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狂欢
“人体，从思想上来说，是会受到社会环境，文化、传统与及周围气氛的制约，并且会产生从想象得出来成果的生物实体。这样的说法，实际是指包括思想的个人。对一般生物学或医学而言，是指生物的外科实质。”
——百度百科
法吉尔夜场，被称为陵城深夜的出口，如果你要问这个出口通往哪里，我想那应该是未知的欲望。每天晚上的00：06：18：10，夜场的入口会准时打开，人们蜂拥而至，仿佛这里有人类期待的万千魔法。每次齐生下夜班回来，穿过门口拥挤的人群，他都会想起《最后的审判》，千奇百怪的脸，夸张扭曲的肢体，唯一相同的是那种向往的神情，脸上的表达不同，但内里的主旨一致，那是一种严肃的向往，等待着某种结果。
“他们在等什么呢？”齐生将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打开了手边的平板，查了一下账户余额，他的左侧嘴角微微上扬，“也许今晚就能知道答案了。”
在辛苦打了一年多的零工以后，齐生终于攒够了法吉尔夜场的入场费。在旁人眼里，收入微薄的齐生把钱花到这上面来属实浪费，但齐生却心甘情愿，没有一丝犹豫，因为除了法吉尔夜场，没有任何东西能如此吸引他。
齐生模仿夜场门口的那些人的装扮，换上了一件画着怪诞图案的T恤，图案中将各种宗教元素掺杂在一起，肃穆中透着一丝不恭。在他照镜子的时候，他幻想着有人因为这件衣服与他产生冲突的场景，一边为肉体的疼痛感到害怕，一边为碰撞的刺激感到兴奋。
“欢迎，P997。”
在齐生挤进夜场入口时，系统通过生物+编号识别，从他的账户中扣除了入场费，并为他生成了对应宾客编号。半年前，齐生工伤，失去了左腿，从那以后，诺克制造“飞系列”的义肢就一直跟随着他，义肢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编号，并与所属者的生物信息严格对应，所以现下的身份识别系统基本可以说是无懈可击，同样，失去了隐私的尊严，不过，齐生不在乎这些。
齐生跟着那些看似是熟客的人后面，边走边瞄着四周，这里的环境优雅、氛围宁静，看起来平淡而无趣，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寂静后，一行人停在了一扇蓝色大门之前，前面的几个人相视一笑。在确认过身份信息后，大门打开了，音浪与热浪融合在一起，酒气与金属的味道混合，将众人引入真正的夜场内。
半人高的圆形舞台上，机械舞姬站在舞台边缘，排成相同的圆形，穿着多层轻薄衣裙，半遮半掩着自己的身体，她们跟随着音乐的节拍，动作整齐划一，利用各种道具，一件一件脱下表演服。舞台中央，法吉尔的招牌脱衣舞娘丽达身着仿天鹅羽毛质感的舞裙，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十二个她本人的全息影像一一从她的身后走出，分散走向舞台的各个方向，丽达们的动作各不相同，却保持着群体舞蹈的和谐性。她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件掉落的衣服都引得台下众人尖叫。不论男女老少，他们都保持着同一个世界的兴奋，在这里，他们都是相同的，都只是三位数而已。齐生并没有尖叫，他看着丽达出了神，丽达身体的线条很流畅，看不出肌肉的干枯感，也没有脂肪的油腻感，处于高低欲望之间，这就是他向往的圣洁。
随着音乐的推进，丽达们和机械舞姬们不断褪去衣衫，齐生咽了咽口水，陷入了与狂欢群体相同的期待中。忽然，丽达的“分身们”消失了，机械舞姬们瘫坐在地，穿着稀少的丽达接过抛来的话筒，在音乐中高呼：“你们感受到了吗？”
“感受到了！”齐生随大流喊了一句，其实他并不知道丽达在问什么，他只觉得应该这样回答，才对得起这个女人的美丽。
