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行》看东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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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在国内上映的电影《嫌疑人X的献身》，让几年前因《白夜行》大火的日本小说家东野圭吾再次出现在普通大众视野中。本来不论是实体书店还是电商就热衷于把《白夜行》和《解忧杂货店》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现在更加了不得，被戏称为东野“四神作”的五本书纷纷上榜，让人想回避都难。东野圭吾的书，究竟为什么如此受欢迎？
想弄清这个问题，逃不开一本书，《白夜行》。早期的东野与大多数本格推理小说家一样，承脉松本清张的社会派进行了大量创作，《放学后》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品，获得乱步奖让这个理工男开始了专职写作；在《名侦探的守则》中似讽似嘲地陈述了各种著名推理桥段后，他开始了新的尝试。《秘密》获得推理作家协会奖大概标志着由严谨的本格推理小说作家向新社会派作家的成熟转型，推理为辅社会人情为主的书一本本被推出。正是在这个阶段，凭借着《白夜行》的出色销量，他一跃加冕为各大畅销榜的冠军，且之后每篇新作均有不俗的销量。国内读者因而戏称他为“畅销君”。可以说，《白夜行》造就了东野圭吾的畅销传奇，成为了每个东野粉的“入坑”之作便也顺理成章。书迷内部有句约定成俗的话，“白夜行是检验一个读者会不会迷上东野的标准”。这个说法并非无稽之谈，该书中的价值观是“巅峰期”的东野作品整体代表——昼与夜混糅。难以接受这样颇具阴暗风格的故事的读者，自然会对这期间东野为数众多的佳作敬而远之。当然，现在的畅销君尝试的又是另一风格，从《解忧杂货店》可见一二，在此先不谈。
对于绝大多数东野粉，《白夜行》时期的作家东野佳作迭出，屡屡让读者拍案叫好，被其他本格谜戏称的“东野神教”中坚就是这批作品。所以，以本书为引，粗略地将东野圭吾的一些“畅销文学”拿出来稍作分析。
《白夜行》讲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不难回答。粗略点说，正如书名和封面揭示的那样，男孩和女孩携手走过白夜。不少读者总煞有其事地分析其男女间的关系，所疑惑的问题“唐泽雪穗和桐原亮司之间是真的爱情吗”实则是其次中的其次。畅销和男女关系元素一结合，大多数人对此条件反射似的就生成了青春爱情的印象。其实不然，我虽无意把它提升到《基督山伯爵》的地位，但对“轻松易读就非得成为‘青春文学’的特有风格”的观点也是不能接受。畅销书不是国内的作家某某某能代表的，也不是某个题材青春科幻武侠能代表的，它有着自己独有的特色。若只因打上了“爱情”“畅销”的标签就被平白降低层次，《包法利夫人》指不定也保不住今日的地位。
暂且先将小说的主线列出。在桐原亮司第一次杀人后，与唐泽雪穗相互扶持，携手成长。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工作，到结婚，到亮司牺牲自己保全雪穗。二人相互利用，为了目的而将过去的亲友同阻碍一一扫清。
