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旧鞋(小说习作)
文图/一诺余生
“就在那个山顶听听/来自天堂的声音/就在那个村庄平息/难以安静的灵魂……”
车载音乐带着嘹亮与空灵嗓音,在蜿蜿蜒蜒的山道中一路飘扬。阿凤的心就随着这起起伏伏的山道跳跃着,那些山上的孩子,单纯又无辜的眼神,似乎她这一去就不再回来一般,死死地盯着阿凤的背影看,嘴中说着阿凤不懂的民族语言,却在那一刻让阿凤瞬间明白其中的意思,这是呼唤她不要走,他们会好好听话,会努力学习……
01
那一年的初春,北方还是冰雪未融,春寒料峭,辞去工作的阿凤受不了周围邻居奇怪的眼神,只想逃避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的放松一下这些年来的疲惫。在这个家庭里,阿凤一直都很庆幸,父母没有说任何不满的话语,也任由她放弃了有事业编制的工作,即便是婚姻大事,只要这个女儿感觉幸福快乐,也都由她。
但每每在这个时候,阿凤就感觉心中有种孤独感,似乎在这个世界上,自己是与世隔绝的,便想着去一个遥远一点,温暖一点,又能自由一点的地方散散心。那时候,正看到了川西的邛海,一座春天栖息的城市,收拾了行礼,便登上飞往南方的飞机。
在飞机上,阿凤一直在想,造成她辞职的那个家长怎么可以如此的不讲理?孩子顽皮很正常,但给老师杯子里吐口水,给小女孩衣服上画画,还在教室里拿铅笔戳其他孩子的耳朵,这就有些让做幼教的阿凤气不打一处来,和声细语说了不下十遍,就是不改。然而,现在的孩子娇贵啊,打不能打,骂不能骂,无可奈何下,让那熊孩子站在一边,眼不见心不烦。却没有想到第二天来了更泼辣的孩子妈。
那女人一看就是一个暴发户,穿着貂皮大衣,金项链金手镯闪烁着满身的俗气,即便是那张嘴脸也是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把阿凤一顿数落,不仅把周围的人弄得莫名其妙,让阿凤也是瞬间糊涂,这女人是哪家精神病医院偷跑出来的?当她看到这女人身后的熊孩子,瞬间就明白了,只是在听这女人说着不着边的话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听到吵闹声的园长寻声而来,这老女人可不敢得罪这珠光宝气的女人,只把罪责怪到了年轻的阿凤头上,阿凤心里冷冷的笑着,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着这两个女人在那里一唱一和。一旁一个年纪稍大的带课老师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打断了两人的说话,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们说话有依据么?阿凤老师会打你家孩子?你这么信誓旦旦的,你就和园长大人一起去看看监控不就知道了么?”
待这两个女人要去调看视频转身的瞬间,噙在阿凤眼中的泪水再也不留恋那双美丽的眼睛,从容的落下了。在这公立的幼儿园中,不说阿凤教的是最好的,但最负责任的一定是她。因为她很喜欢孩子,总认为自己也是孩子,尤其是在父母身边时,就感觉自己长不大。便一直这么幸福着,即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这么幸福着。因此,对待孩子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02
就在园长带着歉意来到阿凤面前时,阿凤已经想好了,趁着年轻,要好好去看看祖国的山河,尤其是昨天看到杂志介绍的,南方那座被称为春天栖息的城市,她就想去看一看春天是怎样栖息的?她还想看看号称高原明珠——邛海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阿凤看着园长旁边那个女人,那女人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歉意和羞愧,从背包中拿出一叠红票子,笑嘻嘻的说误会了误会了,还请阿凤老师以后多照顾照顾她家大熊仔。阿凤毫无表情的看她在那表演,觉得恶心,便对着园长说,她准备辞职了,明天就不来了。
不待园长的表情反应过来,阿凤就将已经收拾好的纸箱抱了起来,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碰到替她说话的那位老师,打了声招呼,便出了门。
一阵北风夹杂着冰粒子从门外钻了进来,还是让阿凤打了个寒颤。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后悔,拦了一个出租车,便回家了。
回到家,父母知道了情况,父亲只说了句,不开心?不干就不干了吧!母亲对于她工作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叮嘱她在外旅游一定要注意安全。
记着母亲的话,看着舷窗外绿起来的山河湖泊,心在那一瞬间似乎感到了来自父母所给的温暖,关于过去的种种,随着飞机向前,她将它们一点点都抛在了身后。
当感受着如北方夏天般的温度时,阿凤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趟初春的旅游地没有白来。
行走在古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喧嚣,热闹,带着人间烟火。好奇这么好的古建筑,为何在这城门洞中开满了老街一般的小吃店、包子店、米粉店。阿凤被祖国西南民族风情所吸引,与北方那种阔达相比,这里似乎更贴近生活。
就在阿凤游荡了古城,来到城脚根下等候汽车的那一刻,她看到一幕不曾看见的景象。
