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惊梦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我想写一个纯粹的爱情故事,一个有头有尾,明媚动人的故事。
故事里,女主最终会找到真爱,但肯定发生了什么狗血淋头的事情,他们不能在一起。我觉得,遗憾的故事特别俗气又格外凄美,会在读者记忆里烙一个疤,想忘记都很难。这是我要的效果。
写作的难点在于,我希望故事有浪漫的诗一般的氛围。这需要作者有完全放松的寂寞的躺平的近乎神经质的状态,但眼下,很明显,我没有。
缺乏状态的原因,是我常在深夜写作,而深夜的家里不只有我,还有一群来历不明的老鼠。它们爬电线,咬米袋,上蹿下跳,丝毫不见外。恼人的声音时常打乱我的思绪,诗一般的意境是找不到了,小说的构思也越来越怪异,情节眼看就要失控。我必须先停一下笔,缓一口气,不能听凭这帮老鼠继续横行无忌。
我得先作一个灭鼠计划,包括放药,放鼠贴等一切我能想到的招数。请读者耐心等待,如果一切有了进展,不但故事会开始,我也会给你汇报战果。虽然你不一定感兴趣。
二
杜丽娘后来成了著名的反封建斗士,她本人并不知情。很久以来,她在梦与醒,生与死之间流转,熟练走过每个场景,经过台下无数眼睛。故事在身边轻飘飘的,像蜻蜓在湖水中虚无的倒影。
这一切从某个破败的园子开始。那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春天忽然扬起水袖跳起舞,燕语莺歌,青山软烟,那般灿烂多姿,与年轻的心此呼彼应。如是美景,竟委身断井颓垣。这岂不正是她的人生么?父母的管教,陈最良的戒尺和昏昏欲睡的教条,哪容得下这姹紫嫣红的生命?
她唱着熟悉的词,在方寸舞台间轻吟少女情怀。她知道,因春情难遣,她将昏昏睡去。在牡丹亭畔见一持柳书生。她要作诗,要与他有云雨之欢,而后死生相盼,感天动地,终成眷侣。
这真是一个很美的故事。她想。
所以,纵然千百遍,她依然坚持走进那一场梦,去见那位梅边柳边的年轻人,带着古今男女共赴三生之路。
所有情节都会准确上演,从无意外。可今日,梦中竟空空荡荡,只剩自己孤零零的舞蹈。
牡丹亭竟未存在,柳梦梅也未出现,这戏文不知如何进行下去,台上是暗灰的虚空,台下是渺茫的虚空,她独来独往,像一阵风,去而不返的风。
只有咚咚的鼓点相随,却早乱了节奏,绊得她跌跌撞撞。
情不知所起,更不知所终,她被故事抛弃了。那时,她将真的死去,再无重生之日。
这才是真正的惊梦!
杜丽,醒一醒呀。
声音来自时空尽头。
三
临川汤显祖辞官回乡时,麦子正熟了,田地滚动着太阳的颜色,暖融融的,让游子的心渐渐恢复了温度。
几天前,他一怒之下向吏部递交辞呈,未等回复便拂袖而去。潇洒是有的,却未想明此后如何消磨时光。太阳斜斜滑落,麦浪颜色渐次深沉,心下的彷徨和苦楚却鲜亮起来。
谁说十年寒窗后,竟能毫无抱负,终老山水?
他郁郁前行,身影随着天色暗淡,不知过了多久,已不见前路。儿时走惯夜路的他,倒并不惶恐,只是眼前景致似与记忆不同。正踌躇间,左前方忽见一宅院,不大,却精致典雅,飞檐雕壁,门前挂一对灯笼,其上两个大字,一为杜,一为安。汤显祖暗自惊异,临川县自来无此人家,何时竟落宅院一座?