这样一本书，构思上，虽有推理和爱情成分混合，但即便是不重视推理的社会派本格而言，过于简单的结局往往也会让读者失去读到最后的兴趣。厚度上，普通的小说大多限制在十余万字，三十多万字的《白夜行》又犯了大忌。此外，毫无办事效率的侦探角色与传统的神探形象相去甚远，在外不及福尔摩斯与马普尔小姐，在内不及金田一耕助与明智小五郎，这样刻意的安排无疑会引起不少读者的厌烦。三忌，本是暴死之作的预兆，结果反而成了本书成功的几个辅助。力挽狂澜的功臣是其综合广阔的背景设定，以及作者双线塑造人物的同时不断加入新角色的深厚功力。让人讨喜的配角，层叠交峦的各段故事加上随之而动的时代，是作者细心为读者奉上的精致糕点。在尝过美餐后，过长的篇幅延长了读者的享受时间，简单的情节让读者能够分出更多精力关注人物的心理变化，而侦探角色的警察缓慢的进度则是让读者能够在第三条视角线上跟着老爷子回顾之前的故事，这些作为辅点能成为发亮，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书中最受争议的角色，女主角唐泽雪穗，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父亲早逝，被母亲强卖给有变态性癖的中年男人桐原洋介，在废旧的大楼里被侵犯后为桐原亮司所救；后来被唐泽礼子收养，成长为才貌双全的淑女，表面上温婉可亲似是走出了童年阴影；之后在大学社团里认识了第一任丈夫，并寻到适合的上位的借助人选；走出校园，婚后步步拥有自己的可靠经济来源，与上位人选搭上关系；最后，全面掌控了家庭和丈夫的企业，继承了显赫的地位，成功地满足了欲望。四个分号隔开五个阴谋，区分出了数段不同的悲剧。值得回味的是，全书悲剧的程度在最初就已经达到了巅峰，换言之，一切都在那幢破楼中雪穗看着亮司杀死桐原洋介时就已经注定。同样地，亮司的觉悟在第一次杀人时就已经足够支撑起他步步走向死亡的决心，完成救赎。
大致将表层的主要事件分章节列下，便于读者回顾。
初章。当铺老板桐原洋介被人发现死在废楼中，警方调查后锁定了四个嫌疑人：死者妻子桐原弥生子，死者店铺店员松浦勇，疑为死者情妇的西本文代和持有与死者相同的打火机的寺崎忠夫。刑警笹垣在调查中，察觉到两个不一般的小孩，死者儿子桐原亮司和其“情人”女儿西本雪穗。因嫌疑最大的寺崎忠夫车祸死亡，案件不了了之。第二年，西本文代被认定因煤气泄漏事故死亡。
第二章。秋吉雄一偷拍女子学园的照片卖给同学，不曾想染身女校藤村都子被歹徒猥亵案。一番解释把更多线索拉出水面：菊池文彦意外得来的电影票，文彦掉在案发现场的钥匙圈吊饰，桐原弥生子和松浦勇在宾馆前的照片，以及莫名关系和好的藤村和唐泽雪穗。
第三章。园村友彦跟着桐原去卖身，与花冈夕子相识并打得火热。意外几个月后突然发生，幽会中花冈夕子在宾馆死亡。友彦无路可寻找桐原寻求帮助，得救。夕子死亡成为悬案。西口奈美江和友彦开始为亮司卖命，三人成立“无限企划”。
第四章。补习老师中道正晴对唐泽雪穗动心，并对其身世进行调查。正晴所做的游戏Submarine信息泄露，被无限企划盗版。
第五章。在大学社团内雪穗好友川岛江利子吸引了筱冢一成的注意。二人的恋爱刺激了前女友仓桥香苗，使其疑似做出了雇人袭击了落单的江利子的事。
第六章。因奈美江伪造支票偷取银行资金事发，银行职员真壁干夫被牵连杀害。奈美江为逃避因钱而疯的情夫榎本宏，远走异地。难逃死局。
第七章。高宫诚因雪穗提供的验孕证明决定结婚。结婚前两周高宫诚突而爱上三泽千都留，却在决意表白之夜错过。
