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涩的青梅果(中篇小说连载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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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又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跳进了峪西。那年的峪西格外忙碌,忙得气都有点喘不过来。那一天,李校长又气喘吁吁赶到峪西,向母亲布置了一件极其严肃的政治任务,说全县要召开一个教育战线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每一个学区要选一名代表介绍经验,优胜者代表全县出席地区代表大会。李校长说,我考虑来考虑去,觉得张老师你最合适。我知道你有许多动人的事迹大有讲头。母亲听完一下子怔住了,这样的事,她实实是没有想过,也不敢想。无论从哪一方面讲都不可能轮到自己。李校长看出了母亲的心思,非常肯定地说,就是你,别无选择。这是一个严肃而光荣的政治任务,只能讲好,不能讲糟!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你代表的是整个李家庄学区。李校长斜眼看了母亲一眼,又补充说,我知道张老师你那水平,一定能讲好!母亲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没有在大会发过言。李校长笑着说,谁孩妈生下来什么都会?按你张老师的素质,没问题!母亲继续辩解,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讲的,请组织再慎重考虑一下。李校长又嘿嘿一笑,笑的时候额上那儿就闪出一条沟,笑过后又填平了,再笑又挖开了。李校长指着母亲说,谁不知道张老师被人抬着过河,用笤帚扫雪赶回学校上课的事?忠于职守,尽职尽责,就这两件足够了。
关于李校长提到的那两件事,其实也很简单。第一件事是指一个星期天。母亲双脚刚跳进外婆家门,便下起瓢泼大雨。第二天母亲还想赶回峪西不误星期一的课。但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道路阻隔,河水暴涨。母亲心急如焚。她心里记挂着那二十几个孩子。星期一他们到学校一看,张老师不在,那可怎么办?看看外面黑色的雨幕,母亲终于不再犹豫,跺跺脚对外婆说,不行,我得走!要不就误了星期一的课。外婆说,你疯了?这么大的雨怎么走?子马河一定发大水了,能过得去?车到山前必有路!母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外婆怎么能拦得住?母亲拿把伞牙一咬上路了。在黄浪翻滚的河边幸好有四个大汉专门送人过河。母亲问多少钱?他们说每人两元。那时母亲的月工资仅24元。她没有犹豫说,过!四个大汉赤身裸体把母亲举到头顶,象举着一根柔弱的小草。洪水有齐腰深,四个大汉摇摇摆摆,悠悠荡荡用手托着一个女人,就那样子在暴风雨中把她送到了对岸。那年隆冬三九天,还是母亲要赶回学校,恰遇那天飘起鹅毛大雪。进峪西的山路被大雪封住了。还是为了不误孩子们的课,母亲就带了个小笤帚,爬上雪坡。扫一个雪窝,挪一步脚窝;扫一个雪窝,挪一步脚窝。扫扫挪挪,挪挪扫扫。硬是一步一步在雪地里爬完了那道陡峭的山路。
李校长说,这事迹还不生动?如果要没有先进思想的指引,能有这样的壮举?隔阵,李校长忽然神秘地问母亲,张老师,那时也就顾不得羞了吧?你一个女人被四个赤身裸体的大汉抬着······李校长说完,就向母亲回眸了一个神秘的笑。母亲的身子一个激灵,心里有一股无名之火窜上来,但她在一瞬间还是勉强压住了。母亲心想校长你怎能问出这样的话来?那个时候,只是一个心思想过河,怕误了孩子们的课,谁还顾那么多!就像一个女人进了产房,还能不让一个男医生接生?校长你怎想到那上面去了?校长你不该往那上面想呀。校长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呢?李校长问完那样的问题就两眼盯着母亲。李校长的眼睛好厉害!盯人就像要盯到你的骨髓里去。母亲不能忍受那样的目光,就“嗖”一下往门外走去。李校长这才发觉自己的话走火了,紧忙打着圆场:太生动了!太生动了!谁能有这样生动的事例?不要说咱们学区,就是全县也难找,全县也难找!那你还谦虚什么?”
