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人
一、复学
2分钟前,下课铃就打响了。崔老师还恋在讲台上,敲着黑板,讲话2倍速,动作3倍速,而表情还故作镇定。
学校规定重点班必须上晚课,10点后才能休息。上到最后一节课了,同学们估计是累了,听到下课铃,就散漫起来。
课堂上一片嘈杂混乱的景象。有的同学开始交头接耳,窃窃地嬉戏起来,拽动着课桌发出刺耳的“吱吱”声;有的同学正眉飞色舞地对同位讲笑话,两只手像两架小飞机在空中盘旋升落,做着夸张的手势;还有一个同学干脆离开了座位去拿扫把,准备值日了;只有几个学习较好的同学抬着头,极力保持专注,不时向分心的同学投去一个白眼,或送去一张臭脸。
“李青,你回答一下!”崔老师提问了我。
我休学近一年,这是我重返校园的第一天课。因为快中考了,爸爸想让我参加考试。学校还是那个学校,同学有些熟悉的面孔。但我已经落下太多课业,我不是第一名了。
我知道崔老师关心我,想和我互动,又怕我回答不出,就趁乱提问我,回答不出也不至于丢人。
我确实回答不出。还没等我有反应,那个拿扫把的同学就开口了:“老师,她叫小罗圈!”说完那同学就学开了我走路。
我是罗圈腿,两条腿像刚吵完架的冤家,总是保持一段距离,各自弯向不同的方向。使我走路像只鸭子一样一摇一摆。别人对我的第一印象也不过如此:是个罗圈腿。
接着,同学们哄堂大笑,另一个同学说:“老师,她不仅是小罗圈,还是个小疯子。她是个疯子!”
是的,最近很多人都说我疯了。我没有理会那些刺耳的话,离开座位就走了。我结束了这堂课,留下身后起伏不绝的笑声,崔老师在教室里训斥那两个调皮的学生。
我到达车棚的时候,又动起了歪念头。我找到刚刚嘲笑我的同学的自行车,给车胎放了气,这是我惯用的撒气伎俩。
除了放车胎的气,我还偷偷把同学的书包扔进过厕所粪池里,还撕碎过他们的本子……
他们骂我是“小贼”,诅咒我总有一天会被孤魂野鬼抓去受刑。
说我“小”,我认。我16岁了,可能是罗圈腿的缘故,个子总是比同龄女孩矮半头,排队我总是排第一。
但说我是“贼”,我不认。我是村里唯一进入镇中学重点班的孩子,在班上成绩第一。若不是他们嘲笑我在先,我也不会做坏事。
崔老师一路小跑追了过来,说:“学校给你安排了宿舍,你……如果还想住,也可以……”
学校里仅安排了一间女生宿舍,那是一间低矮破旧的平房,其他较牢固的房子都用作教室了。老师给我在这里安排了床铺,但我住不习惯。我讨厌十几个同学挤在一间放满了上下铺的小房子里,狭小的上铺让我直不起身子,我感到压抑。
我住过宿舍的。宿舍里各种花色的被子和床单毫无美感地平铺着,衣服凌乱地挂在床栏杆上、绳子上,有湿漉漉的,有皱巴巴的,还有脏兮兮的。我听到周围充斥着各种嘈杂的让我不安的声音:细碎的耳语声,大声的喧闹声,刷牙漱口声,盆子撞击地面的震响声,还有人来人往脚掌蹭地的“簌簌”声……这一切那么陌生,我感到心烦意乱。
“我不住!”我打断崔老师的话,冷冷地说。
我决定不住在学校,回家去!我喜欢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上,喜欢抱着妈妈的胳膊睡,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但是我好久没有这样睡过了。
骑上车子,出了校门口,我开始害怕起来。我知道要经过一片坟地,而且那坟地要陪伴我三分之二的路程。那不是一个真正的坟地,而是一片庄稼地,但坟头太多,地也就荒了!
有的坟头上放着花圈,有的竖着一根白番,还有的仅仅是一个灰黑的土堆儿,上面长满了枯草。
我心里早有准备,给自己壮了壮胆子:“不就是坟地吗?哪有什么鬼魂!”
可当我骑着自行车经过它时,那股恐惧便自然地上升,直到占据我身体的全部。我安慰自己:哥哥说,他和小伙伴们还坐在坟头上玩呢!有什么好怕的呢?