汤显祖生性旷达,喜交朋友,虽深夜遇此奇事,也未有多么恐惧。思忖着,既然迷路,不如叩门相询,或逢知己也未可知。
上前叩门时,才见大门虚掩,轻轻一推,眼前一座园林。借着微弱的灯火,可以看到其中清湖漾波,怪石矗立,四周更是百花竞放,两棵柳树的枝叶垂抚湖面。树下站一女子,正望着湖水出神,她身畔假山上,立一座玲珑小亭。
纵然多见世面,此刻也不免心生凉意,何况风吹湖面,柳叶飘飞的沙沙响动不断在挑衅他的神经。他迟疑着,不知该上前见礼,还是默默退离。正进退两难,那女子转过了身,就着月光看不真切,只觉其眉眼巧秀,身姿绰约。
敢问先生何人?她显得比汤显祖更紧张局促。
汤显祖知道不能退却了,只得拱手:在下临川汤显祖,只因深夜行路不慎,迷失半途,叨扰之处,请见谅。
汤显祖?你是汤显祖?女子失声尖叫。汤显祖骇然。
你是《牡丹亭》的作者?女子问道,激动地向前几步,想来拉他的手。汤显祖惊得连连后退。
小姐,想必是认错了人吧?在下并未写过您说的《牡丹亭》。
空气一时凝滞,女子缓缓转身。
是吗?我好像寻觅几世,也未见柳梦梅公子,先生竟不知有此戏么?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一切竟不存在么?连梦都不存在么?我杜丽娘,此情当寄于谁啊?
女子掩面而泣,汤显祖窘迫不已,欲上前劝慰几句,也不知该说什么,思前想后,只能拱手:叨扰小姐,我这就告辞了。
等等。
汤显祖止步,冷汗忽然自额头溢出。心想,我一堂堂须眉,遇事竟方寸大乱,真是羞煞。索性转过身,提高了声调:
敢问杜小姐何方人士?何以独居此院?
他想问的是:你是人是鬼?
女子长叹,片刻后才答:妾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只记得一生几梦,也难判断真假。更不知因何居于此处,只觉得这花园,这小亭那般熟悉,真像戏文中的牡丹亭。
人生真如戏啊,只是没想到,连戏也不曾存在。
四
杜丽,醒一醒呀。
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
哪有的事。
眼前是惨白且颤抖的日光灯,身边是呼啸转动着的暖风机。破旧而冷的房子,一个木讷寡言的男人。
男人指了指桌上,给你买了一个菜馒头和一个肉馒头,你起来吃了上班,我先走了。
他拎起过时至少十年的公文包,转身出门。时间是早晨七点半。
杜丽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怔了片刻,叹息。这个她称为丈夫的男人,上班十几年从不迟到早退,家务活未曾偷懒,受到公司和泰来里邻居的一致好评。他兢兢业业,家里家外,真的是辛苦了。
只是,他有自己对家的期待,昨天还在和杜丽商量,希望她辞了工作,全心照顾家,准备生小宝宝。
这是他们唯一会争吵的话题,杜丽每次都流着泪睡去。在梦里,会不断重复同一个情节,那个等不到柳梦梅的杜丽娘,独自在舞台中央,踉跄着不知所措。
杜丽唯一的爱好,是昆曲。在昆曲中,她最钟爱《牡丹亭》。
她曾在少年宫学过两年昆曲表演,一生最美的记忆,是曾在舞台上演出了杜丽娘惊梦的片段。那一夜,她获得领导和专家一致好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就是杜丽娘,她能感受那来自数百年前的吟叹和心跳。
都是遥远的过往,时间像苏州河上去而不返的船只,顺流而下,残酷无情。
只有河畔的柳树,给她些许安慰,她甚至觉得那柳叶下,真的会出现一个少年,手持柳枝,轻声呼唤她。
但这声呼唤从未出现,平凡如水的生活,只顾载着时间航行,从不理会两岸柳树下的梦。对杜丽而言,唯一能逃离这平凡生活的出口,是工作。
准确的说,是工作中她的下属,小柳。
此刻,小柳正在办公桌旁等着她,这让她感到温暖和安定。她不是那幽闺自怜的杜丽娘,她还有工作。看到小柳的时候,她总能下了决心,辞职的事情,是不能与丈夫妥协的。
小柳与往日一样,热情,活泼,周身都是青春的气息。他熟悉最新的潮流和最时尚的营销玩法,这对于从事品牌传播的她,有很大帮助。重要的是,与小柳共事,让她觉得自己真的活在这个时代里。
当然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除了已婚的事实,让她顾虑的还有年龄,许多年过去了,她的青春还在吗?小柳看到她的时候,除了对前辈和领导的尊敬,还会有一瞬间的心动,就是对女人的那种心动吗?
