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读书散文

穷巷老牛归

2023-10-11  本文已影响0人  所谓伊人J

前几天,儿子不知道被什么触动,突然对牛发生兴趣,接二连三地跟我聊有关“牛”的话题。

难怪他好奇。

按说鸡鸭鹅与猪牛羊是再寻常不过的动物,可是,现如今二三十岁的儿子小时候跟我回乡下,经常见外婆外公把喂猪食、鞭打拱出猪圈的猪,却从来没有看过真正的牛。

我是农村出生农村长大,打小就经常看见牛,但我那时候胆子特别小,有很多的机会,却没有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触摸牛。

放学的路上,要经过一块一块的田埂,有时见牛在埋头耕地,有时见牛拴在树根旁,嘴里一刻不停地咀嚼,当它间或抬头,无意识地望我的时候,我总要惊恐地退后几步,觉得它的眼睛里盛有太多想要表达但同时又是我无法理解的内容,它的眼睛里有外人无法走进同时又是情感丰富的世界。

其实,我的害怕没有道理,大多数耕牛性格温顺,只要不被过分抽打与欺负,绝对不会主动攻击人。

乡间小路上,农人晚归,牵着老牛远远地走来,我会赶紧退后,或者踅进另外一条岔路,生怕狭路相逢的时候,老牛用它坚硬的角顶我一下 ,只待它呼哧呼哧地走过,我才敢紧紧地盯着它的背影。

唐人写“斜阳照墟落,穷巷牛羊归”之前,看到的情景跟我是一样的吧!

有一次我跟伙伴摸田螺踩河蚌,在水里尽情嬉戏打闹,一个猛子(潜水)扎下去 ,游了很远 ,待浮出水面,再抬头,眼前赫然一头老黄牛,我吓得一声不敢出,只悄悄地游走,但没离得太远。

因为穿进牛鼻孔的绳子拴在河边的树桩上,它只能在河边打转,无法游走。

老黄牛在不停地咀嚼,它的口粮是青草、麦糠与黄豆之类,水里有什么好吃东西是它感兴趣的呢?长大之后,我了解到它是在反刍。

对于我的冒然出现,它表现得无动于衷,一会儿把头埋进水里噗嗤噗嗤地吸水 ,一会儿扬头用力甩几下,水珠飞溅到很远的水面上又带动更多的水珠弹跳。

它的脊背,就像一截黑黑的钢管漂浮在水面上,摇摇晃晃,我知道,这截钢管可以载着我劈波斩浪,度过任何一条大河,而且永远不会沉没,但是我不敢坐上去。

这个时候,我是多么羡慕九队的张四狗,就因他父亲是第九生产队饲养员,他就可以每天牵着牛走来走去,有时还故意地跨在牛背上到教室门口转悠,就好像是将军打了胜仗归来,那得意洋洋的神态摆明了在说:我是不能进教室读书,但你们有牛骑吗?

有男生气不过,就抓起泥块扔向牛身,就像鸡蛋碰石头,牛一点反应没有,继续它千年不变的咀嚼。

更淘气的男生,飞身找来半截砖块,对着牛头狠狠地砸过去,再有好性子也忍耐不住,被砸疼的牛仰头长鸣,粗壮的哞哞哞回转在空中。

因为心疼跨下之牛,张四狗一撂腿,从牛背上跳下来,甩动手里的鞭子,就去追打那个淘气的男生,其余男生和女生惊叫着,一窝蜂散开。

我们不是怕张四狗,而是担心脱离缰绳的老牛会撒起野来,疯狂拱人。

直待我们叫喊的声音把老师惊动出来,张四狗才慌慌张张地牵走他的牛,下到河里,游去对岸,自得其乐的吆喝飘荡在校园的上空,经久不散。

我上初中读到“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眼前就会浮现张四狗骑着老牛 ,渡过学校门前那条大河的画面。

夏日傍晚,当我跟着父母去生产队农场收谷物的时候,常常忍不住跑去看隔壁的老牛。

牛棚里既闷热,湿气还重,蚊子又趁人之危,密密麻麻地叮在牛身上,无论牛怎样摇头甩尾巴还是撂蹄子,都无法叫贪得无厌的蚊子松口。

远远看着的我,似乎从老黄牛混浊的眼睛里,看到了懊恼与急躁,还有可怜与求助。

牛除了耕地,还有一个作用,就是救活溺水的孩童。

芦苇荡区四周遍布大河小沟,每家孩子都多,至少三四个,每年的暑假总有孩子因下河游泳而溺亡 。

当人们把奄奄一息的孩童从河里捞上来,时间就是生命,一分值千金,轮流抱着孩童急如星火地跑到牛棚,饲养员紧跟着接过孩童,把他面向下横放在牛背上,再挥动牛鞭狠狠地抽打在牛屁股上,驱赶着他沿着生产队麦场迅疾跑动起来。

担在牛背上的孩童,随着牛的奔跑跳跃,一阵一阵地吐出满肚子的河水,三圈圈子下来,原本一息尚存的孩童就会慢慢醒转过来。

而有些捞上岸就停止呼吸的孩童,无论牛怎么奔跑都救不活,而那些孩童的家长哭得撕心裂肺,围观的村民也不甘心就这么放弃,饲养员只有一遍又一遍狠狠地抽打老牛。

就是一贯脾气暴躁的老牛,那个时候,似乎知道人命关天,鞭子抽在身上再疼,道道血印历历在目,牛也不发脾气,跳得气喘如鼓敲,主人不停止鞭打,它就不停奔跑。

那个时候,每个生产队只有一两头牛,有专人照顾它看管它。

我家在四队 ,当时的饲养员叫叫王大定,比我年长二十几岁,按照辈分,尽管出了五福,他还是称我姑奶奶,所以,年幼的我跟着母亲喊他“小大定”。

大定个头矮小,壮壮实实,站在哪儿,都像一只石磨,稳稳当当。

耙刀刨地的时候,牛背着装耙刀的套子低头走在前面,大定一手执着牛鞭,一手扶着犁耙走在牛的后面亦步亦趋,与此同时,嘴里发出奇奇怪怪的叫喊。

这声音,时而悠长丝滑,时而短促粗哑,时而高亢嘹亮,时而婉转低徊,时而遏制行云,时而穿透流水,咿咿呀呀,嘿嘿吆吆,咕咕嘟嘟,就像哑巴叫喊,全程不着一字一句,但声声直透人心 ,充满原始的力量。

那时的我,站在岸堤上,怔怔发呆,不明白一个口齿清晰能说会道的人何以发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呐喊。

安安静静地耕地,不是更省力气吗?

长大之后,我才有所懂得。

荒芜的田野上,除了野鸟偶尔飞翔,天地寂寥,草木无声,长长的日头晒得人恹恹欲睡,偏偏脚下的地块又似乎空荡得没有尽头,寂寞如同这漫天匝地的光阴,箍得人无处可逃。

于是,被日晒与风雨步步追赶的大定不得不呐喊起来,一声声,是与老黄牛之间无言的默契与对话,曲不成调如何?歌不成言如何?虚张声势又如何?不过为了驱赶彼此内心的荒芜,不过是对苦逼生活的一种宣泄。

父亲去世早, 母亲又常年病瘫在床,没有任何退路,一切靠自己  ,大定打七八岁开始,就独当一面地干农活,风雨无阻地撑起一个家。

这么多年过去 ,大定一直勤勤恳恳 ,踏踏实实,对于我家这门出了五福的亲戚,一直以礼相待,母亲在世时经常背后说他实心疙瘩不晓得耍奸作懒。

从这一点上看,他和他饲养的老黄牛倒是颇有几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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