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渊驱鱼

往事并不如意

《太地如征》第六则
《孟子·离娄上》：“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雀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

“你跟踪了我十天！”万立芝摘下礼帽丢在桌上，解开大衣搭在椅背，手指拢了拢白多黑少的头发，坐到王证对面。

王证轻轻地说：“十三天。”

“为什么？”

“我需要知道有哪些人跟您联络过。”

“已经谢幕的独居老人，还有谁要跟他联络？”

“我在暗处先盯了三天，然后把机票给您。后面的十天主要是为了确保您会登机。的确，除了您儿子和太太来过一次，您完全没有跟任何人接触过。我看您也没告诉他们您要回国的事。”

“前太太。”

服务员过来招呼客人。万立芝的手在桌面上一按一划，他们面前的桌面亮起，显示出精美的菜单。王证看他用手指点按了几下，朝自己这边一推。菜单滑到面前，上面勾选了两份咖啡和一些餐食，右侧上端显示了密写的客户名字，下端是这个服务员的头像和工号。王证有点尴尬，礼貌地点点头，又将菜单滑了回去。一直以来，他只用现金消费。

万立芝斜腰伸右手从大衣侧袋里摸出个小皮包。在桌上摊开，上面正反插着三把烟斗，尾端缝着个软皮囊。他在桌面上敲击了三下，桌面上弹出「吸烟有害健康」的警示语，同时开启了他那一侧的抽烟机，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嘿嘿……这是只有在东国以外才能享受的：大安民国夏尔郡的甜草，配上西洋联邦的吸烟技术，还可以舒服地坐在室内。要是在东国，即使是你一个人在自己家抽，都会被人举报，再蹲上三天大狱！”

他冲王证做了个鬼脸，抽出一把黑色磨砂的烟斗，扯开软皮囊的密封带，开始细致地装烟丝。越过他的肩膀，王证可以看到一个空柜台，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才开始登机。

万立芝扯上一段细麻绳用桌上的取火器点燃，细软的火苗在烟丝上盘旋，配合着抽吸。王证只能感受到一点点香气，所有的烟雾都瞬间被抽烟机吸了个干净，倒是真的对旁人毫无影响。

“我改名换姓，一个人躲到西国来生活。为什么还要我回去？”

“我不知道。我只是帮朋友的忙。”

“朋友？一个年轻的西国人，怎么会有东国的朋友？”

“他以前帮过我们家的忙，我倒也愿意帮忙他。”

“哦？那就是太地王国时候的事儿啦？”

“……” 王证正在琢磨怎么回答的时候，咖啡和餐食送来了。

万立芝喝了口咖啡，手里把玩着烟斗，幽幽地说：“你这个年纪，恐怕不太知道太地王国的事儿吧？”

“看过些书，知道一点。”

“新书往往只会用「黑暗」来描述过去。我已经八十三岁了，在太地王国做过三十年官，又服侍了老朱的东国十八年，虽然……唉！我实在是厌倦了，只想过点太平日子……”

“回去说清楚再回来呗！”

“哈哈哈……就这「说清楚」三个字，注定我是很难再回来了！”

“您自己……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吗？”

“我犯的事儿？那就是我三十一岁的时候不该转正做官！可是谁都有一腔报国的热血，何况当时面对那么好的机会。谁知道一旦卷入这个庞大的机构，就很难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也很难避开这块大陆上的那么多秘密！”

“您是说太地大陆？”

“是……”他欲言又止，双手手指交叉，叼着烟斗绵绵呼吸了几口。忽地抬头仔细地端详王证，左手取下烟斗卧入掌心，两眼似乎有些光芒闪过。

“唉……难为你兢兢业业地看护了我十多天，就算咱俩有缘，我跟你讲讲……”

“你也许发现，太地大陆上的考古发掘，在几个郡的博物馆里面，只要在史前（太地元年之前，四千年前）都搞得像古代动物园，根本没用人类的痕迹。就算有，也是七八千年前的骸骨，现在也被证明与我们的基因不同，只能证明东洋人类从大陆移居海洋的过程。首都众安城是有几件，能跟人类扯上关系，不过是两亿年前的公元世纪，而且，上面的文字跟我们所用的完全不同。”