那是一个小女孩,衣服很旧,也小了,紧紧巴巴的穿在身上,一条已经变了色的裤子下,露出一双黑灰中带着黄泥的脚,没有鞋袜。在她的一旁还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黑亮黑亮的眼睛,胖乎乎的脸上是少数民族独有的高原红。正蹲在地上,拿着一根小棍儿捅蚂蚁窝。
阿凤好奇的摘下了墨镜,露出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儿,还有那双好看的眼睛。互相对视了十秒,小女孩有些怯生生的转过头,扒拉着地上玩蚂蚁的弟弟,那小男孩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没哭没闹,继续去捅那个不断冒出蚂蚁的窝。那小女孩看到弟弟憨憨的模样,嘻嘻的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03
阿凤也笑了,没有想到在这个城墙根下,还能看到这么温馨的一幕。这少数民族孩子虽然与自己所在城市的孩子没法比,无论穿着还是生活习惯,但这样纯粹的一幕,自己可是很难看到的。
阿凤不自觉的走了过去,不经意间看到这小女孩的脚,竟然有自己的脚那么大了,只是这黑灰带着黄泥的脚上却是布满了皱褶和伤口,那露出的脚趾头上长着厚厚的茧。阿凤不禁心中一疼,在如花似玉的年纪里,不是在明亮的教室上课,而是在这城墙根下带着弟弟。
“小朋友,你不上学在这里干什么啊?”阿凤温和的笑了笑,对着小女孩问道。
那小女孩并没有回答,而是怯生生的往后挪了几步,看着眼前这么美如仙女的人,似乎只在电视上看过,心中在判断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阿凤一看这情景,瞬间明了,于是在城脚根儿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我们学校里没有老师,老师走咯,孩子们都在家里耍,我是跟着阿妈进城卖洋芋的,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小女孩估计是没有看出来这仙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害怕自己突然带走了小弟,阿妈回来找不到,那是会挨打的,于是任由地上趴着的弟弟继续捅蚂蚁窝,用着方言版的普通话,回答了阿凤的问题。
“你们那里怎么会没有老师呢?而且你在这三月天里不穿鞋么?”阿凤看着这个小女孩,小女孩的表情有些囧,缩了缩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嗫嚅半天,才说:“我们山里的孩子很多都不穿鞋的,身上有一双脚总比那些出门没有脚的人要强吧?”
阿凤听着这变声版的普通话,看着小女孩明亮的眼睛,心中震撼,反复回味那句有脚总比没脚强的话来。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又是谁能够让她有这么通透的心灵?还是说这孩子本身就充满了灵性?
阿凤从背包里,拿出自己刚刚换下来的运动鞋,对着小女孩说让她试一试,看能不能穿?
小女孩开始不愿意接,但最终还是禁不住这白色运动鞋的漂亮,尤其上面还有一朵小小的盛开的白色花朵,便怯怯地接了过来。她把脚拍了拍,又搓了搓,还是有些不忍心把脚放进干净的鞋中。阿凤看着自己新买的只穿了一次的“旧鞋”在这女孩的脚上大小正好。微微笑道:“这鞋送你了,虽然是旧鞋,但是总比没有鞋强,对吧?”
小女孩听着这个好看的姐姐学着她说话,瞬间拉进了彼此的距离,互相看了一眼,都哈哈的笑了起来,惹得一旁捅蚂蚁窝的小弟弟愣头愣脑的转过头看着她们。
04
这几天,阿凤在这座春天栖息的城市里,被温暖的风包围着,被盛开的蓝花楹吸引着,被邛海的碧波浪涛亲吻着。那些辞职的不快似乎从来没有来过一般,消融在这座城市的阳光里。
她买了一背包的礼物,离开了城市,坐上短途公交车,向着小女孩留的地址出发。她想去看一看那所没有老师的学校,她想去看一看那个在贫困中还保持着乐观的小女孩,她还想去看一看那个趴在地上捅蚂蚁窝的小男孩。
那一天,公交车在山路上蜿蜒,驾驶室里放出一首民族风情的歌曲,是正在流行的《带我去山顶》,听着听着,阿凤突然很想家了,就在一种别样的情绪中,阿凤决定看完这个小女孩后,就打道回府,回自己寒冷的北方去,毕竟那里还有自己的父母。
车在海拔2500米的山上停车场停了下来,阿凤下车一看,这山顶竟然是一块平地,有村庄,有农作物,还有远处的山羊成群,在松木的掩映中,有一个石头搭建的围墙院子,如果没有错的话,应该是小女孩说的没有老师的学校。
望山跑死马,看着很近的地方,在这山上却是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了有院墙的地方。
“阿凤姐姐,你终于来啦?”这时候从院墙外跑过来一个背着小孩的小姑娘,那背上的小孩正是这小姑娘的弟弟。
“你怎么在这里呢?”阿凤见到熟人,也是一喜,看着那个熟悉的小男孩正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她。她从口袋中拿出准备好的棒棒糖递给那个三岁小男孩,小男孩不会说谢谢,伸出黑乎乎的胖手,拿着糖就往嘴里塞。阿凤也给小女孩准备了一个,但小女孩没有吃,放进自己那已经紧绷的衣服口袋里。
“你上次说,要来看看,我和拉龙就天天来这学校,但是学校没有老师了,阿大生气说再不来人,就把那些旧桌子、旧凳子劈柴烧了,放在里面也是放着。我和几个小伙伴就商量着来看住,怕有人把我们的课桌烧掉了。”小女孩着急得想表达自己心里话,但是还是说得有些词不达意。
阿凤算是听明白了,这小女孩和她弟弟拉龙是天天来这学校,一来是上次自己说要来看看的,二来是把他们阿大说的气话当了真,和其他小伙伴来看护学校的。这时的阿凤,心中感叹,幸好是来了,要是不来,这小女孩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05
阿凤看了看小女孩,无意中看到她还是光着脚,不禁皱了皱眉头,问道:“送给你的鞋,你怎么不穿呢?”
