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告别娑婆》第二章
第二章
踏上寻找宋的旅途已经是半个月后，先是同互相不怎么在意的男友分手，而后锁紧父母留下的房子，突然意识到我在这世界没有什么存在的痕迹。
列车一路像南穿过十几条隧道，车内光线忽明忽暗，手机信号微弱。窗外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巨大水库，一面挨着山崖，一面朝远方伸展开来。不知过了多久，再朝窗外望去，已由那面略夸张的天然镜子变成了峰峦叠嶂的小山丘，发电风车骄傲的立在每一座山丘的最高点，慢悠悠的转着，我仿佛能听到它们吱呀乱叫的声音。
晚十点钟时，列车在海棠镇停靠，我从铁皮盒子一脚踏进黑暗。意料之中的孤身一人，再没第二个人从温暖的车厢里钻出来了。站在简陋月台的黄色路灯底下，能闻到一股浓郁的牛屎的气味儿，颇像是十几间牛棚同时摆在跟前时那股发酵的粪便的气息儿，一时难以习惯。强忍着熏眼睛的臭气，我找了家牛屎味儿不那么浓郁的小旅社，在几天几夜的奔波之后终于躺在温暖的床上，我却又在想，不如一早买票离开吧。这里不是海棠镇，宋的本子里海棠镇从来不是这个模样。
可是那晚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了宋记载的那只长着四只腿的胖鲸鱼，它站在陆地上，肚皮上有一朵白色的梅花似的胎记，鼻孔里喷出滚烫的蒸汽，气呼呼的冲我嚷嚷。
“胡小姐，你怎么到这儿来了？”鲸鱼使者问我。
“我来这儿找宋，他给了我一本笔记本……不过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他说我可以来找他。”
“是吗？”使者装模作样的抬起前肢（它的鱼鳍），在笔记本上瞅了几眼，可是它两只眼睛长的太开了，没办法不往中间聚拢，看起来好笑极了。“是这么回事，但是我们不知道宋在哪，其实我们不知道你要找哪个宋。”
“不知道，不知道。”几只个头小一点的鲸鱼在使者身后蹦跶着。
“没关系，我只要进去就一定要找得到他的。”
“他有什么特征吗？”
“他的眼睛是单眼皮，看起来总是不开心，但是他很善良。”
“那我明白了，我会帮你找的。”
“我们也会的，我们也会的。”小鲸鱼们说道。
我决心不走了，原因说不好，干脆不说。
海棠镇只有一万多户人口，相当一部分在镇子最北的牛繁殖基地工作。牛屎的气息从镇子最北面开始飘过来，绿豆大小的火车站作为分界，往北气味儿越来越浓烈，再往南走，农妇炊烟的香气便逐渐取代了动物味儿。
我在没味道的这边远离车站处租了房子，同一个三十几岁的电工共用一个院子。院子中央是一片枯萎的花坛，晚间时有满院子黄色的灯，我喜欢这里。
“你是当老师的？”住我隔壁的电工站在自己门口哈哈笑开了，他将抽完的烟头扔到脚下，踩灭了，跟我说：“咱们这没有学校，咱们这连幼儿园都没有。”
“孩子怎么办呢？”
“送城里的寄宿学校，这穷镇子早晚因为教育问题垮掉，除了养牛的那帮人，谁还在生活，鸟不拉屎的地儿！”
“你？”
“我走不开，能走也走。”电工猫着腰重重的咳了几口，他衣服穿的单薄，抽的烟牌子也太差。“我劝你赶紧走，好好的姑娘家青春没必要浪费在这。”
“我住一段时间就走。”
他眉头皱了皱，自然的坐在门口的竹藤编的老旧的椅子上，椅子费力的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你压的它透不过气了。”我说。
“你说谁。”
“你！压的椅子喘不过气。”
“椅子生来就是给人坐的，就像这里的牛，他们从出生起就被决定，究竟是用来繁衍生息，还是用来制作皮具，但是最终它们都要被分割，运到市中心，变成各种人嘴里的肉……然后拉成屎。”他最后又补充道。
“你想的太多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没有，对你好奇，才多说了几句。你教什么的？”
“化学，在校外教过一段时间英语。”
“那你是教高中喽？”
“也没教几年。”
