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终正寝
凌晨,95岁的大娃先生去世了,今天,恰好是他的生日。
大娃先生家里兄弟姐妹四个,他排行老三,但不知为什么,自我记事起,别人都称他为大娃先生。
大娃先生出生于1923年4月12日,那还是个不太平的日子,他经历了民国、军阀混战、解放、建国,可以说是一个世纪的活化石了。
大娃先生出生在乡下,祖上贫农,大字不识一个,吃过草,睡过牛圈,经历过土匪。
相貌平平,家境贫寒,但人耿实,刻苦,年龄略大的时候,碰巧娶了个漂亮的老婆,饿肚子的年代,半袋谷子就可能换个老婆,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日子也算美满幸福。
不料,世事无常,小幺女两岁的时候,老婆因病去世,大娃先生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四个孩子拉扯大。
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最小的女儿也嫁出去了,大娃先生的背早早驼了,耳朵也聋了,但他的心里美滋滋的,儿孙满堂,承欢膝下,觉得人生再完满不过。
大娃先生有一脸花白的络腮胡,茂密的像极了俄罗斯人,头发却早早是地中海,经常拄着一根拐杖,身上是一套洗的发白的青色唐装,弯着背慢慢行走,黝黑的脸上满是褶子,好似一块块家乡的梯田地。
大娃先生喜欢蹲坐在有阳光的地方晒太阳,或是半山坡,或是麦场上,或是他家门前的槐树下。
一看见我,就笑开了花,脸上的褶子挤的更加看不见沟壑,颤颤巍巍的扶着拐杖站起来,扯着嗓子,比划着动作问我从哪里回来。
我总觉得我说话他听不见,冲到他耳朵跟前拼命回答,喊完再用手指指远方,说一遍我从哪里来,他盯着我的嘴唇,通过口型,半晌才放佛明白,重复一遍我的话,待我点点头确认,他又笑开了花儿,便拉着他顺势坐下去。
挽着他的胳膊,一只手甩他的拐杖玩,陪他晒太阳,我们一句也不再聊,因为他根本听不见。晒到我头皮发热,他点头打盹的时候,我们就各回各的家。
我出生的时候,大娃先生已经快七十了,虽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但身体还算硬朗,每年村里人收完麦子,他还要去捡麦穗,摘花椒,挖药材卖钱,一年下来也能给自己攒个零花钱,反正一刻也不肯闲着。
每年秋收后,大娃先生都要给母亲一斤花椒,多年来从不改变。
他有九个孙子,最疼的要属老二家的大儿子,那孩子漂亮的像个小王子,几乎是他的命根子,走哪儿带到哪儿,不行的是,十九岁那年出车祸走了。
一开始,家里人偷偷瞒着大娃先生,怕要了他的命,骗他孩子去外面创业了,每逢碰见孙子熟悉的伙伴,他都要打听消息,别人总是摇摇头,不忍告诉他,他叹口长长的气,自言自语,为什么孙子不来看他,过年也不回来。
过个两三年,他再三追问家人,小幺女不忍骗他,含泪告诉他事实,大娃先生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两行浑浊的泪穿过脸上的褶子落到地上,溅起一丝尘埃。
大病一场,总算缓了过来,自此,背更弯了,笑容更少了,有时候望着我,动动嘴皮子,却欲言又止,叹一口气,转过身默默的回家。看着他的背影,竟感觉那般悲伤。
孙子们一个个都结婚了,曾孙们又一个个出生了,再也没有人陪他晒太阳,有时候他来我家门前独自一人晒晒太阳就回去了。
天气好的时候,依旧拄着拐杖摘花椒,挖药材,每年依旧给我母亲些。
我上大学那年,他给了我一千八,说是他攒的,薄薄的一沓钱,却是无数斤花椒和药材换来的,我不忍拒绝,我知道他是发自肺腑的高兴,我拿回家,过年的时候我母亲又以压岁钱的形式给了他。
求学、谋生的日子里已是很难再见他,年初,休产假回家,大雪封路,没有再去看大娃先生。
等出了月子,已是大娃先生卧床静养的消息,匆匆去看了一眼,瘦的皮包骨,心里难过的要命。
他干瘪的嘴唇努力给我一个微笑,问我从哪里来,我冲到跟前大喊我从远处来,他有气无力的模仿一遍,等我确认,满意的笑了笑。长长的发出一声叹息,深陷的眼窝已看不见一丝光芒,我就知道他要去了。
临走,我握握他的手,他摆摆手,示意我回去。我表示我还会再来看他,他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
带孩子的日子,忙得不得空儿,前些天听说又能下地走动了,我盼着庙会的时候再去陪他晒一回太阳,不想,他却早登极乐。内心无比遗憾。
对了,大娃先生是我的外公,今天是他95岁的生辰,他却走了,为他的一生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