王证一怔，他确实见过那些古物，他倒是觉得上面的文字跟太阳系人类和传闻来自外太空人类的文字类似。他不想打断万立芝，就点了点头没插嘴。

“太地人类就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并且马上掌握了种地开矿冶炼等必备技能，建立了一个王国。然后，东洋人从海里杀回来，占领南溪两岸半壁江山一千八百年，就是你可能听说过的「中古黑夜」。再然后，武帝方必治依靠「电力革命」和「机器智能」，封锁了南溪，赶走了东洋人，统一了五千万平方公里的太地，过了一千年的太平盛世。直到二十年前，老朱突然要坐江山，又搞不定那帮手下，太地才分裂了！”

“嗯，书店里能看到的历史就是这样讲的。”

“我开始做官的时候，最开心的就是可以看国家图书馆的资料。所以，我了解到一些隐秘的史实：

原来，太地神话中的「千年盘古」和「女娲补天」都是真的！只不过并不是「初代」公元人类传说的那样。两亿多年前，这颗星球并不是现在这样。东洋没有这么大，西洋也没有这么窄。大部分陆地在北半球，南半球这里只有几块大岛。公元人类分成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国家，所用的语言也千差万别。最多的时候有一百亿人口。国家和国家之间为了统治子民而争夺资源，战争不断。他们从地上打到海里，从海里打到天上。

最后，越来越多的公元人觉得这里不好玩了，就要去其它的星球。刚开始，公元人类在宇宙中找寻，还有没有跟我们一样的高级生命。后来他们确实惊动了一些，这些非人类智能拥有很厉害的技术，但是并没有打垮公元人。最后，反而被其利用，公元人掌握了它们的技术，抓住宇宙中突现的机遇，把它们给灭了。

然后，这些由很多国家组成的星际联盟就越飞越远，开始太空殖民 — 这些就是「太空人类」的祖先。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的基地，现在是西洋里面的一个半岛，叫做「牛岛」，位于北冰王国和太地帝国的边界上。现在太地大陆新建的国家还没有一个敢上去宣布主权，毕竟太地原来的王还在。

但是，这些飞出去的公元人，又在太阳系内打了起来。打了一千多年，其中来自北欧的公元人决定留在太阳系内 — 这些就是「北欧人类」的祖先。他们使用远古的「法兰西」语言，以区别于使用「英格律」语言的「太空人类」。”

万立芝喝了口咖啡，把熄灭的烟斗清理了一下，再次点燃。

王证大致知道这些故事，但是他不想表现出来。依旧用期待的眼神继续听。

“人口少了，这里本该是一片乐土。谁知道天灾不断，陆地上慢慢变得越来越不适合生存。而且天上真的破了一个洞！

大概距今两万年前，有一群飞船降落在牛岛上，那时候的地块结构就是现在这样了，整个星球上已经没有人迹。我猜是那些在宇宙流浪的公元人类，或者是他们的后代，还是希望再能够回到这里吧？反正有九个被称为「盘古」的巨人，身高都超过二十米，带着公元人类或者是他们的种子（？），还有一些特别的设备，开始建设地面上的新家园。

有很多原始记录，来自最早的太地人类，他们一睁眼就来到太地大陆上，全部是这样的记忆。而且一开始就使用我们这样的方块文字。据说是在远古的东方，公元人类使用的文字：依形而造，读音各异，而表达的意义不变。

天上也有可以悬停的巨人，被称作「女娲」。她们把天上的那个洞给补好了。大家就可以跑上陆地呼吸，不需要再带着头盔。

我还发现许多学习笔记，仿似如今大学的课程。说明这些先祖是继承了公元人类的知识和技术。

这九个「盘古」用了一千年的时间带领着世世代代的太地先民直接跳进了现代社会。然后他们都飞走了，不留任何痕迹。”

“其实最早的太地也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史前也有过战争。”王证毕竟年轻，实在是忍不住插了嘴。

万立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居然知道？”