可是现在,哥哥和他的小伙伴没有在这里。这里,只有瘦弱的我、漆黑的夜、脚下的路、左边的坟地和右边高耸的玉米秸。
这么晚了,不远处的村子里,只有几户人家的后窗还亮着暖黄色的光,大多数人家早就睡下了。
“谁啊?”我看到一个影子闪过我的肩膀,心里像被微烫的铁火棍戳了一下。我顺着影子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只有一片漆黑,但我必须喊一声,证明我并不怕。
可能是我太紧张,总是能捕捉到周遭漂浮的游丝似的影子。那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是我眼睛不适应这黑暗,昏花了吧!
没想到复学第一天我就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只须用脚奋力地踩下去,尽量的快些,尽量的不去想什么。
自行车太快,我摔倒在路边,车子压住了我的腿,使我不能移动。这黑夜让我心生恐惧,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失去了意识。
二、同行人
我从黑暗中醒来,还是在这条路上。我不自觉地用眼睛的余光看向坟地。我不相信有鬼魂现身,只怕出现鬼火之类的东西,它们足以让我吓破胆。
突然,我发现前方有一个人,一个很矮很瘦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身深褐色的衣服,同样骑着自行车。我心里竟然有点欣喜,终于有人跟我同行了,有伴儿了!
当我骑上车子追赶上那人,我看到他上身一动不动,极慢极慢地用大脚蹬着自行车。那车几乎是不动的。
我看着他瘦削的脊背和毫无血色的侧脸,月光下他如同一个幽灵,颇有深度地看着前方的一切。他又像一座雕像,连头发都没有被风撩起。突然我感觉到诡异和害怕:这么晚了,谁会悠闲地在村外骑着自行车?
我突然加快了速度,吓得快要叫出来。进了村子,我才回头看了看:那人依然在我遇见他的那个地方,极慢极慢地,若隐若现。
到了家门口,我顾不得车子,随手把它扔在地上,背靠在大铁门上,反手猛力敲了一下门。妈妈可能早已等在院子里,在我敲门的同时她答应了一声:“来了!”
这时,我才听到自己的心“咯噔咯噔”地,在胸膛里大幅度跳跃,快要撑断了肋骨。
妈妈开了门,我内心的恐惧一下子就消散了。可是我明显感觉到,由于害怕产生的身体反应还没消失,我的肌肉在发软,在打颤,心跳还没恢复平稳。
“嘿!妈妈,我回来了!”我很想抱着妈妈撒撒娇,可是我没有,我要面子。
我不想让妈妈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确定,刚刚是怎么回事。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内心的恐惧,不想暴露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像掩饰自己的缺点一样,怕别人嘲笑我说:真可笑,这么大了,还怕成这样!真是个弱者!
第二天,我同样骑在那条路上,同一个地方,又遇到了那个人,他同样那么安静。
“不,不会这么巧的!”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便只剩下恐惧了。再也不敢看那个人,又不得不随时注意他,好防备他有什么怪异举动。
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脸,深陷的眼窝几乎是两个大窟窿,完全看不到眼睛,铁青的脸在月光下反射着些许光,上排牙齿像一排方形的锯齿,凸出来露在嘴唇外面。
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啊——”,随后感到身上每一寸皮肤一阵阵地收缩,只有拼命地往前骑。
回到家后,我实在忍不住向妈妈说起刚才的事:“妈妈,我害怕,我觉得路上有可怕的鬼东西。”
“哪有什么害怕的鬼?胆子这么小!”妈妈果然责备我胆子小。也许我真是心里太害怕,才会出现幻觉。
第三天,是我第三次遇见那个骑自行车的同行人。
我的脚已经不听使唤,愣是不肯再快些。即使它已经像涡轮机一样转动地飞快,带动着自行车歪歪斜斜,战战兢兢地极速前进,像一只受伤的鸟儿。
但我必须再快些,不然怕是后面要伸过来一只大手,或是传来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又或是飘过来一点轻盈的幻影。
漆黑的夜,除了数百米外村户的后窗亮着,还有月亮的银色微光,再没有别的光源。
空气里好像缺了氧气,让我感到呼吸困难,我喘着气,急促而颤抖。我从头到脚好像绷着一根极细的弦,稍有异动便可崩裂。
车子太快了,我一边哼叫着,一边不小心歪斜进玉米地里。我索性把车子丢了,一边哭一边拨开玉米秸,试图穿过这片玉米地,到达村庄。
玉米叶子把我的脸和脖子划开了一道道小口子,火辣辣地疼,这倒让我的心里舒服了许多。到了尽头,我跌跌爬爬地跑到村头一户人家的大门口,疯狂地敲门。随后把背靠在墙壁上,机警地观察了许久。
终于有人来开门了,我激动地哭出来,正准备卸下所有的恐惧,却看到了那张脸:深陷的眼窝几乎是两个大窟窿,上排牙齿像一排方形的锯齿,凸出来露在嘴唇外面。
我低下头不敢看,惊叫着往后退。忽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了,孩子?”