第八章。桐原的个人电脑店MUGEN开张。盗版商金城找到松浦勇威胁桐原制作热门游戏“超级马里奥兄弟”。盗版仓库被查后不久的深夜，桐原狼藉而归。将店托付给友彦，失踪。老刑警笹垣再出。
第九章。高宫诚所在研发组的专家系统外泄，事业失意。雪穗由炒股转向开店，重心由家庭移至事业，引发夫妻矛盾。雪穗外出忙碌，高宫与三泽千都留重逢，旧情复燃。家庭分裂。
第十章。被筱冢一成雇佣的私家侦探今枝直巳伪装接近雪穗，深度调查。筱冢康晴初遇雪穗，一见钟情。今枝查到名为“秋吉雄一”的男子可疑行径。
第十一章。今枝向一成告知调查结果：雪穗的资金来源有问题，表里不一，最终目标在于一成。笹垣与今枝交流，老警察提出“虾虎鱼和枪虾”的比喻，摆明桐原和雪穗共生关系。笹垣告知今枝松浦勇的死讯，令其警惕桐原。通过照片比对，今枝发觉“秋吉雄一”即桐原。不久，今枝失踪。
第十二章。药剂师栗原典子与“秋吉雄一”同居，并为他偷取氰化钾。关系进一步后，典子与他一同回大阪处理急事。同期，雪穗养母唐泽礼子病危，不久去世。一成在笹垣提醒下经住了雪穗两次诱惑。
第十三章。第三节，典子得知桐原早在她发现他之前就对她观察已久，后来的偶遇是人为制造结果。筱冢康晴与雪穗结婚。筱冢女儿美佳与新母亲敌对。第五节，笹垣将桐原洋介命案设想向一成提出。桐原和雪穗的童年关系揭开。第六节，拍到桐原生母弥生子和店员偷情的照片下落点明，初中藤村都子案疑点扫清。第七节，指出桐原亮司接近典子的目的：借其工作地网络入侵筱冢家族公司，造成信息泄露，打压一成的公司，保全雪穗在筱冢家的地位。第八、十节，美佳被歹徒强暴，雪穗抚慰并向其透露了自己类似经历的悲惨童年。十三节，笹垣与桐原弥生子重谈旧案，弄清二事：一，案发时弥生子与松浦勇正在偷情，亮司无不在场证明；二，桐原洋介有恋童癖，与西本文代金钱交易雪穗的抚养权，侵犯了雪穗。十四节，笹垣理清桐原洋介一案全程，感受到桐原和雪穗两颗幼年心灵的扭曲过程。警方在唐泽家挖掘出松浦勇尸体，抓捕桐原。桐原无路可走，自尽。雪穗继续着她的人生。
还原完脉络，读者大概记忆也苏醒了七八分。既然是作《白夜行》的分析，便将几起案件还原，先添几分推理氛围。
第一起桐原洋介被杀案。被害人先是到西本文代家以金钱交易雪穗作养女，带雪穗到旧楼里实施侵犯。在玩耍的小桐原撞见恶行，用剪刀杀死父亲。让雪穗逃出后，自己用石头封门，爬管道而出。后来用打火机栽赃寺崎忠夫也归此案。第二起是针对藤村都子的报复。桐原侮辱藤村，一是对其四处传播雪穗过往事的惩罚，二是彻底剥夺她的领导地位，雪穗全面占据上风，三是替雪穗怀柔和好创造优势。用钥匙圈装饰栽赃菊池文彦，使得友彦不得不将那张照片交出。
第三起处理花冈夕子的意外死亡。桐原留在现场的AB型精液和雪穗伪装成夕子的模样使得死亡时间被延后，O型血友彦摆脱嫌疑。第四起。嫉妒好友川岛江利子的雪穗让桐原故技重施，拍下照片给筱冢一成既打消其与江利子进一步交往的念头，又令江利子本人无法走出阴影。
第五起。西口奈美江盗取银行资金逃亡外地后，因桐原向榎本宏透露其位置信息而被杀。奈美江的千万赃款也被桐原一并收下。第六起。高宫诚欲与三泽千都留表明心意时，桐原安排两人错开。高宫诚不得不与雪穗结婚。另外，二人的验孕结果是在验孕棒上画圈的假把戏，因此雪穗没有为高宫诚生儿育女，后来也借此为由拒绝房事。之所以如此，一是本能地拒绝不心宜的男性，一是防止把精力浪费在可有可无的家庭上。
第七起。盗版事发的晚上，桐原亮司杀死松浦勇。第八起。利用从典子那儿要来的氰化物毒杀害妨碍雪穗的侦探今枝，埋于山土。第九起。对唐泽礼子实施安乐死。雪穗彻底解放，能够专心职场打拼。