王证急于知道后面跟万立芝有关的事情，想想干脆把史前的故事赶紧终结掉：“「盘古」和「女娲」那些机器人开着飞船走了之后，很快太地人类自己就又开始折腾。

一开始是有种已经转变为两栖动物的海洋人类突然从东洋冒了出来。其实它们只是外形妖媚，如妖似魔，战斗力根本不行。但是人类却为之痴迷，掳了许多，与之交欢，这其实是现在东洋人种的起源。

后来，海水大涨，灾难频发。先人为了治水，劳民征伕。这些东洋人的始祖可以离开陆地生存，事不关己就慢慢移去了东洋。

治水的首领在天下安定后，希望多享受些资源，又被推翻。尔后一千多年，整个太地大陆开始混战，直到有一股势力不知通过什么手段跨过西洋，引入了魔兽大陆上的异兽，一度成为太地大陆的霸主。他们与异兽一起完全野生，茹毛饮血。这也是为何有很长时间没有人类痕迹。

直到史前两千年，北部密林中有黑布蒙面的异人出现，赶走了魔兽，并且在太地西海岸设置了自动防卫的重武器。

这批异人发明了一种魔力的理论要太地人类全心依从，反对者会被沉海处死。

后来，又出现一个大魔头 — 其实我个人认为他是个英雄 — 带领民众把那批黑布蒙面的异人给灭族了！

而后他的手下，「祖龙」赵中明，利用他的信任软禁了他。并且建立了一个全部民众可以参与的投票制度，居然让投票结果决定处死了这位英雄。

他就是太地王国的缔造者。

他极其完美地设计了这个王国的制度，比如王位为先王指定，并不搞家天下；三十六个郡县统治整个太地大陆；还有所谓的「全民投票」机制。”

万立芝听得入神，手中的烟斗又熄灭了，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小伙子：“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我读过一个零零散散的手抄本，叫做《太地往事》……呃……，在废品站里。”王证吞吞吐吐，避开万立芝的目光。

“王献成终究还是记录了这些秘史，你知道他？”

“啊？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王证努力控制自己的激动。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在别人嘴里听见父亲的名字。

“他是我的一个学生，最好的学生。可惜被老朱所害，不知所踪。”万立芝示意王证也吃一点东西，自己拿起勺子边吃边说。

“朱恩枝这个人权力欲特别强，为了夺取政权，甚至联络了东洋人。安家和华家都跟东洋人有血仇，本来是瞒着他们的，可是纸包不住火啊！

终于有一天，安王爷和华将军去跟他对质。这事情搞得老朱非常恼火，怀疑是王献成暗中作怪。其实我知道，泄露消息的正是那些东洋人自己。

南极大陆本来是没有活人的，很多年来都是太地驱逐重犯自生自灭的地方。后来不知道是北欧或者太空人类去帮助了他们，还是什么机缘，在「中古黑夜」时期突然建立了一个宗姓世袭的王国。

并且，这伙人一直对「牛岛」虎视眈眈。所以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把老朱准备暗杀掉的太地王国王室遗孤救了出来。并且帮助他们在西北密林深处复国。

这是老朱视之为奇耻大辱的失败！也让他失去理智地挑起了「选拔运动」。他只是希望肃清东国内部可能帮助太地王国复辟的奸细，谁知道一下子就失控了！

老朱本人并不是坏人，是个雄才伟略，能够给这颗星球带来真正和平的英主……”

王证突然变得非常激动，不顾一切地打断了万立芝：“不论他有多大的野心和抱负，搞出这样的史无前例的内斗，不但让东国经济落后于其它太地国家，而且搞坏了人性，搞乱了民心。让无数民众丧失了尊严，这完全是无法原谅的！”

万立芝更加吃惊地看着他，又垂下眼睛，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老朱的名声都臭到了西国。”

“民心这个东西，一直是被统治者玩弄的。你说是想做快乐的狗多些，还是悲惨的人多些？对于大多数人类而言，尊严并不能代替物质，看看现在的东国人就知道了！五年的时间，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那十五年的运动。

时间会冲刷掉很多东西，但是冲刷不掉统治者的恐惧。否则我就不用回去了！

你问我犯了什么事儿，无非是我知道得太多了。我既知道老朱的雄才和龌龊，也目睹了现政府的毒辣。你知道的朱恩枝是误入冰库而猝死，我看见的却是谋杀！”

