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相虎
雪花,密密匝匝地飘了一夜。
絮状一样的花瓣,旋在空中,婀娜蹁跹地找寻着自己的落脚之处。掉光了绿叶的树杈,像看见了久违的朋友,张开胸襟,迎接雪的到来。
赖床了半天的莫彤,搂着小狗菲菲,静静地听雪。逡巡的目光,无意间定格在了五屉柜上方挂着的十字绣。绣品上的两只兔子温顺可爱,是十字绣兴起的时候,心血来潮的莫彤一气绣成的。此时,窗外飘飞的雪花,在迷离的白光中,让莫彤直觉得那雪像毛茸茸的兔尾巴,一会又幻化成了直愣愣的兔耳朵,白生生,亮晶晶。
菲菲是家里的宠物狗,而墙上成双的兔子则是莫彤的心灵慰籍。想到十一点要去接机,莫彤摸摸扎着小辫,乖乖趴在身边的菲菲,叫一声:“起床了哟,一会去接祝志坚回家。”
菲菲闻言,嗖的一跃跳下床,四脚站定,爽爽地抖动全身的毛,这是它高兴时,情不自禁的动作,为又可以出去溜达而热身。
被莫彤从机场接回家的志坚,一路少言寡语,闷闷不乐。进到暖意融融的家里,菲菲蹭到他怀里,又是舔他的脸,又是舔他的手,还是抹不去志坚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回事?合同没有签下来吗?”莫彤小心翼翼地问。
志坚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瞄一眼墙上的画,看一眼格物架上的摆件,突兀地嘀咕,像是自言自语,又抑或是问莫彤:“我是属兔的吧?”
莫彤看着他有些迷惘的眼神,不容置疑地回答:“当然,几十年了,你都是属兔的,有问题吗?这不是问题啊。”
“可现在问题来了,我姐说我属虎,是虎尾巴。”志坚茫茫然,不知所以地答着话。
按公历算,志坚和姐姐虽然相隔几岁,但生日在同一个月的月头,相差一天,志坚还早一天。这就让调皮的志坚有了空子可钻,儿时给姐姐祝生时,总是这样一句口头禅:“我比你大一天。”
每次庆生,祝福了弟弟,第二天祝福姐姐,从来有序有礼,不曾忘记。如按农历算呢,他俩一个是正月初八,一个是正月初十。经年的轮回,两个人的生日常常在“年”中间,既是过年,又是生日,好不热闹。
可这次出差,志坚和姐姐一起吃饭时,姐姐郑重其事:“志坚呀,你知道吗?我俩的属相都错了,你属虎,我属马。”
对此毫无心理准备的志坚,无助地望着姐姐,这种颠覆性的问题,让志坚一时难以接受。望着惊疑地张大嘴巴,不知道说什么的志坚,姐姐以确凿无疑的口气继续开导:“志坚,你真不知道啊?你是属虎的。”
证据就是:“生肖的确定是按立春这一天来划分的。立春这个节气又是每年公历的二月四日,我俩的生日正好在二月四日之前,所以,我们的属相是在上一个生肖,即你属虎,而不是兔。”
这样一来,志坚属虎,今年就是志坚的本命年;按照常理,花甲之年应该在明年,而不久却要过人生中的第一个甲子年。
显然,这和志坚的预期是矛盾的。过了几十年兔子生肖,一下要在精力不济的年纪,成为一只猛虎,成为“兽中之王”,感觉怪怪的。想想那些形容老虎的词语,什么虎踞龙盘,虎虎生威,谨小慎微的志坚自愧弗如,仿佛身体的每个部位,瞬间不再顺遂,火苗上窜,生猛异常,哪那都不适应。
看着有些懵圈的志坚,莫彤也深表不解。本来,南方人的志坚和北方人的莫彤,不论生活习惯和口味都不相融,是老天伸出的一根红线,让两个人由相识到相知相守,至心有灵犀。两只步调一致蹦跳的兔子,把事业经营得有声有色,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莫彤亲手绣的一对兔子,灰黄两只,兔子滴溜溜的眼睛像晶莹的红宝石,融进了莫彤对生活的美好期盼;也应了那句俗语,“急红了眼的兔子”,煞是可爱,给私密而又温馨的卧室增添了一丝甜蜜的色彩。
相交多年的朋友,美院教授执笔的一幅国画,两只兔子,一黑一白,毛色丰腴,栩栩如生;翠绿的柳叶,娇嫩的青草,脆生生的红萝卜,更是烘托出了兔子的萌态。
莫彤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在马尔代夫过的一个春节。仿佛地球的自转和公转特别合拍,恰遇志坚的出生日,公历生日和农历的正月初八撞在一天,莫彤买了一对工艺兔子为志坚庆生。
雌性兔子是白色的,有些羞涩地偎依在雄性兔子的怀里,金色的兔子,两只高耸的耳朵,像倒竖着的“八”字,招摇而又谨慎、警惕地聆听周遭的动静。联想到自己的生日在一整年的中间,莫彤把志坚比作兔头,而自己正好是那曲线柔和凸起的兔身。
回到家中的莫彤,欣喜地把这两只兔子摆在电视机的右下角,这样,坐卧都能平视这两只兔子;抬眼望见刺绣、挂画里的兔子,莫彤进到家中,就如进到了自我营造的兔子窝,舒适,怡然。
身为犬类的菲菲,常常专注地看电视里的《动物世界》。望着墙上的兔子挂画,却不以为然,那种迷惑、嫉妒的眼神仿佛在说,为什么不挂我们狗类的照片呢?