小女孩没有说话,这时候从转角处露出了几个小脑袋,有一个稍大一点的男孩用民族语言问小女孩,声音很大:“阿措克其,这是你说的新老师么?你是在做梦么?她要是能在这里待三天,我以后都跟拉龙一样喊你姐姐,再也不叫你克其了!”这孩子一说完,旁边的几个脑袋也跟着笑闹了起来。
这些民族语言,阿凤是听不懂的,看着小女孩的表情,更是知道这个男孩的话里藏着一个秘密。
“他说什么?”阿凤好奇的问小女孩。原本小女孩还在纠结要不要告诉她,那双鞋子她要留到过民族年时再穿。这时候,阿凤又问那个小男孩说的话,于是,放下肩膀上的拉龙,准备跟阿凤当翻译,解释。
“阿凤姐姐,我叫阿措里娓,是春天的花朵的意思。但是阿妈怕养不活我,就给我取了小名叫克其,汉语的意思是狗屎,所以刚才那孩子是在叫我的小名。他把你当成了要来我们学校教书的老师,打赌说,只要你能在这学校待上三天,他就和我弟弟拉龙一起叫我姐姐,再也不叫我的小名克其了。”
听了小女孩的话语,阿凤也是开了眼界,这民族的风情果真不一样,带着淳朴,又带着特色。阿凤没有说话,从背包中拿出糖果,让小女孩阿措里娓分给那些孩子吃。
一个想法却在她心中萌动,在山风的吹拂下,就像火种一般迅速燎原了。
这场火一下烧了半年,阿凤变成了二十几个孩子的老师,不仅教语文、数学,还教他们英语。给他们讲首都天安门,给他们讲上海东方明珠,给他们讲海洋那边的世界,原本调皮的孩子也变得乖巧,因为阿凤老师答应他们,只要努力学习,不仅能够得到礼物,还带他们下山去看火把节。
火把节那天,阿措里娓穿着一条碎花裙子,裙子下是那双有着小白花的运动鞋。那个打赌的男孩抱着阿措拉龙说阿姐很好看,像是春天里的花朵。说阿凤老师更好看,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村里阿大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三台旧的面包车,带着他们一起去邛海边参加火把节。
也就是在火把节那天,北方来了电话,说婚期近了,玩够了就该回来了,听了那熟悉的想念的声音,以及对自己的信任,阿凤不知道该说什么,既感觉幸福又感觉不舍。
孩子们并不知道老师要走的事情,玩够了,疯够了,便回了山上。阿凤看着校园角落里,孩子们整理出来的花圃,那里开满了紫色和粉色的风铃草花朵。像一个个娇俏的小铃铛,随着山风摇曳,演奏着一首夏天的歌儿。
06
又过了一个月,风铃草花朵在山风下已经凋落了一地,那紫色的,粉色的花朵异常好看,也还有一些仍然努力着要去盛开。
那一天,山上来了一辆白色的越野车,车上走下来一个帅气的男子,带着温和而又知性的笑容。他看着这山石堆成的校园,看着校园中的风铃草,看着那个正在给孩子们上最后一节课美丽的女子,正如多年前在大学校园遇见一样,笑了。
阿凤随着男子走的时候,阿措里娓不见了,阿凤知道,她一定是伤心了。那些山上的孩子,带着不舍,嘴中说着阿凤不懂的民族语言,在车行驶中,渐渐地听不见。只是阿凤不知道,那个叫做阿措里娓的女孩此刻穿着阿凤送的碎花裙,穿着那双带着小白花的运动鞋,站在山顶对着车的方向,泪流满面地挥着手,嘴里大声说着一定会照顾好这满校园的风铃草,等着阿凤老师回来。
只是,阿凤听不见了,车载音乐里飘出带我去山顶……
“就在那个山顶听听/来自天堂的声音/就在那个村庄平息/难以安静的灵魂……”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