我再抬头看时,一个中年妇女正关切地询问我。
我说:“我怕!不敢回家。”
那女人问了我家在哪,陪我去取了自行车,还一路陪我回家去。还向我说起她的女儿:“我闺女也是胆小的很,每次考试考不好,都不敢回家,也怪她爸,对孩子太凶。”
终于看到了家里的亮光,我看到妈妈等在门外。我平静了一会儿,跟妈妈说:“我要住校!”
“你不是不喜欢住宿舍吗?”
“可是,在村头的路上,有鬼东西!”
“胡说!”妈妈的嗓子几乎是颤抖的。
“一个撅着一排牙的男人!”
“谁?撅牙子?他早就死了!”妈妈嘟囔着,神情有点慌。听了这句话,我更确定了:我要住校。
三、夜猫子叫了
住校的那天,下了晚自习,我和同桌每人吃了两个小包子,就上床休息了。我们两个的床铺挨在一起,靠门最近,都是上铺。如果不是她嘲笑过我,我和她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此刻,她离我最近,我想我可以信赖她一次,说一说我的恐惧。
“我每天夜里都要上厕所,但在这里我不敢去,你呢?”我问同桌。我有起夜的习惯,但是宿舍里不准放尿壶,我必须出去上公厕。
“我不一定的!”她眼睛一亮,很热情地说:“你要是害怕,我可以陪你去!”
我的同桌身体长得很壮实,胖乎乎的。我妈常说:“你同桌能把两个你装进去。”这点我很赞同,跟她在一起,我有安全感。
可是,夜里我叫她时,她没有反应,我甚至把她的胳膊掐紫了,她都没有醒。
“算了,自己去。”我小声嘀咕着,看了看表才11点,还不算晚:“没什么好怕的。”
除非胆子非常大,否则一个人是没法到达公厕的。因为从宿舍出去,必须穿过一片湿漉漉的杂草地,经过一片阴冷的小树林,才能到达公厕的石头小门。所以,我没有到达那里,我在草地里匆匆地蹲下来,又匆匆地跑回宿舍去。
夜里1点,同桌要去厕所,她压着嗓子小声地喊了句:“谁去厕所?”
还真有个女孩答应了,两个人匆忙地穿好衣服,相视笑了笑,蹑手蹑脚地出去了。我一直处于失眠状态,接收着周围不定时传来的一切细碎的信息,心里对宿舍环境愤愤不平,对妈妈无限想念。
爸爸外出干活,妈妈经常一个人在家,她需要我的陪伴,可是那条路太可怕了,同行人更加可怕,我到底不明白他是人是鬼。
过了一会儿,整个宿舍被一阵阵惊慌的尖叫声吵醒了,女孩们全都半坐起来。同桌和那个女生一边尖叫,一边跑进宿舍来关上门。
大家都揉着惺忪的眼睛,问:“怎么了?”
同桌倚在门上,用手摸着一鼓一鼓的胸膛,喘着粗气说:“夜猫子笑了!我们听见了!那笑声太可怕了。”
今晚,大家都没睡觉,一起讨论着夜猫子的笑,同桌说:“夜猫子在谁家笑,谁家就要死人了!”
“可是,它在学校里笑是怎么回事?”
“是学校死人了?”
“不是,学校里都是些学生和老师,没有上年纪的人,没有病人。”
“那是学校附近,要死人了?”
最终,这个解释全票通过:学校附近有人要死了。是谁呢?这时,我倒想自己家离学校远一点,可是,奈何我家离学校很近,只要穿过那片坟地,再绕过一个小河湾,就到了。
我最爱的妈妈,心脏一直不好。我联想到学校附近的那个人,会是我妈妈。可是,马上我又推翻了这个联想,掐了自己一下:混蛋,怎么会这么想!我祈求一定不要是爱我的妈妈。
一天以后,一堂语文课上,崔老师在教室里坐下来,跟我们聊了一会,大概意思是说,昨天晚上,有个人在学校外的小路上被撞死了。
又过了两天,一行送殡的人穿着白孝衣,举着白纸番,抬着一口黑漆的大木棺,从那条小路缓缓地行进过来。他们的哭声连成一片,像在低声哼唱着悲伤的歌。
从学校大门口,我们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一行人,大家都好奇地趴在铁栅栏门上往外看,嘁嘁喳喳地说着,也得不出什么结论,听不出什么重点。教历史的曹老师和门卫聊天。
“谁走了?”