可突然间,志坚的属相要变成虎,不是兔了,虎兔同窟,还能那么和谐吗?那些精美的兔子挂画还能被冠以“窝”的含义吗?
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莫彤有些恍惚,像是又回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一天。
寒冬腊月,坐在火车上的莫彤,跟着志坚第一次到婆家,从北往南走,雪花飞一路。早就听人说过,南方的冬天比北方冷,不是气温低的冷,而是没有暖气,屋里屋外一个温度的那种冷。
莫彤站在婆婆家的门前,志坚二下的敲门声,一脸慈祥的婆婆就迎了出来。戴着帽子手套,穿着棉大衣的莫彤,却感觉到了屋里扑面而来的暖气,婆婆高兴地拍打着莫彤身上的雪,不停地说:“不冷吧?我按照你们烧暖气的模式,用电暖气烤这屋子几个小时了。”
莫彤取帽子,取围巾,挂上衣帽架时,看见边上一个立式的电暖气在左右旋转,电暖气的上方有一只卡通兔,兔子耳朵冒着热气,莫彤知道,这是在加湿呢。
婆婆又忙不叠地拿来了两双窝窝鞋:“莫彤,快换上,我把你踏雪的皮靴拿去吹吹干。”
莫彤一看,又是兔子,窝窝鞋头鼓鼓的兔子嘴,还有兔子胡须。莫彤直觉得婆婆好暖心,知道儿子儿媳属兔,细节都这么周全。晩上聚餐时,姐姐一家也来了,进门伊始,姐姐就叽叽喳喳说开了:“哈,这哪是冬天?妈,你这屋子可从来没有这么暖和过。”
“那是,莫彤回来了,我当然得把这窝弄暖和了。”
“哎呦,真当成兔子窝了。”姐姐说着转向莫彤:“我妈也属兔,你们这三只兔子,进一个窝了。”
婆婆去世后,莫彤和志坚清理遗物时,看到为哄她开心,给她玩赏的美元、欧元,都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那是志坚出差一些国家,因航班晚点的赔偿;一根兔子吊坠的金项链,一只嵌有兔耳朵的白金戒指……都似在无声地诉说着离别之情。志坚终于没有忍住,七尺男儿失声痛哭。
这种深入骨髓的兔子情节,怎么能让志坚舍下兔子而深入虎穴呢?不甘心的莫彤,决计自己找出凭据,证明志坚这只归属了几十年的兔子,仍然是兔子阵营的一份子。
公历,是志坚长期使用的算历,他只是因为生日常常在过年中,才注意到农历。虽然出生时是农历正月初八,但每年的农历生日和对应的公历生日是有变化的。不经意间,天地轮回,今年和公历生日对应的农历,正好是大年初一,好难得。姐姐基于这一点,更加认定志坚属虎,虎尾巴,而不是兔子头。
上下几千年的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光是历算就有几种方法,莫彤兜兜转转,在这恣意汪洋的深海里,快要找不着北了。
莫彤忆起十字绣的那些日子,兔子尾巴是绣得最省心的,圆圆的,短短的,怪不得被传了这么久,兔子尾巴长不了。
莫彤却不甘心就此罢休。
通过查找的资料佐证,莫彤明白了一点,这种以立春为属相分界线的方式,叫干支历法,是除公历、农历之外,使用得最早的一种历算。它发端于上古时代,主要包括二十四节气和十二月建制,岁首始于立春。
我们儿时念的“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就是十个天干和十二个地支按顺序两两相配的一种纪年方法,由此而生出六十种搭配,周而复始。我们熟悉的干支历法的一些称呼,如,辛亥革命,庚子赔款,戊戌变法等等,就是经典的历史过往。
干支纪年法,应该称得上是历算里的祖师爷。生肖和历法的关系也是密不可分,十二生肖是十二地支的附会。但民国时,孙中山先生引进起用了大多数国家通用的公历;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为方便农事计,又继续推用了农历。
那志坚到底属虎还是属兔呢?属相,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传承,公历自然不包括这一项,莫彤溯源找到农历,探究其中奥秘。
农历的属相分界线又在哪里?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这句古诗,此时在莫彤心中响起。她点开了万历年表中的除夕,表中明白无误地显示,除夕这一天是上一个属相的最后一天;大年初一,就进入到了下一个属相,是下一个属相的第一天,即是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为了求证更加准确,莫彤又找到了近年的一个规定,即我国现行历法算式,以公历,农历两个为准。也就是说,干支纪年不在此列,自然,以立春为界划分属相就不适用了。
浩如烟海的历算学,并不是莫彤想要啃下的骨头,她只想弄清楚志坚到底属虎还是属兔,她已经习惯了兔子的温顺和灵敏。
打通了“任督”二脉的莫彤,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告诉志坚,告诉志坚姐姐,你们不用迷糊惆怅,你们仍然是以前的属相。
重新归属到兔子队伍的志坚,眉目舒展,虽然华发已生,花甲仍在明年。莫彤呢,特别自豪,特别得意,为兔子窝里没有异类,为把志坚拉回到兔子行列而开心雀跃。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属相虎,今年;属相兔,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