第十起。指使桐原强暴美佳是雪穗阴暗心理暴露最完全的一次。美佳反抗她，是对她在筱冢家中绝对地位的威胁。出于对无暇事物的嫉妒，她让亮司做了当年桐原洋介对她做的事。不计桐原的盗版游戏和伪造银行卡，雪穗对生母的见死不救，对仓桥香苗的栽赃，以及雪穗和桐原共同实施的数次资料盗取，二人造成的直接不幸全在以上所列。
接下来的是细节展现。只是表层地看这本书，不过是一本叙事臃肿的中等推理作。抓住细节，阅读的快乐在第一章就开始呈现。
第一起命案发生后，笹垣在桐原的房间中看到了精美的剪纸工艺品，凶器剪刀即在屋中。雪穗在发现母亲晕倒家中后，寻求管理员的陪同拿钥匙进了屋。而在雪穗带路时，背包中明显的传出了铃铛声——“每动一下，她身上便传出叮当作响的铃声”。这一点在第四章的第四节中再次提到：“好旧的钥匙圈啊”、“是呀。这个那时候也串了家里的钥匙”和“钥匙圈上的小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第二起，藤村都子事件前，川岛江利子与唐泽雪穗缝制拼布杂物袋，上面缝上的装饰字眼“RK”在江利子看来是养母唐泽礼子“ReiKo”，然则代表的是桐原亮司。在二章末，这个杂物袋再次出现：“他的桌上放了一个布制杂物袋，上面绣了‘RK’”。用首字母命名，在雪穗的精品店名字“R&Y”上也可看到，R是亮司Ryouji，Y是雪穗Yukiho。说到姓名，桐原的用过一阵子的假名“秋吉雄一”来源是初中时泄密被打的偷拍者，是对“叛徒”罪名的背负，也是作者故意留下的悬念。与高宫诚结婚前，监听未婚夫的对话得到讯息，阻止了高宫诚转意。第八章，桐原在与友彦的对话中提到“我的人生就像在白夜里走路”，同时剪刀剪纸均出现，是书中对《白夜行》的第一次诠释。有趣的是，国内本书的封面均有小男孩和小女孩牵手的图案。这之后，亮司选择失踪以及“秋吉雄一”假名的利用，表明其深刻决心——作为牵着小女孩往前走的人，他不需要姓名，不需要身份。
第九章，雪穗频频用打胎的往事作为堵住高宫诚“进攻”的武器。经济地位的独立，忙碌红火的事业深深刺痛了丈夫。第八节雪穗的伪装，用眼罩作掩住眼睛，使得丈夫相信自己酒醉之下动手殴打了妻子，深感内疚下愈加自卑。结果是雪穗在家中享有更高的地位以及自由度。第十章，雪穗在店中一眼看出一成的手表，表明了其目的在于筱冢一成。十一章，在与笹垣对话过后，今枝成了最早离真相最接近的人，不久被毒杀。第十二章，葬礼过后的独处时间，筱冢一成两次险些为雪穗迷倒，足显她危险的“狐狸精”魅力。第十三章，美佳对雪穗的厌恶起源于雪穗玷污了她心中生母的地位，雪穗的嫉妒在于美佳的良好出身和纯洁的本质。美佳用“人造花”来形容父亲结婚后家中看似美好实则不新鲜的生活。警察能找到松浦勇的尸体，都是托筱冢康晴家打破的花盆里松浦勇的眼镜碎片的福。亮司自杀的道具是书的开始他用来杀死父亲的剪刀，而最后他的自杀造成的结果与最初一致，均是使雪穗得到保护。
书中花大量篇幅来刻画桐原和雪穗二人。最初刑警笹垣对亮司的感觉是像无生命的侦察机器，初中同学认为他阴沉孤僻，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眼神冰冷，看人时像在观察物品。桐原唯二两次露出不一般的神色均是在工作场所，一是将电脑设备介绍给友彦时，东野用了“开心”一词，但在友彦宣布自己无条件臣服后又转为了冷笑；二是在MUGEN电脑店撞见松浦勇时，“他整张脸都扭曲了，接着变得像水泥面具般僵硬。阴影落在他的脸上，眼里没有任何光彩，嘴唇抗拒世上的一切”，紧接着，“下一刻，他竟然露出了微笑”。