“下面的时间，交给Mr.P！”丽达指着四点钟的方向，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圆形舞台的灯光瞬间熄灭，被荧光柱包围了起来，丽达不见了踪影，而她所指的地方亮起了灯光。这是个圆形凹池，灯光集中到了一个男人身上。
“晚上好！各位！下面，就是我们的时间了！”言罢Mr.P双臂张开，示意灯光扫向四周。
看着四周的情形，齐生惊呆了。凹池被分为了17个区域，每个区域内都有一个如同游戏机操作台的东西，每个台子前都站了一个人，他们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都带着自信满满的笑容，以各自的方式挥着手，问候着大家。而每个台子上，都立着一个玻璃柱，17副“人体”被封存在其中。齐生端详着那些“人体”，如果不是看到他们身上插的数据线，他实在无法辨认出这些家伙是否是仿生产物。齐生不禁好奇起来他们要做什么。
“下面请各位按照1-17的顺序，依次展示自己的作品！”
8个人过去了，大家都是使用着差不多的指令让玻璃柱内的家伙做一些或基本或猎奇的表情和动作，虽然比市面上诺克制造批量生产的仿生人的细节处理做的要好一些，流畅一些，可美则美矣，同样空洞。齐生听旁边的人吐槽，这些人的东西都是在模仿前面场次的胜出者，大家都看腻了。这个几乎什么都可以批量生产的时代，重复就是罪恶。观众们毫不掩饰自己的感受，喝倒彩的，作呕吐状的，泼酒的，一样不差。齐生猜想，如果不是那条“保持平和，保持高贵”的和平守则，哪怕只是去掉高贵，现场也会一片混乱。
终于捱到了9号，9号推了推沉重的眼镜，露出了憨憨的笑容。
“现在还戴眼镜的人可真稀罕。”旁边的人嘲讽道。
9号在启动了唤醒程序后就离开了操作台，站到了Mr.P的身边，和众人一同观望起了玻璃柱内的反应。
9号仿生人的外形是模仿丽达生成的，这在参赛者中并不稀奇。她缓缓睁开眼睛，先是盯着眼前的观众看了好久，然后她转头看了看两侧，又转身看了一圈四周，好像在记忆着每一张看到的脸。
“嗨！丽达！”9号眼镜男带着笑容对仿生人挥了挥手。
仿生人循声向前走了一步，却撞到了玻璃上，她疼得捂住了脑门。众人见状哄堂大笑。
“完美的痛觉系统。”一个带着口罩的紫发女人自言自语着。齐生看了看她的侧脸，觉得有点眼熟。
“嗯，可这并不是赞赏的笑。”齐生接了一句。
“你觉得他们蠢吗？”女人饶有兴致地看着齐生。
齐生点了点头。
“只是不在乎，不想在乎。”
“不想在乎？这好象有点危险，以假乱真地仿生人，其实是威胁。”
“你没觉得是威胁吧，看你的表情，你很欣赏这个作品。”
“嗯，无垢，纯真，神圣，成人体地婴儿，但是并不低能。”
“这也不需要在乎，是神圣还是威胁，如果无法判断，毁灭都可以作结。”
“你相信复活吗？不，从来都不会间断或者结束。”
“恐惧带来的罪恶也一样，不会熄灭……你看着吧。”女人示意齐生继续观看表演。
看着周遭千奇百怪的笑脸，仿生人有些慌张，她紧张地观察着周围，似乎是在寻找一个安全的出口。
“想想看，一堆肉挤在一起，环顾在你四周，就像布满褶皱的肉墙，没有任何声音。”女人说道。
“恶心，可怕。”齐生说出了自己的感受，可能那个被隔绝在玻璃柱里的“女孩”也是这么想的。
仿生人渴望地看着眼镜男，好像是在乞求他能带她离开。眼镜男仍然面带微笑地看着她。
“Mr.P，请你掐住我的脖子。”眼镜男对Mr.P说。
众人听了纷纷扬起了脖子，好奇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像一堆大鹅。”女子笑了起来，齐生看了看四周，也笑了起来。
“小伙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放心，大家看着呢，我自愿的。出了事都算我的。再说也不是真掐我，你就摆出来这个姿势就可以了。”