“就是村头那户,叫撅牙子!”门卫指着我们村的方向。
“多大年纪?”
“四十多岁,被车撞的。你看那路,夜里黑,周围没个亮光,玉米秸一挡,不出事才怪。”
我思忖着:是不是夜里的同行人呢?可是妈妈说他早就死了。我不再猜测,无根据的猜测让我费心费神,还得不出正确的结果。
起码的,这确实验证了那个解释:夜猫子在学校笑,学校附近有人要死了!
起码的,不管什么时候的事,同行人确是死去了。理智来讲,那我便不再害怕他与我同行了。
四、死亡计划
但是,我对于那些坟墓的恐惧,还是没有消除。即使是假日,夜里放了学,所有的同学都回家度假期了,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我也不敢回家。我推着自行车,迟迟不敢踏出学校大门口。
终于,我壮起胆子骑上车子,却见到妈妈已经等候在门口了。她冲我笑了笑说:“我来接你啦!”
我像解脱了一般,高兴地简直要蹦起来:“妈妈,哈哈,好想你啊!”
我的自行车后座摔坏了,我和妈妈走着回家去。在路上,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三夜的同行人。
我问妈妈:“妈妈,撅牙子是谁?”
“你怎么总是问他?他是咱们村头的一个人,就在那!”妈妈指了指我们村子的方向。
“他长什么样子?”
“他有一排牙撅在嘴外面,瘦瘦小小的。”
“那他死了,你知道吗?”
“早就死了,一年前!”
“是三天前!”
“哦……”妈妈停顿了许久,才说:“不要怕,妈妈是爱你的!”
听了妈妈的话,我是一头雾水,接着汗毛都一根一根地竖起来,觉得全身一阵冷,皮肤一阵收缩。但有妈妈同行,那段路,那段坟地路,没有那么恐惧,也不必拼命逃离。
后来几天的住宿生活,每天晚上,我都不会喝水,为了避免起夜。
有一次,实在憋得不行,我拿了一件衣服当做尿布,尿在了上面。一早起来,同学们都笑话我。
我在课堂上哭了一上午,不理会老师和同学的劝解。我很纳闷她们怎么知道我尿在了衣服上,可是,她们确实是知道了。我也不敢在草地里解决,我怕她们知道了再来笑话我。后来,我就必须去外面的厕所了。
直到那天,我刚走进厕所的石头门,一个奇怪的声音传来:夜猫子在笑。我确乎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多日的恐惧感让我有些麻木,我躲在一个潮湿肮脏的角落里,并没有特别害怕。我静静地听着,哭着,直到我昏过去。
早上起来,我躺在宿舍里,蒋老师在照顾我,她是一位很温柔的老师。她说:“你感冒了,马上回家休息,反正今天晚上就放假了。”
我不肯:“妈妈肯定会不高兴的,她想让我参加考试。”
听完这话,蒋老师坐在我躺的床上,流起了眼泪。我也跟着哭起来。
晚上下了自习,同桌告诉我,大门口有人在等你。我想是妈妈又来接我啦!我没有骑车,兴冲冲地跑去大门口,想象着陪妈妈一起走在路上的情景。
可当我到了大门口,却见到了蒋老师,她见到我,笑开了一朵花:“我送你回去,不要自己走。”
我没有理会她,迅速地向周围扫视,没有见到妈妈。这时,同桌骑着车子也出来了,说:“你妈妈肯定来接你了,大概在路上吧。”
蒋老师又重复了一遍:“不要自己走。”我确信妈妈会来接我,于是我一边拒绝,一边极快地跑开了。
“我去送她!”我隐约听到同桌对蒋老师说了一句,就跟着我过来了。
我走到坟地路段,呼喊着“妈妈”!声音几乎要颤抖起来,泪水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恐惧又一次袭上心头。
同行人又出现了,这次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遇到了鬼魂。他骑着自行车,从村里往我这边骑过来,他的背后是村里窗户的微光,他的面孔比以往更灰暗。
突然我的背后出现一道亮光,一辆厢式货车驶过来,慢慢地停在了我的身旁,从驾驶室里跳出来一个男人。同时,在车底钻出一个小女孩,跟我年纪相仿。
曹老师和学校的门卫提着两个大桶迎着我走来。
还有我的同桌,我的室友们,她们慢慢地逼近我。
我被他们包围了,我蒙了。除了哭和尖叫,别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突然,我的头上流下来一股液体,刺鼻的味道让我窒息。那液体源源不断地浇透了我的衣服和身体。
