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百岁之梦
菜市场的菜贩们有一种款式特别的机动三轮车,这种三轮车后面是装货的敞开式车厢,只有车顶有挡雨的棚子;前面是窄窄的驾驶区,长方形的驾驶位上挤一挤刚好坐得下两个人。大概是在高中的某个夏天,母亲才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机动车,原来破旧的脚踩三轮车就成了残废老爸的的专属代步工具。她依稀记得,似乎是小城里私家小轿车遍地跑的时候,菜贩们的拖货工具才迎来第一次变革——从脚踩的小三轮升级成机动的大三轮。
这么多年,她和母亲所有看起来算是好好交流的场景几乎都是发生在这辆这种机动大三轮的驾驶位上的。
她去哪儿都喜欢用脚走,近的地儿十来分钟,远的地儿三五小时,她都走过,要是更远的,她就挤公共交通工具——公交、大巴、地铁、火车、高铁、动车、飞机。一直不喜欢坐小轿车,工作以前每次坐小轿车她都晕车。难受的是,母亲和亲戚从高考完的第一天起就催促她赶紧学车考驾照,她始终不肯,拧得很,声称自己想上哪儿用脚就行了。后来她想过,自己究竟不愿意学车,是因为无法接受人们那么容易就向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妥协,心甘情愿退化自己身体的行动力。
也因为不会开车,每次和母亲去爷爷奶奶家,都是母亲开着她那动静贼大的机动三轮车载着两人一起去的。
母亲做生意辛苦又忙碌,女儿青春期叛逆又古怪,母女俩平日里难得有机会能好好说话,所以在那张小小的长方形驾驶座位上,母亲逮着机会就会给女儿讲各种道理。从好好学习到好好做人,从穿衣打扮要淑女到言行举止要温柔,从工作赚钱到人生大事,从丰满理想到骨感现实……母亲不厌其烦地重复同样的观念,企图以这样的方式让女儿接受并实践自己的观念。而女儿的反叛深入骨髓,母亲越是要她往东,她就在往西的路上跑得越带劲儿。倒不是她故意反着来,而是刚刚好,她和母亲的大部分观念都完全相反,而那小部分相一致的,她还尚未发现蛛丝马迹。于是不可避免的,驾驶位上的交流往往不是激烈争吵,就是沉默冷对。
母亲不愿意真正理解女儿,女儿也从未认真理解母亲。两个女人之间本该有的亲密错过了二十多年。
这个晚上,她又坐上了那个长方形的驾驶位,一如往常,母亲载她。
“哟,大长腿呀!”
她刚坐上去,母亲就俏皮地对她新买的长裤表现了欣赏。那是一条灰蓝色的高腰长裤,面料是让人看起来温柔又清凉的冰丝,尤其垂坠感很好。搭配同样质感的焦糖色短袖衬衫,让她一改二十多年阳气十足的中性形象,第一次让母亲看到了她期盼已久的“女儿”样。
“对呀。”
她从容回答,仿佛一直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母亲爱说她苗条,应该多穿穿衬身材的衣裳,每次这样说,还不忘感叹自己没有拥有这么好身材的命。
母亲其实生得很美,只是从小就胖,似乎是先天的,一胖就是五十四年。连外婆都曾不好意思地形容小时候的母亲:
“跑起来的时候,两条腿上的肉跟飞盘一样。”
如此生动的形容,幽默又可爱,只是深一点想来,又替母亲感到淡淡的哀愁——母亲那么爱美的人,怎会甘心自己天生这样胖呢?
她也曾尝试减肥,甚至还跟着那种号称专业的减肥馆折腾过一阵儿,可惜没啥效果。没办法,她有高血压,还有遗传性的心脏问题,爬个三层楼都必须喘上好半天才能缓过来,这是运动的天敌啊!
一晃就是知天命的年岁了,人一老,有些事情也就不再那么执着,况且她减肥原本也只为健康,苗条倒是其次。后来在“胖妈”丛生的菜市场里,她见到还有比她更胖的,多少也释怀了些。而且,母亲凭借做事勤恳贴心、待人真诚热情、对残废老爸不离不弃,赚了不少好人缘好口碑,这大概也为她消解了一些外貌的遗憾。
即便如此,母亲还是无法摆脱她对美丽外表的执念,并将这种执念或多或少转嫁到了她女儿身上,所以难怪以前看见身材苗条的女儿穿得人模狗样就痛感暴殄天物。
很快,母女两人的车就在夜色中驶入了城市的边缘处。弯过几道弯,路过一片英灵集聚的墓地,划过几片田野树林,终于拐进了爷爷奶奶隐没在杂树林间的小楼房。
车刚刚熄火,银色的大铁门就被从里拉开来,汗衫短裤的爷爷出现在门口。长大后,她很少有机会见到穿单薄汗衫和清凉短裤的爷爷,更少有机会见到只穿两件以下衣服的奶奶。往年见到奶奶,都是在冬天的团年饭桌上,老人家极畏寒,冬天时里里外外要紧裹着七八件甚至十来件衣服才能保暖,以至于在孙女印象里,奶奶一直是个胖女人。
这晚,褪去层层厚衣壳的奶奶显露出单薄羸弱的原形,衰老更让她看起来像个风一吹就会飘落在地的纸片人。她从昏暗的里间屋子里将奶奶搀扶到堂屋(客厅),稳着这个小老妇人在看起来和她差不多苍老的竹椅上坐下。奶奶一握紧孙女的手就舍不得放开了,仰头盯着孙女直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轻而低沉地连连说:
“哎呀,哎呀……”
“我知道,您牵(音“欠”,意为想念、牵挂)我牵得没得法(没办法)。” 孙女也握紧奶奶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老人家的后背。
“是呀是呀,我就是牵我这个大孙子(本地方言中,老人将自己的孙子孙女统称为孙子),可惜你太忙了……”
不同以往的沉默冷淡,此刻的她和奶奶亲切地说着话,一点儿也不像曾经那个害怕和大人相处的女孩儿。她感受到那些话都是从心底自然而然流淌出来的,仿佛久别重逢。