在与小柳的相处中,她从来中规中矩,不敢说过火的话。但,在工作和生活中却对小柳无比照顾,她会记得给这个生活不规律的大男孩带早餐,会在深夜加班时买咖啡和点心,说真的,除了这些,她已经不知还能做些什么,不知还可以名正言顺的表达些什么。
又是一个准备提案的日子,团队正在夜色中反复打磨方案。杜丽想着去买些夜宵犒劳下大家,顺便出去透口气。小柳主动要求与她一起。让她惊喜。
他们在夜色中并肩而行,一路谈论着方案的设计稿。杜丽总想说点别的什么,但是找不到机会。
我觉得你最近不太开心。
小柳忽然开口,时间当下凝滞。
夜色里的城市亮出了尖牙,正在啃咬这单薄的躯体,撕开一道明亮的裂缝,灵魂已经冲出体外,逃之夭夭。
逃到舞台的中央,在那里,一个书生手持柳枝等候她。
我恰好花园内折取垂柳半枝,姐姐可作诗赏此柳乎?
杜丽觉得,在那一刻,她好像死了。牡丹亭畔,三生缠绵的故事却要续写。
他们的关系发展很快。杜丽主动得让小柳感到害怕。春情难遣,怀人幽怨,甚良缘,把青春抛得远。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芍药阑前,湖山石边,两个火热的身影,无视世界,毫不羞耻。
领扣松,衣带宽,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出曾相见,相看俨然。
杜丽飘飘摇摇,不知是真实是梦境。她给小柳讲《牡丹亭》的故事,带他去看昆曲演出,努力让这年轻人相信,他是那个柳边梅边的公子,他们正在一段生死眷恋中。有时候,小柳觉得眼前这个女人非常陌生,好像和自己并不活在一个世界里。
但这又如何?他们迟早会相融,会进入同一个世界。
至于那里有没有柳下公子,重要吗?
杜丽的心里开了一朵梅花,在枯槁的人生里妖艳地颤抖。他们不理会彼此外的一切,世界的声音像风雪,让梅花越加鲜明,惹人怜爱。
直到某个晚上,二人同行的时候,与丈夫迎面相遇。她才稍稍清醒。
日日晚归,邻居的闲言碎语已经如潮水般激荡,她的家里岂能安枕?丈夫再忠厚,再傻,也不会毫无知觉了。
恐惧变成了黑夜,变成了绳索,变成了令人敬畏的审判台。
她拉起小柳,快逃!
他们拼命奔跑,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小柳何时消失的,天地间只剩她一人。心中的梅花飘然而落,像牡丹亭畔惊醒杜丽娘的那片花瓣,安静,残忍。
惊人的咚咚声忽然打破静寂。
她才发现,丈夫没有追来,回过身,他仍远远的站着。表情木讷,没有责备,也没有伤心和愤怒,只有困惑。
他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呆呆的看着她,等着她像以往那样,解释解释。
这表情让杜丽出奇的愤怒,她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掷去。
石子好像飞进水里,那表情荡漾着消散,溅起几片涟漪,像不曾存在过。天地忽然旋转起来,丈夫的残影充满其间,没有表情,什么都没了,只剩下惊心动魄的咚咚声,还有明晃晃的光,刺痛了杜丽的双眼。
梦酣春透了怎流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胆大妄为的激情和幸福,到底是惊梦一场。
杜丽双手捂着脸,用力揉眼睛。眼睛被灯光刺痛。
视觉恢复的时候,记忆也渐渐恢复,回头看看枕边,小柳不在。
他今夜又未归。
蜘蛛在房梁上悬丝而吊,他正在织一张网,把自己困缚其中。第一根蛛丝吐出的时候,他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和小柳在一起几年了,这个男人如鬼魂般难以捉摸。直到今天,关于他的事情,还是有很多秘密。杜丽不知道他老家何处,家中有谁,与谁为友,每夜去往何处?
他们相恋后,杜丽离了婚,小柳辞了职,他们就这么惊世骇俗地生活在一起。泰来里的阿婆爷叔们流传出各种离奇的故事。最离奇的,是杜丽在跟鬼谈恋爱,勇敢的孩子们自发组织了几个捉鬼队,时常在她住的亭子间楼下大呼小叫。
这些,她都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小柳会不会真的是个鬼?
