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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打老子

2017-08-14  本文已影响1681人  断鹂

刚进屋,一个侧影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面朝火炉,髭眉瞪眼,右手打着绷带。虽然十余年没见,我仍依稀认得他是姑姑家邻居,叫胡有德,按辈分我得叫他表叔。

“你就是有德表叔吧?”我不太确定地问道。

他缓缓抬起头,盯着我看了一阵子,若有所思地回答道:“阿望——哦,多少年没见,你变样了……”接着,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绷带,言语难以为继。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姑姑打着圆场,打算把话题岔过去。

“表侄儿,说起来不怕你笑话,这是你大老表(胡有德大儿子)打的,这个狗卵子日的,嫌我去年打工钱挣少了……用脚踢啊,我要不用手挡着,搞不好下巴都没了……”

图片来自网络

胡有德旁若无人地向我痛陈他儿子的斑斑劣迹。他的伤心、无助和可怜把我的回忆带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胡有德的父母还健在,我管他父母叫舅爷爷舅奶奶。

老两口就住在姑姑家旁边两间老屋子里,是典型的庄稼人——男主外女主内。舅爷爷早出晚归给胡有德放牛,舅奶奶因为是小脚,走不了远道,只能在家忙些轻松活计。彼时他们已经七十多岁了,仍然很少歇着。

胡有德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排行老幺,几个闺女都嫁得远。因为亲孙子很少来看望老两口,所以我们尤其受欢迎。舅奶奶手巧,随便一样食物,都能做出美味。

我现在还记得她做的腌辣椒:摘一些比较嫩的青辣椒,掰柄洗净,切开去籽,然后在阳光下暴晒,晒出汁水,再收起来撒盐拌匀,最后放几滴香油,装罐闷几天。

吃的时候,入口微辣微咸,伴着丝丝青气,令人欲罢不能,往往一罐子腌青椒,我们一顿就解决了。舅奶奶总会佯装生气地点点我们的鼻尖,说我们是“贪吃鬼”。她眉开眼笑的脸,是一朵盛开的山菊花。

舅爷爷放牛回来常给我们带一些野果子——山楂、拐枣、桑葚、野葡萄……我们一边吃一边听他讲山里的趣事。两头黄牛干仗都能被他描述得绘声绘色,如同我们亲眼目睹一般。

我们爱听他们俩讲故事,许多故事他们彼此还可以讲续集。《老巫婆》《阿生还愿》《香香公主》《董永葬父》……舅奶奶说故事时声调抑扬顿挫,手舞足蹈。如果恰巧赶上她在切菜,刚好讲到坏人受到惩罚,她就会咬牙切齿地剁几下砧板,我们的小心脏也随之跳动。

我更爱舅爷爷以第一人称讲的恐怖故事,故事里“我”克服重重困难,一次又一次地逃离险境,最后把“老婆子”从千里之外救了回来。我听得如痴如醉,常常连姑姑喊吃饭都听不见。故事情节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可见恐怖故事的魅力有多大!

我们的恬静生活没多久就被打破了。那天我们正围着舅奶奶,在门口的枣树下纳凉听故事,老远就听见了胡有德的叫骂声。“牛丢了!”舅奶奶皱起眉头来。

很快就看见舅爷爷捂着头往家里跑,胡有德跟在后面不断地起脚踹他,那潇洒的侧身飞踹,就是李小龙的招牌动作。舅爷爷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边跑嘴里边念叨:“个狗卵子日的,打老子!发情的牛,是跑不远的……”

下午表婶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也教训了老两口一通。她骂骂咧咧的,满嘴脏话,语调跟训孩子差不多。

好在没过多久,舅爷爷的公牛被母牛的主人送了回来,母牛主人还扛过来半袋新鲜花生,以示感谢!表婶满脸堆笑地说着客气话,彷佛她是最应该被感谢的那个人。母牛主人一走,表婶就换了脸,香香公主变巫婆,只需一秒钟。

表婶髭眉瞪眼地扫了我们一圈,提着那半袋花生气呼呼地往外走,把院子里的石板蹬得“咚咚”直响,儿子们也模仿着她使劲蹬,可石板一点反应都没有。

收花生的季节到了,胡有德挑过来许多担花生藤子,让舅奶奶帮忙干农活儿——摘花生。枯根败叶的花生藤子上,挂着金灿灿的干花生果,宣告着这是一个丰收年。

我们一众孩子,眼疾手快,摘一簸箕就抬过去,倒在院子中央的蛇皮袋子里,一上午摘了六袋子花生果,我们成就感满满。中午时分,天气突变,暴雨袭来。几个毛孩子和小脚舅奶奶,谁也扛不动那些蛇皮袋子,只能望雨兴叹。

暴雨中胡有德穿着雨衣跑过来,看着院子中间湿透的花生果,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年纪了还不会搞事,蛇皮袋子为啥不放在屋子里,干花生淋雨了会长霉的……”他髭眉瞪眼地推了一把舅奶奶,舅奶奶一屁股坐在地上,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我们准备去扶舅奶奶,被胡有德臭骂了一句“滚——”,神情像是要吃人。那时候还小,不太明白为啥帮胡有德干活儿了,还会被骂。

后来我们都上学了,只能寒暑假去姑姑家,舅爷爷舅奶奶一如即往地疼爱我们。只要胡有德不出现,我们总是其乐融融的。

有一年暑假,我照例去看望二位老人,结果只看到舅奶奶。她说舅爷爷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在那里等她呢,到那边不用干活儿,每天就是睡觉拉家常……舅奶奶再也不给我讲故事了,她说我识字了,要多从书本上读故事,学做人的道理。

又一年寒假,我去姑姑家,姑姑说,舅奶奶也走了。我走近那两间老屋,发现里面已经住进了胡有德的老黄牛。漆黑的大门,底部被掏掉一大块。门口的石墩子上搁着一只尖头小布鞋,破旧不堪,大概是舅奶奶的遗物……

“咳咳——咳咳——个狗卵子日的,咋对我这么狠心!”胡有德讲到激动处,剧烈地咳嗽起来,都咳出了眼泪,他用左手使劲捶胸,也把我从回忆里捶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胡有德,也许他只是需要倾诉吧。

走的时候,在村口的皂荚树下面,碰到了胡有德的大儿子——大林。他抱着一个孩子,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个。我们握手寒暄。

“二胎了?男孩儿女孩儿?”

“我有过(倒霉)啊,还是个放牛的(男孩儿)!哈哈哈……”

“男孩儿好啊,保家卫国!”

“保个鸡巴,个狗卵子日的,天天在学校里和别的伢儿打架!”他拍了拍老大的头,老大突然一脚踢在他的腘窝里,大林随即一个踉跄,却不生气。

我笑了笑,和他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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