在她和奶奶唠嗑的间隙,同爷爷一起搬运完两大篓子青椒的母亲才走进堂屋里,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坐下休息。
“奶奶看着好小一只了哦,感觉一把就能握在手里。” 她冲着坐下来的母亲说。
“人老了,缩精(音“俗精”,形容老人变得瘦弱矮小)了,当然是这样。”母亲笑她,那笑好像在嗔怪她说的是孩子气的话。
她意识到,奶奶是这样,外婆也是这样。再过二十年,母亲也会这样,成为一个瘦子。再过四十年——如果有四十年的话,她也会这样。不管曾经丰盈还是瘦削,最终都会被风吹散。想到这里,她笑了起来。
母女俩在爷爷奶奶家没有待上一盏茶的功夫就离开了。车轮滑动起来前,母亲只冲着门口的两个老人说了句:
“别做事情了,能不做的就不做。”
然后,扬长而去。
归途中,原本安静的母亲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又一次说起让她抽空学车的事。
“这次回来这么久,难道没时间把驾照学了吗?” 母亲问。
“没有时间。不学。” 她语气坚定,如七年前母亲第一次问她的那般。
“学车了多好,买个小电动汽车,想去哪儿就能自己开着车去。” 母亲试图给女儿描绘会开车后的美好图景。
“我想去哪儿用我这双脚就足够了,不需要一辆车。” 她说。
“那我需要啊。” 母亲笑着说。
女儿闻声沉默。她像是突然想起来似地听懂她的需要。她之所以沉默,是因为她还没有钱去满足这种需要。
母亲不知道女儿为什么沉默了,只是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有了自己的车,就不用去跟别人挤一辆车,想去附近的地方看看就可以开车去,晕车的时候还能随时停下来……”
女儿在母亲缓缓的畅想中回忆起她和父母一起乘坐小轿车的那些场景。有很多次,过年回深山的老家或是去稍远一些的亲戚家参加宴席,没有私家车的一家人就只能搭亲朋好友的小轿车前往目的地。一家人都是晕车的人,可是为了不给人添麻烦,往往胃里翻江倒海了也不敢提出中途下车休息的要求,只是忍受,寄希望于习惯。甚至遇到过两三次,残废的老爸来不及反应直接吐到了他兄弟姐妹昂贵的车上。后来她偶尔想过,母亲如此想买自己的车,是不是被那些呕吐物给恶心出来的。
热闹的盛夏乡村到了晚上就静静隐没在夜色里,母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和三轮车引擎的轰鸣交织奏响着。这样的时光实在太少,日子又像车轮滚得一样飞快,于是长方形驾驶位上的母亲总是想急急地把很多话说给女儿听。车轮碾过某块石子的时候,母亲就从学车说到了死亡。
“以前在菜市场门口卖布的那个男的,就高高瘦瘦的那个,不久前走了。好好的一个人,头两天还看见他有说有笑,隔天就走了。听说是死于一种癌症,很快的,完全没点征兆和准备。”
她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这样漫不经心哦了一下。她在心里说,死亡一直都在呢,只是我们总在刻意回避它的凝视。
母亲又接着举了好几个同样的例子,感叹着世事无常。
“我就想活到一百岁……” 母亲突然充满希望地说。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母亲这样说,也没想到母亲会有这样的百岁之梦。她其实觉得有点好笑的,但感觉母亲有点认真,就没有真的笑出来,只是告诉她,加油。
“你的目标是活到多少岁呢?” 母亲问她。
“六十吧。” 女儿回答。
事实上,她心里想的是四十岁。如果能在四十岁之前做完所有该做的事,她大概能没有遗憾地死去,但就现在的进度看来,还是太慢了,还有很多事要做,十几年的时间好像不太够啊。所以她就想,那可能要再往后推个二十年,于是就说了六十。母亲却笑话她没出息。
“人要有远大的理想。像我,现在就想活到一百岁,干出一番成就……” 母亲说。
平生第一次,女儿听到母亲的雄心壮志。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以前可不是这般模样的。如果时间倒回去十年左右,你会发现这个叫阿芬的女人还是一个只会在女儿面前暗戳戳抱怨命运不公、妄想残废了十多年的老公能重新振作成为家中顶梁柱的可怜女子。然而,自从今春于遥远的南方回来后,她发现母亲比以前更忙了,似乎全身心扑在自己的贩菜生意里,热热闹闹地玩儿抖音,还做起了生鲜电商平台的团长。每天几乎忙得没时间吃饭。那股子劲头里,透着异常强劲的生命力和兴奋。你时常能听到她把下面两句话挂在嘴边:
“都是看在钱的面子上才这么下得蛮(拼命;卖力)。”
“别人有狠气(能耐)的把这线上团购生鲜的生意做得可大了。” 说这句话时,你能明显感受到她的羡慕憧憬。
老来的母亲变得如此渴求成就和长命,这完全是在女儿意料之外的。她发现,快要步入花甲之年的母亲仿佛成了青春热血的少女,散发着让人惊讶的生命力。这个少女好像极力地渴望抓住什么,就像奶奶紧紧抓住她的手时传递出的那种渴望。她暗想,这样的渴望是否是岁月给正在老去的人带来的危机感?越是临近枯萎,便越渴望时间还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哪怕百岁也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