若不是,怎么无来无去,神出鬼没?每每相问,定然一番争吵。他再也不会陪她看《牡丹亭》,再也没耐心听她讲梅边柳边的故事,“神经病”成了她最常听到的称呼。
夜深人静,亭子间楼下忽然咯噔一声,随即是咚咚的脚步声。在老弄堂的房子里,邻居家一旦走起路来,地板的声音是惊天动地的。可这夜半十分,谁在楼下跑了起来?
一阵恐惧袭来,杜丽紧握枕头,每当此刻,她会想到前夫。那段毫无生气的婚姻里,她从不会在独自醒来时陷入恐慌。
她披衣下床,简单洗漱。既然恐惧和孤独交相煎迫,那么,干脆不睡了吧。
最近,她培养了一个新的爱好:画水墨画。她很想把自己画下来,题上诗,埋在苏州河畔的柳树下。也许,当她青春不再,面目全非时,会有持画的公子赶来,与她一同唏嘘这一生空寂的岁月。
为此,她报了一个国画班,在等不到小柳的每一个夜晚,她对着镜子不停画着,画纸一张一张废掉。她的画功也渐渐进步,得到班上老师同学的一致肯定。只是,那张自画像,无论如何无法成形。画布上只泼洒着挫败泄愤的血红颜料。
她不知自己该以怎样的表情出现在画中。
终于掷了画笔,抱头痛哭。天在哭声中亮了。
不用上班的小柳当在此刻回来,像交班一样,她也该在此刻出门去工作。她匆匆洗了脸,吃口饭,精心为自己上装,不只为了在客户领导和下属面前有个光芒四射充满希望的表情,更因为她喜欢化妆的过程,就像将要上戏台,将要变成那魂游三界来去自由的杜丽娘。她要花很多很多时间,陶醉其中。
很多很多时间以后,她才发现有问题。
小柳没有回来。
不祥的预感像窗外的爬山虎一样,攀缘在心头,摇荡在风里。她没时间细想,匆匆上班。但直到深夜回家,小柳也没回来。
她忽然慌了,这小柳……
他竟真的成了鬼吗?
还是说,他就这样一走了之了?
不同的想法在黑夜里撕扯着她,她的思想血肉模糊,飘飘忽忽,盲无目的行走在天上。终于,她起身冲进了黑夜。
那一夜,她像疯子一样,沿着苏州河不停奔跑,在每一棵柳树下寻找,拼命呼喊,直到筋疲力尽。最后,她无力的靠着一棵柳树坐下,路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着什么。她无法听清,也无力解释,只能用尽最后气力,发出一些声音。有的路人听见了:
小柳变成鬼了。
在路人的搀扶和劝说下,她摇摇晃晃地回到亭子间,瘫倒在床,脑海一片空白。与小柳一起的日日夜夜,在回忆里晃悠着,不知为什么,全都不像真的。
饥饿与乏力困扰着她,让她无法集中精神,无法回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小柳有可能会去哪里?
飘忽的思绪偶尔停滞,她想起了楼下咚咚的脚步声。在以老年人为主的弄堂里,这个时间大家本应在熟睡。谁在奔跑,那么匆忙,像是急速逃离。那会不会是……
小柳?
如果是小柳,他应该就是从家里,跑出去的。可是,为什么她想不起此前的任何细节?她记得,她从梦中惊醒,梦里有胆大妄为的激情和幸福。
她揉着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想回忆起睡前发生过什么,但是一片模糊。直到目光停留在她的画上,画上一抹血红忽然扎进了眼睛,有些事好像清晰了起来。
她从未泄愤地在画中抹上红色。
她记起了,那不是一个平静的晚上。她与小柳大吵了一架。小柳醉醺醺地向她要钱,正打算和兄弟们去喝第二轮,玩个通宵。兄弟们等在门外。厌恶弥漫了她的心,她一口回绝。最终,下不来台的小柳愤怒的推了她一把,她撞在桌上,空白的画布抹上了血。
她并非睡去,而是被打昏的。
可她为什么会在床上醒来?为什么除了画布上的血,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像是什么都未发生?是小柳把她抱上床,擦掉血迹,收拾好屋子,然后在她醒来的瞬间逃跑的?这怎么可能?
记忆的片段又急速修复,她想起,撞在桌上时并未昏迷,而是举起花瓶向小柳扑去,一抹鲜红四溅在画布上。
是她杀了小柳?这怎么可能?被杀的小柳是怎么逃跑的?