雪穗在小学时就让公寓管理员感到了“美艳”，进入初中，愈发魅力惊人，校里有后援团，女生乐于亲近，加上养母培养她琴、花和茶道素养，做菜又棒，引得第一任丈夫高宫诚的同事羡慕不已。理性处事，感性待人，端庄典雅而又真诚坦率，雪穗给自己披上了一层阿弗洛狄忒的完美皮囊。也有人有相反的评价，“眼神里有一种微妙得难以言喻的刺……可以说隐含了卑劣与下流”，筱冢一成视其为野猫，“大一点才捡回来，虽然也会跟你亲近，却不会百分百戒除戒心”。
在读完全书的基础上，回顾这些客观的描写，能把两人的形象描绘个八九成。桐原亮司，作为白夜行的“白”，雪穗的太阳，活在阴影里，似影武者之于德川家康般燃烧自己的人生点亮了雪穗的前方。初次的杀人注定了他永居阴暗的一辈子。杀父是命运的必然——将他从暗淡的家中拯救出来的雪穗偏被父亲玷污。在废楼的管道中玩耍的孩童撞见这样的兽行，必定会撕裂出灵魂的伤口。于是，那之后，桐原的灰色人生就已铺好。与任何人绝缘，像野猫那样活着，这是他的觉悟。黑猫会警惕地远离人群，不让自己被窥透内心。书中桐原向友彦炫耀似的展示自己的计算机设备时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是不多的破绽，像孩子一样得意地拿出自己的宝贝，对于他是很久远的事。不过，回应他这般热心的却是友彦一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渴望的伙伴一瞬间成了下属，难怪他冷笑的面具一直不能卸下。见到松浦勇，黑猫炸毛的样子精彩地展现了桐原的脆弱。敏感的猫惯于将过去埋葬，因而见到过去的人再次出现在眼前只会感到恐惧与仇恨，而非追忆怀念。桐原最后一次展现温柔是在与典子同赴大阪的旅行中，本可以粗暴地拒绝她无理的请求，也可以在典子渐渐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可疑时动手解决后患，却什么也没做。或许他已经有了预感，在替雪穗送走养母后，自己逐渐暴露的身份会把他推向死亡。预感没有辜负他，在成为雪穗疯狂报复美佳的工具后，他仿佛回到了十九年前的废楼，自己也终于与旧记忆重叠，不久即死去。可笑的是，剪刀的三次出现的描写前后三个男人死亡，桐原洋介、松浦勇和桐原亮司均死于这把跨越十九年的剪刀，这把同时见证了他们三个男人罪恶的剪刀。
与桐原相比，雪穗的复杂性高出不少。在面对生母的死亡时，她是会问出“我妈妈死了吗”的小女孩，话中夹杂着的哭声表明她第一次为目的达成而犯下罪行时尚存一丝属于女童的怯懦。后在唐泽礼子的呵护下，她得到充分的时间伸展枝桠。在初中，面对同样优秀的藤村都子的挑衅，她与亮司制定计划一石二鸟，不仅打击了对方的人生，还成功将对手感动在真凶的伪善中。在高中，利用老师的好感盗取了游戏资料，让桐原借机发展。在大学社团，对于好友江利子被富家少爷筱冢一成眷恋而心生仇恨，故技重施并栽赃副社长，借机在一成面前显其完整善良。与高宫诚交往的四年里，温柔贤惠而家务娴熟，迅速征服了婆婆，令夫家满口称赞。婚后与高宫诚的争吵中，有这么一段话，“我是在想，你难道没有梦想、没有抱负、不求上进吗？难道你打算就这样放弃一切努力，不再磨炼自己，每天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年华老去？”这段话较好显示了雪穗的人生观。另外，此处吐露真言也是将丈夫岌岌可危的家主身份彻底摧毁的利器，高宫诚深感自己的平庸，于自卑中沉默。后来在养母葬礼上露出“破绽”，诱惑筱冢一成。