王证一愣：“谋杀？”

大安民国沃野万里，物产丰饶。跟太地上的各国、南极的兰国甚至东洋各邦都有生意往来。

但是安国东西都不靠海，本国也不具备远洋舰只可以开进南冰洋。要发展就要靠内陆航运，这就需要开凿运河。最终决定利用南溪遗址，从西洋联邦开凿，通过太地共和国（东国）进入东洋。但是西国政府效率非常低，什么事情都要先听民意再到联邦议会去讨论，安国等不及了。最后就从汇入南冰洋的峡江跟南溪的交点开始这个运河工程。

太地大陆原来是有南北两条大河的。

北边的是太河，水源出自悲喜山上的冰雪。悲喜山最高峰海拔９７７１米，山的西北面朝着西洋，东南面是海拔三千米的密林和草原。太河自西向东最后从东江郡流入东洋，「盘古」带来的太地人类开始就居住于太河两岸。

南边本来是一条大河叫南溪，水流平缓，从西洋联邦南面的冰山起源，东流向南经东国的大南郡进入东南洋交界。于是，历史上的南溪就变成东洋人类入侵太地大陆的主要途径，因其北岸就是肥沃的太地平原，断断续续的战火绵延千年，即所谓「中古黑夜」。东洋人类占据南溪南北岸的一千八百年（太地纪元１１２５年至２９２６年），这是太地王国最黑暗的时期。太地纪元２９２６年，太地王国的中兴之主，武帝方必治，将东洋人类全部驱逐出了太地大陆（从此东洋被蔑称为「东洋海匪」）。武帝时代在很多地方阻断了南溪，所以南溪就不再是一条大河。

万立芝等到王证微微平复，才继续说道：“朱恩枝非常乐意跟安国合作开凿运河，原因有二：东国可以做东洋和安国的掮客，从交易里面获利；安国过境东国的船只要向东国交纳关税。

老朱本来就想跟东洋的万年青邦签订友好条约，有一个砝码就是这条运河。

但是事情出了意外：安国政府无法通过向东国交纳关税的决议，于是安王爷派了密使跟老朱签了个密约。

这个时候，负责外交的总裁田英革说服安王爷帮忙干掉朱恩枝，条件是东国可以对安国的货船免税，只是每艘船免费搭载东国和东洋交易的货物。这样安王爷既可以给国民一个交代，又可以废止掉那个密约。

田英革当然是为了拨乱反正，早日结束「选拔运动」。动机并不坏。虽然损失了东国在运河上的收入，也破坏了老朱的星球治安蓝图。

他们在庆功宴上给老朱的酒里做了手脚，做出误入冰库的假象。又利用方同的嘴向全国人民汇报了朱总统意外猝死的调查结果。

方家是武帝血脉，在国民中甚有威信，无疑是最好的发言人。”

王证故作镇定，不想让万立芝发现他跟方同的关系。

“我下定决心出走是因为在新立的议会背后，在「选拔运动」中没有遭到迫害的人都开始被秘密传唤。有些人就此失踪了！

更恐怖的是，在一个月之内，老朱的家人孩子都神奇地死于各种事故。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没有报道的。

于是我先跟早已移民西国的太太离婚，自己也暗中出走西国，隐藏起来。”

登机口开始排队了。

万立芝把烟斗清理干净包好放入大衣，戴上礼帽，站起身来。他又对王证注视了很久，从手指上褪下一个指环，丢在王证面前。

“可以的话，去看看我太太和孩子，今天他们应该回来探我的。”

王证来到万家门口，按响门铃。

一声巨响，轰天的热浪把他抛到半空，重重地砸在地上。

他飘溢到了空中，宛如一阵轻烟。看着地面上的自己的躯体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点黑色，就如他的灰色大衣上溅到的一滴墨水。太地大陆上的故事无序地在他眼前回放，重复重复又重复……

直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人在眼前飘动。他从上到下把自己摸了一遍，还好，没有什么伤。

地上有一份报纸。

《西国航班空中解体无人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