杜丽知道,一切都不会有答案了,因为这个逃跑的小柳,不会再回来了。
天色又泛白。她看到,窗外梅花开得正艳,那梅边的公子,仿佛还会出现,唱一段婉转熟悉的《牡丹亭》。
她走到梅花旁,忽然有风掠过,花瓣飘摇着遮蔽了天空。这花瓣却渐渐变成了血红,一片片抚过她的眼睛,在地上越积越厚,逐渐将她掩埋。这花瓣,曾在某个夜里,惊醒了杜丽娘。
四
杜丽荡漾着醒来,像一片叶子漂在湖里。很久,她才恢复神智,想起自己正躺在一家小镇的酒店里。这些日子要拍摄一部关于昆曲的宣传片,其中《牡丹亭》部分,她们来到这里取景。
几天来,杜丽心力交瘁,不眠不休地带着下属们想方案,修改脚本。直到昨天临晨,疲惫至极的她才沉沉睡去。这一睡,却坠入一连串与牡丹亭有关的梦里,此刻头脑依旧轰鸣,难辨真幻。
手机响了,丈夫的语音留言:
孩子的退烧药在哪?他早上发烧了。
昏沉的头脑忽然胀痛,怒气瞬间直冲顶门。杜丽拿起手机,准备大吼,你干什么吃的?孩子的退烧药不知道在哪?你心里有这个家吗?但她很快克制了怒气,用尽可能柔和的口气将放药的地方,服用的方法仔细解释一番,末了不忘加上一句:这两天不在家,辛苦你了。
在家里,她从来都是个没脾气的贤妻良母,周围邻居也对她印象极好。但昨晚这些奇怪的梦,让她匪夷所思。她想,可能是因最近太投入工作,所以满脑子都是牡丹亭吧。得尽快结束拍摄,回家好好休息一下。
不,没有休息,得回家照顾老公孩子。他们好像都是孩子,根本不会照顾自己。
敲门声。小柳。
杜丽想起昨晚梦里反复出现的小柳,有一丝尴尬。小柳没有注意她的表情,告诉她,导演和工作人员已经到位,小巴马上要开了。
杜丽收拾好心情,重新投入工作。这一天异常顺利,杜丽灵感闪现,想出许多让团队称赏不已的好创意。拍摄虽进行到深夜,但圆满完成了。她让同事们回家休息两天,准备赶赴下一站。
夜里,她独自收拾行李,微信又响了,还是丈夫的语音信息,孩子烧退了,并无大恙。明天晚上有个活动要参加,让她回家后帮忙接下孩子。他晚上加班,可能不回来了。
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杜丽的话险些从舌尖滚落。
刚克制住,另一句话又拎着刀子冲进她的大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助理小林那点事情吗?
她再次克制了自己,花了点时间让手停止抖动,淡淡地说:好,你放心工作吧,我接孩子。别太辛苦,注意身体。
杜丽一夜未眠。她反复想着昨晚那一幕又一幕的梦境,如果可能的话,她更愿意过什么样的生活,与什么人相爱呢?
没有答案,现实和梦一样让人疲惫。
唯一的不同,可能是梦会醒,而生活无论多累,总还要用力活下去。
以后有机会,真该去看一场《牡丹亭》的演出,那是几百年前的天才送给世人的一场美梦,奢侈的美梦。
清晨,她提着行李上了出租车,关上车门前,看见小柳正和同事说笑着经过。她再次忆起了梦里的场景,心中荡了一下,这让她有些自责。好在车子飞速前行,好像要带着她离开时间,离开这令人疲倦的网罗般的日子。
咚咚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像很不礼貌的嘲笑声,突然就包围了她。
三
杜丽在咚咚声中惊醒,此时东方微明,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水斜斜掠过几株梅花,啪嗒一声溅在窗上。想起刚才的梦,她一脸茫然。
没有孩子,没有丈夫,她从来都是一个人,仿佛已在这亭子间住到了地老天荒。
一片红云下太清,如花巧笑玉娉婷。凭谁画出生香面?对俺偏含不语情……
楼下人又在咿咿呀呀的吊嗓子练戏。这是前不久搬来的昆曲演员小柳,唱小生的,模样俊俏,为人开朗,总在天井里吟唱《牡丹亭》。他常给杜丽讲其中的故事,没过多久,杜丽几乎能对剧情闭目成诵。
也因为他的到来,杜丽总是会做关于牡丹亭的奇怪的梦。
他说,你的名字和杜丽娘真像,有机会的话,可以试着唱唱昆曲。
可不是么?她真的跟着他学起了杜丽娘的唱腔,开口的瞬间,她觉得自己特别能懂故事里的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以各种奇怪的形式住进了她的梦里。
但都不是什么愉快的梦,总有咚咚的声音,似叩门,又似鼓点。
杜丽轻叹一声,她能和这小伙交谈的主要话题,全是昆曲,全是牡丹亭。所以,杜丽娘和柳梦梅充满在她生活的每一个瞬间,无处可避。
小柳每夜晚归,杜丽会为他打开走廊的灯,直到他进了屋子,才悄悄关上。但走廊的亮光,并没有吸引他回头看一眼,或是更留意她一些。
杜丽偶尔烧两个菜,给晚归的他送去,让他补充些营养,别累坏了身子,收到的是极恭敬的感谢。这声感谢,将她推至千里之外。
到底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终要付与断井残垣?