Mr.P伸出手，作出了掐住眼镜男的姿势。就在这时，仿生人先是吓得跌坐在玻璃柱内，而后捂嘴痛哭了起来，神色与失去挚爱的普通女孩无异。而后，她的双眼通红，厌恶与愤怒的表情毁掉了她那张美丽的脸。
“眼睛的细节处理得很好。”齐生说。
“天才，可惜是个混蛋。”女人说。
仿生人猛地起身撞向玻璃，似乎是想冲出玻璃柱，救出眼镜男，她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玻璃，表情痛苦，好像是在忍受着剧烈的疼痛。
“她的痛觉过于敏感了。”
“那个男人故意做的吧。他只想看她受到刺激后的反应，反应越强烈他越觉得爽，这些人都是。电影你看吧？”
“看，怎么了？”
“当一种情绪被放大到一定程度呈现在眼前，人们受到这种刺激后会获得快感的。”
“好了好了，Mr.P，松开吧。大家都看到了吧？”眼镜男得意地询问观众们。
“看到了！看到了！”看样子大家对这件作品很满意。
玻璃柱内，仿生人错愕地看着眼镜男，眼镜男仍然在看着她微笑，忽然，仿生人也露出了相同的笑容。
“太蠢了！”一个男人笑了起来，其他人也随之笑了，仿佛那副躯体看起来与自己并不相同，于是布满褶皱的肉墙又出现了。同类都是可以肆意嘲笑的，何况是居于下位的仿生人？
仿生人哭一哭，笑一笑，样子像一个失常的疯女人，忽然，她捂嘴干呕了起来。
“被这些烂肉恶心到了吧。”女人讽刺道。
齐生看着那副与丽达相似的躯壳，感觉自己心中对于圣洁一词的定义受到了玷污，他转头看了看周围人的笑脸，他们覆盖、交叠、纠缠在一起，他的胃一紧，干呕了一下。忽然，他仿佛发现了什么，猛地拉住了紫发女人的手：“她可能是个人，真人！”
与此同时，玻璃柱内的仿生人撞碎了玻璃，冲了出来，她美好的肉体在空中形成了一道柔和的曲线，但她愤怒的表情却破坏了这瞬间的宁静，她冲向眼镜男的位置，似乎是想……就在这时，安保机器人向她发射了数枚子弹，她无暇的肉体上出现了密布的子弹孔，而后，她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被安保抬走了。
混乱过后，观众们并没有离开，现场陷入了震惊与沉默中。
“你刚说什么？”女人问，“刚刚的声音太大了，我没听到。”
“我也忘了。”齐生摇了摇头，她消失了，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Mr.P捋了下头发，摆了摆领结，开口：“后面的还要继续看吗？”
“不看！”众人异口同声。
“那么今天的赢家是？”
“9号！”众人欢呼起来，仿佛片刻前的场景并不存在过。
眼镜男站在灯光下，憨态可掬地笑着，他像四周鞠躬后离开了凹池，灯光再次回到圆形舞台上，机械舞姬们开始了下一支舞蹈，只是不见丽达的踪影。
“恶魔，都是恶魔。”齐生很愤怒。
“你是天使吗？”女人一笑。
齐生不说话。
“你不常来吧，所以你觉得和我们不一样？你错了，表面上是‘异性相吸’，实际上，我们的内里是相同的，所以才会聚集到一起，共同的目的，才会让人共同疯狂。我们都是，恶魔。”
“嗨，丽达，亲爱的！”眼镜男忽然出现在齐生眼前，一改台上的羞涩。
紫发女人迎了上去，抱着眼镜男拥吻了起来。
“你是丽达？”齐生惊讶地看着女人的背影。
女人并没有回话，她转头看了齐生一样，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只见她扯下紫色的头发，摘掉口罩，脱掉了身上的风衣，跟着灯光，一个翻身跳到了圆形舞台上。
“欢迎我们独一无二的丽达！”
丽达做出一个撩人的姿势，享受着众人的欢呼，齐生看着她，觉得那股圣洁的力量在顷刻间消失了。
“欢迎大家来到法吉尔！我们一起堕落到虚无之中吧！”
丽达的声音回荡在夜场中。
那夜之后，齐生离开了陵城，和所有人断了联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想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