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富超《红楼小讲》——第二十六讲 一喉两声

2020-06-29  本文已影响0人  指间渡石

1.署名的“戚序本”《石头记》,卷端就有一篇不太长的序文,其中说:古时候有个绛树,一人能作两歌,一声在喉,一声在鼻;又有个黄华,能为二牍,左手写楷,右手写草——这种神奇之技能,只听说过,而未之见也。如今则“两歌而不分乎喉鼻,二牍而无区乎左右;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石头记》一书,嘻,异矣”!

2.这段赏识《红楼》文笔的序言,出自乾隆进士戚蓼生之手。我常说,够得上雪芹的知音者,除脂砚斋而外,戚先生堪称二百多年来之第一人。还未见有谁能用如此简切周赅、善巧方便的文字来抉示这罕见的雪芹奇笔的奥妙之所在。

3.戚蓼生还举了例证,他说:

写闺房则极其雍肃也,而艳冶已满纸矣;状阀阅则极其丰整也,而式微已盈睫矣。写宝玉之淫而痴也,而多情善悟,不减历下、琅玡;写黛玉之妒而尖也,而笃爱深怜,不啻桑娥、石女。

然后总结说:

盖声止一声,手止一手,而淫佚贞静,悲戚欢愉,不啻双管之齐下也。噫,异矣!

4.你看他再三称异,赞叹之声如闻,假使不是真能知赏,焉能如此倾倒佩服?但是,由于戚先生抉示了雪芹的一声两歌、一手二牍之奇,我们在此启迪之下又悟到了雪芹的一事多面、一笔多用的特殊本领。比方,打醮一题,原是娘娘为了祈福的事,与丫环们何涉?真是风马牛之不相及。然而说也奇怪,到了雪芹笔下,却写出了那一群幽禁在封建院墙之内的使女们的一次意外的“解放”——准许她们同主子一起走出大门,前往一处庙宇中去看戏顽耍。雪芹在这一奇特的场面中,顺笔说出了一小段不太惹动今日之人注意的话:“(王夫人)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别人都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子,听了这话,谁不要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撺掇了去……”其中,“天天不得出门槛子”一句,尤为话中之眼,轻笔淡墨,闲闲叙来,却道出了多少的感叹,多大的沉痛之胸怀!在这种地方同情于封建妇女的处境的,不知谁家小说中曾有如此深细的表现?

5.这就是一群出笼的鸟儿,那种兴高采烈的气氛,活现于纸上。可是,在那时,不但“闲人”要在这大府女眷们到来之前“赶净了”,就连人家道士庙里的本主儿也不许来露一下踪影的,那个小道士——不懂事的小孩子,慌乱中没有躲好,撞上了少奶奶,被她一巴掌打得丧魂落魄。什么是常听说的封建礼教?看着雪芹的笔墨,就明白许多了。这仅仅是在清虚观的这一“大事”之中的最细微的“多面”表现的一例。我们所宜措意的是什么呢?就是这一细节上,也曲折地表达了雪芹的“妇女观”。

6.续书人程高之流,则要厉害多了,他们绝不能容忍这些“女流之辈”在大街上“如此放肆”,他们并且是有“办法”的!办法为何?你再看:

那街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象看那过会的一般。只见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一位青年公子,骑着银鞍白马,彩辔朱缨,在那八人轿前领着那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见车轮马蹄之声。

这是哪里来的一段大手笔呢?原来就是伪续者偷偷摸摸地抹去了雪芹的原文,而夹入他们新撰的妙文的!这么一来,好不威严显赫,声势豪华,——怎奈雪芹所写的那些可怜可念的丫环们的处境和意外的欣幸的种种情态,却一古脑儿不见了,换上的是“鸦雀无闻”了,多么“肃穆”啊!我不禁要问“看官”:你读了之后,又作何感想呢?

7.这儿又提出了一个“双管齐下”的问题。连同“注彼写此”、“目送手挥”,我们合在一处,看看其中所包涵的艺术要义,到底都是些什么?

“注彼写此”,有无出典?我愧未详。这大约有点儿像武术上的“指东打西”,战略上的“声东击西”,或者又似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谋略。用“大白话”说,就是:你读这些字句,以为他就是为了写“这个”,实则他的目标另有所在,是为了写“那个”!

“目送手挥”,倒是有典可查的:晋代的阮籍,最擅操琴(七弦古琴),记载说他弹奏时是“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手倒是在弦上,眼却一意地跟随着遥空的飞雁而远达天边了!

这说的是手之与目,音之与意,迹之与心,是活泼泼而神通而气连的,然而又不是拘泥于一个死的形迹之间的。

8.“复笔”者何?与其说是一个文句含有“双重”语义,不如说是一处文字实有“两处作用”,因为这样更恰切,没有滋生误会的弊病。

这种复笔,有点儿貌像“活笔”、“侧笔”,但也不一样。这确实需要多费些笔墨申解,因为若欲懂得中国文学艺术,忽视这些是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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