嘀咕咕,呱噪不停。岂不可恨?早依了朕,开宝八年,江宁城破,一刀砍下他的狗头,岂不干净!”赵光义对着钱俶把手一挥,做了个隔空劈砍的动作,钱俶脖子上泛起一阵凉意。

钱俶劝慰说:“皇上息怒。李煜是个酸书生,本该在教坊填词作曲而已……”

“哼!”赵光义冷哼一声,说:“他若安心填词也罢了。”说着从座侧几案上抽出一叠文书,丢给钱俶。

都是发自南唐旧地的密报,篇篇写着李煜一心谋反复辟。钱俶想到,赵光义手里也少不了一叠叠揭发自己谋反的密报吧。他立刻起身跪倒,高呼:“臣妄言,罪该万死!请皇上治罪!”

“起来起来,文德不必拘束。”赵光义显得和善了一些,说:“文德说李煜是个酸书生,十分有趣。不知文德如何自喻呢?”他一边说,一边从桌后拎起一只青瓷梅瓶,抚弄着瓶口暗红色的丝布。

钱俶瞬间领会了,这是一瓶赐给谋反者的毒酒。他神色淡然,说:“回禀皇上,我是个疏懒的和尚。早年修整了杭州灵隐寺,准备在那里出家。可是,皇上待我恩重如山,不得不硬着头皮打理吴越庶务,不敢偷懒。”

赵光义笑了起来,笑声由缓变急,由轻变响,最后开怀大笑。他一边笑,一边指着钱俶,说:“文德,文德,你这嘴,该去说平话,哈哈……”

在笑声中,赵光义揭开青瓷梅瓶上的红布,双手抱瓶,往一只新酒盏内斟酒,问:“文德,你家祖上也是行伍出身,一剑寒霜四十州啊。怎的到你却整日念佛?”无形的杀机弥漫开来,殿内烛火无风乱晃,把赵光义的脸映照得有如鬼魅。

时候到了。钱俶端坐,感觉自己的身心分离开来,心灵飘荡到殿堂高处,平静的看着那盏酒,看着赵光义,也看着自己。“回禀皇上,俱是因缘造化。唐失其鹿,天下豪杰并起,先祖据东南而望中原,起四十州之野望,时运使然。而后,自知德薄福浅,先祖改四十州为十四州,保境安民,以待真天子。而今,大宋一统宇内,吾辈自然从善如流,勤修佛事,以厚阴德,为子孙造些福业。”

“好好好。”赵光义双手握住那盏酒,说:“朕与你一样,都是为了儿孙啊。”他目光冷冷的看着钱俶。

赵光义啊赵光义,你比太祖差得太远。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为的是不杀人,你却用酒杀人。

钱俶缓缓起身,等待赵光义端起酒盏,递给自己。

深夜,礼贤宅内骚动起来,大王回来了!可是,大王的脸色那么难看!所有人忐忑不安,看着钱俶一言不发走入寝宫。

王妃推门而入,发现钱俶蹲在床头,用牙咬着被子。她吓坏了,跌跌撞撞扑倒过去,大声问:“大王,大王,这是怎么了?”

钱俶转过脸,王妃发现他在痛哭,眼泪鼻涕横流,胡子粘成了团,被子湿了一个角。

钱俶百感交集,无法回答,他还沉浸在集英殿一幕之中——

在赵光义即将递出酒盏的时候,集英殿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呼喊:“特急军报,即刻呈送!”

一个太监双手捧着一卷文书,高举过顶,小跑着过来,递了上去。

赵光义展开文书,匆匆看了一遍,又缓缓坐回宝座,细细看了一遍。他抬头,问钱俶:“卿家的黄妃不曾入京?”

钱俶浑身一震,说:“是,她学佛多年,已在西湖玛瑙寺出家。”

“好个有情有义的尼姑。”赵光义说着,把那一卷文书丢给了钱俶。

钱俶捧着细读,那是大宋新任江西玉山县令的密报。县令奉密旨,取道杭州赴任,查访吴越民心是否稳固,这一则专报杭州新建保俶塔一事。写的是一则近乎传奇的故事:

钱俶离杭之日,原妃黄氏落发为尼,变卖首饰衣物,在西湖宝石山上修建佛塔。吴越人得知后群情涌动,老幼竞相捐献,自发担石挑土,踊跃建塔。从城内至宝石山顶,建塔之人如蚁群附着,连绵不绝。塔名保俶,七级浮屠一月而成,仿佛从天而降。自兴建之日起,香火已终日不断,建成之后更加兴旺。日间,香雾弥漫,萦绕塔身,如祥云凝聚。入夜,烛火灿烂,塔身有如万丈佛光映照,恍若巨烛,银河失色。至今,日日如此,无一日间歇。乡民到保俶塔上香祈福之风,由杭州向周边州县快速扩散,现已遍布吴越十三州之地。以至于宝石山路终日拥塞,众多乡民无法登山,只能在山脚面塔燃香祈祷……

纸张轻柔,钱俶捧着却重如万仞高山。文字简略,其间深情却如西湖碧波鼓荡倾泻。钱俶眼眶里泪花闪动,但他必须咬牙强忍,竭力用平淡的语气回答:“皇上,吴越之民愚钝,最喜跟风行事,见有新塔落成,都来赶个热闹而已。”

赵光义没有说话,把那盏毒酒端起来,双眼死死的盯着钱俶。

钱俶看到感觉赵光义变成了一头怯弱的恶狼,想吃人,却不敢上前扑咬。他怕什么?钱俶问自己,赵光义为什么害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光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叹,他换上一副和善的面容,说:“朕也喜佛,愿文德助朕弘扬佛法,教化万民。”他无奈的放下了那盏毒酒……

钱俶松开嘴里的被子,嘴唇被压得成了乌黑色。赵光义的心里没有善字,他的心是一架冰冷的权衡利弊的秤。他在全力备战北伐,后方必须安稳。南唐分崩,李煜可以死。吴越民心未附,钱俶不能杀。权且让钱俶苟延残喘几日,又有何妨?

是啊,赵光义随时可以取走自己的性命,这有何妨?钱俶用沙哑的声音对王妃说:“百姓,百姓念着我!”

宋太宗端拱元年,九月,杭州。

一老一少两位尼姑行走在宝石山路上。年长的就是黄妃,她不停的拭泪。汴京传来消息,八月二十四日,邓王钱俶薨。大王被软禁在汴京整整十年,在他六十大寿的那天晚上,他突然死去了,再也不能看一眼西湖。

保俶塔遥遥在望,山路冷冷清清,香火冷寂已久。朝廷把吴越国遗臣尽数迁移,不动声色的把吴越国影响尽力抹去。随着时间流逝,寻常百姓更喜欢去月老祠求姻缘,去灵隐寺求福分。大王你客死在异乡,故国物是人非,还有谁记得你,还有谁记得你的一片苦心吗?黄妃每走一步,都象踩碎了自己的一瓣心。

站在塔前,小尼惊呼起来,她用力揉眼,仿佛看见了佛祖显身一般惊喜。黄妃笑起来,热泪也滚滚而下。

保俶塔前被清扫得十分整洁,空地当中铺着几方竹席,席面上端端正正放着许多祭品,有的是一方祭肉,有的是一碗枣子,有的是一条红烧鲫鱼,有的是几只月饼,有的是两个石榴,有的是几块煎豆腐……祭品盛在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碗里,铺的满满当当。

是百姓,他们还记得大王,他们带来了家里最普通的食物,来祭拜大王……黄妃哭着,笑着。

一千年之后,保俶塔依旧矗立在宝石山上,见证了一个延续千年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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