莫非这小柳也是木石的心,竟毫不领会人间的情?
既如此,他何苦出现,何苦带来一出生生死死的悱恻故事?
杜丽心中嗔怨日久,少不了态度变得僵硬,对这少年不再抱以友善。她开始在天井里划定各家的区域,不准小柳逾越半步,甚至,对他练唱的时间,也多有规定,时时处处为难他。杜丽的脾气越来越大,小柳不知所措。
小柳想到搬走,但以他的经济条件,在上海市中心怎么还能找到这么便宜的房子呢?他变得小心谨慎,出行时间与杜丽错开,尽量不见面,不招惹她。
杜丽更愤怒了。无名之火简直要燃尽她的砖木房子,烧尽她的血肉,留下灵魂不住颤抖,咬牙切齿。
事情越来越糟,小伙用手机播放《牡丹亭》唱段,也会引来杜丽的怒骂。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温和的杜丽为什么突然翻脸,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打算找杜丽谈谈,好知道自己究竟有何不妥,竟招如此厌弃!
那天窗外的梅花凋谢,让杜丽一阵伤感。她预感到有什么事会发生,小柳在这时敲门。她被惊到了,一时竟不知所措,只能愣愣地听小柳说话。她的态度让小柳更加窘迫,他只能不断重复着说,邻里之间,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他若行了什么不妥的事,一定会改,希望大家能和和气气的。
和和气气的?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杜丽,她指着小柳:你在这些日子,只求个和和气气的?莫非一切都是假的,你是那么轻薄随意之人?
什么?小柳真的呆住了。
我不相信你什么都不懂,你明知我的心意,你是故意这样对我吗?
这,从何说起?小柳惊慌起来。
话到如此地步,杜丽顾不得体面,快步上前,多日郁积的情感在这一刻喷发,冲垮了所有矜持的防线。她拉住小柳的手。
你真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阿姨,别这样。小柳慌乱的抽回手。
阿姨?
杜丽愣神的间隙,小柳已夺门而出。杜丽原地站了很久,忽然想起了什么,慌忙跑到镜子前。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在镜中瞪着疑惑的眼睛。
她什么时候变老的?
咚咚声忽然响彻云霄,如同战鼓,振得她耳膜生疼。她双手抓脸,一声凄惨的尖叫。
小柳收拾了东西,打算逃离这个地方。每一个邻居都听说了二楼的杜阿婆轻薄小伙的事情,整个弄堂都兴奋起来,流言像病毒四处传播。
惊恐攫住了杜丽的心,她不顾一切推门而出,夺路而逃,冲过所有声音和眼神,跑出弄堂。她用力冲刺,速度越来越快,漫天遍地的咚咚声仿佛在激励她,不停奔跑,不停奔跑。
她后来意识到自己可能仍在梦中,因为忽然身处一座古代宅院。这宅院没有人,却有一座春意盎然的花园。此刻,她正望着湖水出神。
我该怎么走出这场梦?怎么才能醒来?
她自言自语,没发现一个年轻公子正在走近。惊觉时,公子已来到身后。杜丽转身的瞬间,发现,湖水中的自己仍是年轻模样,且,长裙水袖,是戏里的样子。
敢问先生何人?