他们燃起了火焰,一齐朝我丢过来。我听见蒋老师带着哭腔的声音:“不是她的错……”
我瞬间被大火包围,便只剩下痛了。
我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这时妈妈来了,她的笑容像花朵般让我感动,她今天格外的高兴。看吧,正如我所料,她来接我了……
五、真相
“妮儿,妮儿……”
我听到一点声音,睁开了眼睛,泪水立马冲了出去,我感到头痛欲裂。
我知道爸爸就坐在我身边,我也知道我又在医院里了。我嘟囔着:“火,烧死了,烧死了……”
“妮儿,又做梦了?”爸爸按住我的肩膀,心疼地问我:“唉,昨天刚复学,你就倒在了村外的路边。还记得吗?”。
“同桌呢?老师呢?妈妈呢?”我冲着眼前的空气一阵乱吼,眼神很难集中在某一件物体上。
听了我的询问,爸爸像失声了一样,抖动的嘴唇里吐不出一个字。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送出一行泪水,接着用拳头锤打自己的头。
沉默了一会,他说:“妮儿,没事了,他们都很好。”
我听到医生进来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小伙子,他说:“必须让她知道真相,让她痛哭一回,接受了事实也许就好了。”
“可是……”爸爸哽咽着说:“她已经受了太大的刺激,她不能再……”
“一年了,不是没好吗?你希望你女儿一辈子疯疯癫癫的吗?”医生有点急了,出门前又补了一句:“你必须接受这个治疗方案!她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想面对罢了。趁她安静,告诉她,让她面对。”
医生“彭”地一声关上门,爸爸貌似别无选择,必须听医生的。
“妮儿,我告诉你,你要坚强一点!”爸爸叹了好几口气,擦了擦眼泪,说:“是,大火烧死了人,晚上12点钟。你们寝室其他的女孩都死了,活了你一个,你昏迷了很久,醒来就……成这样了……一年了!”
此刻,我没有挣扎和喊叫,只是流着眼泪,像一条小河挂在我的脸上。
“你班主任说,那天,有一个初二的女孩,躲在你们宿舍门口,说是不敢回家。她睡着了,半夜醒了就看见屋里有火,她跑去告诉值班老师,老师们赶紧去救人。曹老师进去把你救了出来,他自己没跑出来。”
“学校的门卫发现了以后,报了警,开了校门后,也跑去救火了……没能出来!”
“那女孩估计是吓坏了,冲出了校门口。货车司机的媳妇儿说,看到一个女孩飞快地跑出来,冲向马路,眼看着就撞上她了,一个瘦小的男人骑着车子也冲了过来。货车翻了,司机、那女孩和那骑车子的都死了。”
“撅牙子……”我说。
“是,就是他,来接她闺女。”
“蒋老师……”我说。
“蒋老师明知道有进没出,其他老师都放弃了,她还是进去了那火房子。其他老师说,就是蒋老师给你的蜡烛,你说晚上想熬夜学习,请她给你蜡烛,她知道这违反校纪,但还是给你了!哎……呀……”爸爸又忍不住哭了。
“奥,我是熬夜学习了!……”我说。
“我妈妈在哪?”我转过头来,抓住爸爸的胳膊问:“我妈妈呢?”。
“死者家属找到咱家闹事,你妈妈……”爸爸心里一酸,停暂了一下说:“当众拿起了剪刀,戳破了脖子,以命谢罪了!呜呜……”
听完妈妈的事,我“哇”的一声哭了,爸爸站起身抱住了我,安慰我说:“没事了,妮儿,哭出来就好了!一年了,事情都平息了。不怪你,你也不是故意的。”
“不!”我停止了哭声,我知道谁都不了解那火房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有我知道。
“她们该死。”我说
“啊?”爸爸惊恐地坐回座位上,被我的话吓到了。
“谁让她们学习不好,还比我过得快乐!她们嘲笑我!凭什么?”我狠狠地说:“我嫉妒她们,我恨她们,我承认!”
“你胡说!”爸爸瞪着眼睛呵斥我。
“学校里有夜猫子笑!”我说
“那笑声很多人听见了,和咱们没关系!”
“不,必须有人死!是我,点着了房子,点着了她们的被子……”我还没说完就被爸爸打断了。
爸爸像一根弹簧,从座位上弹起来,捂上我的嘴。我听到他急促的喘气声,我看到他的眼珠上布满了红血丝,眼皮上不断地涌出一层层薄薄的泪水。
这时,门缓缓地打开了,医生正站在门口。他愣住了,和爸爸的目光相遇,对视了许久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