他没再说话，咧着嘴笑了，小麦色的皮肤衬得牙齿很白。那一刻我仿佛回忆起很久以前，宋在的时候，他不爱笑，但笑起来就是这样，唇边深深的酒窝像是装了世界最纯澈的东西。
我的内心有了对海棠镇产生深深的依恋，这种没来由的依赖一开始根源于那场陆地鲸鱼的梦，几天以后变成那似曾相识的微笑，后来成了院子里一只没有名字的独眼猫。周身灰色斑纹的绒毛，圆鼓鼓的肚子，能看东西的那边眼睛冒着墨绿色诡异的光，倔强的模样令我想起宋那只叫板儿的猫，宋离开后，我有幸寄养了那只猫，我爱它，但没几日光景，它也不见了。
“这只猫长得像很久以前我丢的那只。”我对电工说。
“天下猫都长得一个德行，爱吃肉爱睡觉，能不抓老鼠就不抓。”他在院子里整理一批报废的电线，用钳子蜕去他们的胶质外壳，金属内芯整齐的圈在一起。“顺便说一句，我叫宋。”
“宋？”我有点惊奇，又不多惊奇，这姓氏太普通了。但为了区分我的宋与电工宋，我又不得不将他们编码成宋壹和宋贰。
宋贰回答我说：“我爷爷和爸爸都姓这个。”可他显然不想聊自己，卖力干活的同时，他扭头问我：“你什么时间走，我送你。”
“我想再住些时候。”
“为什么？失恋了还是犯法了？”
“都没有。”
他像看个奇怪的动物似的皱着眉头看我，过了一会儿脖子累了。宋贰的喉咙间轻轻“哦”了一声，动静很小，却听得见。
宋贰的海棠镇是没有雪的湿润的冬季，气温在零上一至两度，宜人的气候令人忘却了另一端混杂着牛味儿的乌烟瘴气的牛舍，那里弥漫着一度令我发誓再不吃牛肉的气味。我很少迈出院子，宋贰将他的几本古典文学借给我，书皮皱皱巴巴的，但总好过没有。
过了几日，我将它们读完，想要还给宋贰。我敲了敲他的门，那大概是我第一次进到宋贰的房间里，小而拘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书像废品般零乱的堆满了半面墙，每一本都是即将翻烂的模样。我承认，我对电工有些许偏见，他实在有太多的书了，一点也不契合身份。
“《瓦尔登湖》怎么样？”宋贰从堆满灰尘的书塔里随意抽出一本，“我很喜欢这本，虽然我也很久不读书了。”
“这些书你都读过吗？”我不安又惊讶的坐在宋贰房间狭小的沙发上，双腿紧闭，上身挺直，说实话，我有点不太自在。
“很久以前了，但这本内容记得清楚，没办法不清楚。”宋贰的呼吸不够平稳，他似乎也被我闯入弄得局促不安，我有些后悔自己唐突的举动。
“为什么呢？”
“念书的时候……爱读。”
“你远不止念过一两本书。”宋贰站在窗户前，不知该说什么，每个人都有秘密，宋贰不愿意说。
“大学念的哲学，哲学。”他嘴角嘀咕着，又露出那似曾相识的笑，有些尴尬又有些局促，如果我能读懂他在想什么，大概他想跟我说，不要问下去。但我实在太好奇了。
“你想说我为什么念过大学还是想问我为什么在这呢？”宋贰似乎猜到我的心思，他犀利的眼神使我低下了羞愧的头颅。“我的秘密，等我们的关系到了那一步，会告诉你的。”
“会到哪一步？”
“交心的那一步。”
“你常与人交心吗？”
“我独自生活了七年。”
“那你怎么知道我们能交心呢？”
“我有感觉，而且你还不着急走。”
“好，我喜欢听故事。”
“我杀了人，躲在那里。”宋贰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道，他将手里的书递给我，窗子洒出的阳光在他身后形成了巨大的光圈。那仿佛是宋壹的影子。
“我也是。”我从宋贰的手里接过那本薄薄的带着灰尘气味的《瓦尔登湖》深深的吸了一口，“你像梭罗一样，住在瓦尔登湖旁边。”
“这里没有瓦尔登湖，我读它是为了安抚自己，让我相信我在寻找一些东西，后来我明白了，我什么都没在寻找，一直在逃避而已。”
我很想问宋贰快不快乐，但是我们太不熟了，我也没有交换秘密的打算。那双清澈却复杂的眼睛里带着欲望和暧昧望着我，我从那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我得走了。”
“好。”他礼貌的说。
独眼猫窝在我房间的沙发上，我长舒了口气，将书丢在一旁，抱起独眼猫，深深的陷在沙发上。
“他太像宋壹了。”我对独眼猫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