在下临川汤显祖,只因深夜行路不慎,迷失半途,叨扰之处,请见谅。
汤显祖?你是汤显祖?杜丽失声惊呼。
二
先生,若戏文不存在,杜丽娘该怎么从梦中醒来?
这……敢问杜丽娘可是姑娘芳名?
以前我觉得不是,但,现在我觉得是了。因我不知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我好像身在走不出的梦里,所以,我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
在下不太明白姑娘的话。
虽然我不知这是何处,但,这里太像一个戏文中唱到的地方。这院宇,这湖水和亭台,还有这花花草草,柳绿梅红……。太像杜丽娘做梦的地方,她在梦里遇到了心爱的柳生,惊醒后,就此不起。
竟有这等奇事?
更奇的在后面,那柳生赶考借宿在此,与姑娘魂魄夜里幽媾。他们的情,感动地府,竟允诺杜丽娘还魂,与那柳梦梅结为夫妇。
这,真是个很美的故事啊。
很美?但若梅边柳边持画人从未出现,杜丽娘的梦该如何醒来?
姑娘,我虽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但以在下愚见,这等事情是不会出现在戏文中的。
是吗?杜丽一惊。
是,这台上的戏文,不过像梦一样,美轮美奂。这世间的遗憾有多深,戏里的故事就有多完美。
原来如此。戏文只是人间遗憾,在台上开出的花。先生说得真好,小女子受教也。
那么,姑娘的意思,在下也是在梦中了?
这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世上既有无数美好的戏文,人间自然有太多不堪目睹的遗憾。如此,生于梦中,死于梦中,未尝不是美事啊。
姑娘,你,你要做什么?
汤显祖未及伸手相扶,杜丽纵身跳入湖中。
一阵波澜。再无波澜。
汤显祖呆立原地,一时未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女子,这宅院,这花草,这亭台,真的很像梦。但这梦为何如此诡谲惨淡?
若在戏里,此处应该能发生许多动人的情节吧。汤显祖回想着与姑娘的对话,他的眼前,仿似又见一女子,亭中独眠,一梦魂游。花草有灵也当相助。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而死,死而生,都是其中的曼妙点缀
生而惨淡无趣,独情深处有几分亮色。
汤显祖终于醒来,发现自己做了好长的一场梦。他来不及洗漱,赶紧拿起笔,记下梦中的情景和对话。此时,他已立下心智,要为这世间痴男怨女写一出戏文,给他们一场最美的梦。
这世上,被囚禁于生老病死的人们,不配有一场好梦么?
一
我已经忍无可忍。
老鼠从各个角落钻了出来,好像很有策略似的,让我防不胜防。我发誓,我已经用了各种方法,包括到处寻找老鼠洞,在洞口放上鼠贴。这些动作只能换来两天清净。
我用心研究了他们经过的每一条路线,在必经之路都设下埋伏,于是我的家里鼠贴纵横交错,形成了如奇门遁甲般玄奥的阵形。爱人和孩子都因疏忽大意而被鼠贴粘过。
却连一只老鼠都没粘到。
某个夜里,潜伏在黑暗中的我,看到了难忘的一幕。一只老鼠从洞中钻出后,左右环顾一下,发现到处都有鼠贴,于是纵身往上,攀上一根电线,快速向上爬,在冰箱上着陆。成功躲开了所有鼠贴的包围。这真让我目瞪口呆。
我的爱情小说看来是写不下去了,我必须和这些老鼠决一死战。就是今夜。
我拿了一柄大铲子,守在屋里,准备杀向任何有动静的地方。我不管,今天老鼠和我的小说只能活一个!
残酷的战争已经打响,没有妥协,我必须胜利,必须战斗到底!
我推翻了一个又一个柜子和桌子,我的脚步在木地板上发出震天动地的咚咚声,我追着四处乱窜的老鼠,不停发起攻击,虽然被鼠贴粘上几回,影响我的速度,但并不足虑。
在泰来里的老房子里,我咚咚奔跑的声音足以让整个楼听见。这一夜,所有邻居的梦里都会有战鼓般的咚咚声,有让他们瑟瑟发抖的雷霆之怒。
这就是我的愤怒,我的爱情故事里爬满了老鼠,我曾想创造的纯粹世界,如今已杀声四起,战鼓轰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