在对美佳的报复后，借抚慰之手收取信任，再次让受害者倒在自己这个加害者怀里。面对店员的询问“社长从来不觉得害怕吗？”，她淡漠地道出，“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你明白吗？我从来就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这是雪穗的白夜行，作为白夜行的“夜”，亮司的“玫瑰”，阴暗地活在阳光下。直到最后，阳光也消失了。“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若只看主角二人与被部分读者强行拉出来称赞的爱情因素，《白夜行》着实黑暗致郁，能卖出这么多本且经久不衰似乎是侥幸。事实果然如此？当然不是。书的整体基调趋于阴暗，但要寻其温暖阳光之处也并不难。书中的女人有藤村都子与川岛江利子这样被深刻伤害的，也有两人贯彻了自己的美好爱情。西口奈美江，本是普通银行职员，如果不是遇上桐原亮司，未来不过是年老色衰独自老去，毫无波澜。多亏了回去取手表的经历，她有了另一段人生。尽管完全是一厢情愿，她为榎本宏心动，为他努力挣钱，另外有了能依靠的桐原亮司，有了园村友彦作陪伴。至少，她有了活下去的动力，有了作为人而活的体验。在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夜，她在友彦耳边呢喃着，“但愿能够重生”。迷失在被设计好的圈套中，不明虚伪为何物地死去，对于她，这样就最好。而类似的事也发生在栗原典子身上，被前情人告知“只是玩玩而已”，又被桐原亮司利用，她两次付出真情，又两次遭遇惨淡的结局，看似凄惨，但沉浸于其中的过程的快乐是真实可鉴的。她们都是如松子一样为自己的爱而全力付出的奉献者，又都是被无情欺骗的牺牲者。恋爱的开头是虚伪的，结局是悲剧的，唯独其中的过程因为她们的付出而变得美好。与她们相比，更幸福的还有三泽千都留，虽也有过三年的曲折等待，最终修成正果，与高宫诚的婚姻对于夫妻二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白夜行”的含义，我认为大致分为三个层面。虾虎鱼与枪虾，白与夜，共生者，影子和人，这是书中明确为二人确立的关系的形容。这么一来，表层“白夜行”之意跃然眼前。稍微往内探究，书中将二人比作为猫，娇贵的白猫和谨慎的黑猫，以人的姿态活在人间。黑猫活得像猫，因而能够有余裕充作他人的太阳，白猫活得像人，因而需要黑猫的供养。人在白天活动，而猫则是在黑夜活动。若再结合“共生”一词，便不难想到这是在形容同一人的两种状态，即阴暗面与阳光面，互相糅合不可分割。像猫一样活着的人们，在书中的世界中努力地活着，而更多的平凡的人在他们手中被玩弄命运遭受着不幸，揭示了当时社会中人性的复杂。这点在夏目漱石处女作《我是猫》中也有体现，真正的猫儿和单纯的主人都在现实的社会人面前生起疑问，究竟是猫有了人性还是人有了猫性？
再深层面的白夜，正对应着人类永恒的主题，善与恶。善良如川岛江利子，如栗原典子，如西口奈美江，都曾为他人左右命运，而在暗处的榎本宏、金城以及伪装下的雪穗，总是胜利。全书的配角人物均是遵从着这条规律，不禁让人生疑，东野圭吾笔下的世界究竟是怎么了？对应东野圭吾书中世界的时间，自然而然地可以窥出书中的一切均是有据可依的现实。借此从文学升华至现实，将“白夜行”投影到诞生了它的世界，吐出作者的思考。余华在谈到日新月异的今日社会时，颇为唏嘘：与现实的荒诞相比，小说的荒诞真是小巫见大巫。东野圭吾大概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略带苦笑地写出了这本阳光却并不温暖的书。