尽管与李校长闹了那么多的不愉快,尽管李校长在母亲面前表现出那么多的不文明,但母亲活了三十多岁,连小小的模范,先进工作者都没被评过,更不可能在全县几百名教师参加的大会上介绍经验。如此突然降临的施舍,让母亲不知所措,有点受宠若惊。以致在李校长走后,她还反复怀疑,是真的吗?是真的吗?青天白日,肯定不是梦。耳边就回响起李校长临走时的安排:这几天好好练练,好好练练,要脱开稿子讲,要讲出经验,讲出感情,讲出水平。这次就看你怎么样给咱李家庄学区教师争光了。
如此反复,如此扎实的安排,还能是假的?李校长再怎么说也不会开这么大的玩笑吧?
骤然而至的政治荣誉让母亲浑身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那一段,母亲除了上课之外,把主要精力全都集中在了全县教师的经验交流会上。要讲好,自然要有一个好的讲稿。一说到写文章,她就想到了父亲,那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笔杆子。一篇几千字的文稿,一个通宵准会搞定。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个人儿几个礼拜不见面。不知死哪里了!母亲心内愤愤的。母亲就暗自咀咒那个背黄布挎包的人!没办法,只得自己亲自动笔。她先列了几个提纲,精心设计了每个段落要写的重点内容。事实嘛就是那些,自己做过的,无需编造,况且自己也不会编。就是在理论方面要上纲上线。那几个夜晚,母亲几乎都是通宵达旦。每每我在睡梦中醒来,还见母亲坐在一盏小煤油灯前,咬笔凝神,想一句,写一句,有时候想着想着大概就堵住了思路,好长时间就那么凝神屏息对着灯盏发呆。我说,妈,该睡了,天快明了。母亲拍拍我的被子:女儿睡,我又想起一句,写完这句就睡。
那个稿子母亲修改了十几遍,大概觉得基本满意了,才最后定下来。接下来,母亲便白天给我们上课,晚上读稿子,进行练习。母亲对自己的要求是,稿子不但要读熟,还要求背会,像李校长要求的那样脱开稿子讲,不但要脱开稿子讲,还要讲出感情来。讲出水平来,讲出经验来。这样要求就高了。那几天母亲就发疯似得练习着,在一盏昏黄的灯盏发出的微光里,一个女人面壁而立,口中念念有词:“当四个赤身裸体的大汉举起我,把我举到头顶,下面是滔滔滚滚齐腰深的洪水,耳听得是喧嚣奔涌的巨浪咆哮声,随时随地都有被洪水吞噬的危险……”“皑皑白雪埋住了山路,坑坑洼洼的雪山不辩路迹,为了能够赶回学校给孩子们上课,我拿着一个小条帚,扫一个雪窝,挪一步脚窝。扫一个雪窝,挪一步脚窝。北风呼啸,天寒地冻,山路崎岖,有几步险些从坡上滑下来……”一遍,两遍,三遍……还是觉得不满意,为什么我就这么笨?有时候夜里我还没有进入梦乡,母亲就让我做第一旁听者,说你听听妈说得流利不流利?有感情没感情?
我说,妈,那几句讲稿你就像我们背书一样。
是吗?母亲慌慌的。
于是母亲就再一次面壁而立……
春天的天气真好,太阳从云缝里钻出,就不再那么羞涩了。石缝里的草冒出了绿尖尖。湿润的暖暖的春风拂过山梁、小河,拂过一块块黄土地。黄土地便一天一个样儿,软了,酥了,湿了。母亲就在这样的好天气好心情中期盼着那个日子的到来。期盼着在那个日子里,她迈着坚定的步伐,在几百双眼睛的追视下,面带微笑走上讲台,先给领导鞠个躬,再反转过来给台下的听众鞠个躬,然后走到讲桌前,然后拿出讲稿,然后开讲,千万不要慌……
那个日子终于接近了。在预期讲用的前一个下午,一个邻村学生送来一个纸条(那时候没有电话,通知等都是传纸条)给了母亲。母亲迫不及待地打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接县局通知,李家庄学区峪西学校教师张××不再参加大会介绍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