最后，能从书中得到的乐趣还可以来自许多一带而过的时代背景。第一章的第五节提到的江崎玲于奈因在半导体中发现电子的量子穿隧效应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同年因第四次中东战争，世界原油价格高涨，引发了日本各地的购物囤积热潮，在第七节的笹垣润三妻子与其他家庭主妇疯狂抢购手纸、肥皂和清洁液的行为中有所反映。这是在1973年。第八节提到的日本职棒读卖巨人队在1965至1973年间连续九次获得联盟冠军，而在西本文代死去的那年未能延续。此时是1974年。与高宫诚结婚后，雪穗进入股票市场捞金，行情大好，这是日本二十世纪末泡沫经济的上升期，当时是1985年。第十章开头，借侦探今枝之口说出了泡沫经济已经破灭的事实。虚假的经济繁荣在1991年渐日崩盘，日本国民经济的顶峰就此揭过。末章十三节，桐原弥生子和笹垣润三在谈及桐原洋介变态的恋童癖时，对话中提到了“宫崎勤”。震惊日本社会的变态宫崎勤在1988年至1989年间犯下罪恶至极的连续诱拐幼女的命案，引发了社会对于针对幼童犯罪者的广泛思考和防范。1992年针对宫崎勤的审理开展，由于其精神鉴定结果显示失常，审理一度中断。以上线索的可以佐证，其间的20年，日本社会的动荡不安令今日的我们难以想象。此外，雪穗与高宫诚夫妻时期关于人生作为的争吵和警察笹垣向不作为的上司报告进展无果，也都反映了东野对日本传统而落后的终身聘用制度的无情嘲讽，对女性觉醒思想的肯定。
细心的读者，大概还会注意到书中出现的一些作品。比如1978年南梦宫出品的街机游戏《太空侵略者》，堪称日本TV射击游戏开山之作，1985年由任天堂公司推出的游戏《超级马里奥兄弟》更是在世界范围内掀起狂热风暴。漫画家梶原一骑的两部作品《明日之丈》和巨人之星》经由当时还年轻的笹垣润三说出，在今日看来确实久远。著名漫画家高桥留美子的《福星小子》以及日本动画最著名的系列作《机动战士高达》也在不经意间登场，史泰龙主演的《洛奇》也以线索的方式埋伏在书中。
《白夜行》明面上和稍微探究之下能得出的便是以上所写的。我始终认为，这本书的厚度虽然很大程度上是畅销君的一贯戏剧份风格的文字所致，但其本身素质绝对担的起其经久不衰的销量，也绝对值得东野的粉丝逐节地搜寻出细节，体会更深的阅读乐趣。
不知不觉啰嗦了这么多，就干脆再写些废话罢。东野圭吾的书除个别纯本格小说，像《我杀了他》那样给读者下难题，其他的书都像个老婆婆一样一边向读者讲述自己的故事，一边苦口婆心地传授些心得见解。《新参者》中的警察加贺一边处理各家矛盾一边缓缓解开谜底，温情化开裂纹，真相反而其次了；《分身》以克隆作为主体探讨人的存在本质，活着就是唯一；《恶意》凶手手法拙劣，即使死也要抹黑被害者名誉的仇恨令人震惊；《嫌疑人X的献身》，石神单方面爱的奉献觉悟比天高，完美犯罪难敌人性真诚；《湖畔》、《时生》和《红手指》综合探讨家人亲情；《同级生》、《放学后》揭示校园的丑恶……情节和展开毫不出人预料，主体和人物远比故事更出彩，这是东野的书的整体特点。无怪乎伽利略系列总是口碑暴跌，短小而玄乎的手法实在难能刺激见惯了套路的本格谜。畅销君用他作为理工科生冷淡中夹杂着温暖的笔触一点点描绘着世界，他认识的世界，这个白昼与黑夜并存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