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
Ⅰ
原本清晰的东西变得模糊,和原本模糊的东西逐渐清晰,究竟哪个更加可怕?
Ⅱ
她进到车里的时候,仿佛穿着白纱裙。
车静悄悄地停在郊区的超市门口,她就自然而然的开了门进来。窗外应该是冬季,阳光毫无存在感地发生着,超市的标牌上写着英文。
我坐在后排车座的左方,不得不向右挪些位置。她一开门带进的冷空气让我一哆嗦。她紧贴着我蜷缩在后座上,没有说话。
我的内心至此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隔着数层模糊的意识,我质问着自己。
“她从不应该成为我的受害者。”
Ⅲ
我从无限循环的夜晚中醒来,这里是一座岛屿。
没有人走到过岛屿的边界,亲眼目睹过大海的存在。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里是一座岛屿,因为从未有人离开。
我把过去所有记住的人或事全部放置到这个岛上,任他们野蛮生长。在这里,记忆与梦境混为一谈,友情和爱情难以分辨。时间轴变得错乱不堪,所有人都曾被杀死,然后顺着故事的藤蔓复活在某个节点,开始一轮新的演绎。在这里寻找遥远的真实记忆显然不是一个最佳选择,但对我而言,记忆并不独立于他们存在在我的脑海。甚至对我个人而言,我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边界的岛屿和大陆对我毫无差别可言。
可是她与我不同。她更像这里的神祇,贯穿于一切。尽管她从来过多的停留于任何一段故事,但是却永恒地来往自如。我想她现实世界的本人或许都会向往这种存粹的优先权,仅次于,或者与我别无二处的优先权。
我从没有想过用简简单单的友情或者爱情或者两者之间的空档去定义她,这里没有现实世界的条条框框,没有人会对除了自己以外的情节发展萌生兴趣。可是当她温柔地进入我的后座,告诉我她的婚讯的时候,这一整座岛屿都在崩塌。
我没有想过要去占有她,绝对没有。
Ⅳ
我坐在旧家里土黄色的布质沙发上,对面坐着我的大哥和二哥。面朝已无电视的墙壁的沙发上,坐着我的姐姐。时钟开始加速,我的心狂跳个不停。
时钟指向十三点整。紧接着,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大哥露出狰狞的面孔,从身下掏出手枪,顺着二哥的额头向上射击,黑色的血液顿时侵染了夺目而来的光线。我惊慌地掉头跑向门外,和姐姐一起沿着石灰楼梯向下狂奔。
从七楼跑到四楼的期间,我从身上掏出一块灰色的锦布,姐姐拿出一把尖刀——我们不约而同地听到了自下而上的脚步声。
四楼打小就是我心里的一道坎,坏掉的楼灯让一切陷入昏暗,而从上下楼层泻下的不均匀光线又让一切经过这里的物体显得巨大而可怖:在这里,我遇到了踱步而上的商店老板。也许他并无恶意,也许他本就想夺走我们性命。我将手里的锦布自上而下蒙在他的脸上,可是由于角度关系,他似乎依然看得清楚眼前的景象——他抓住了姐姐刺向他的刀柄,然后扭转,夺刀,最后割向姐姐的手臂。我面容惨淡地目睹了这几秒的发生,整个人陷入了不理智的崩溃阶段,发疯了似的向楼顶跑去,尽管那里并没有出路。
Ⅴ
“我们每天都在吃鱼,却没有对它产生任何的不尊重?”父亲一边大口嚼着鱼块,一面煞有介事地说到,“以后一定要做一条勇敢的鱼啊。”
我试图推敲他的意图,但很快放弃了这个无意义的举动。高考结束五个月了。我在家里没日没夜地学习睡觉,日子却仍被无穷尽的放缓了。我和父亲一样地待在家里,似乎有事又似乎无事地活着,与外界的联系正在一点点的消耗殆尽,以至于有时候我自己也会质疑自己是否已经从高考失利中死去。
回到现实并没有给我带来与岛屿有着明显差异的不同感。我一次次从噩梦里醒来,又好像一次次从现实中昏睡过去。
离开家里同样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我可以自由地离开家里,去我任何想去的地方,见我任何想见的人。可问题就在于我并没有真正想见的人。通常情况下,我会从小区正门出去,在地铁站附近租借自行车,路过熟悉的图书馆,沿湖骑到已经倒闭多年的电影乐园,走进它空荡的地下车库,或者地下一层全部关着卷闸的美食广场,我走到那,然后原路回家,全程不超过四十分钟。我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可言,只是避免全日在家罢了。有时候能在去或者回家的路上遇到我的父亲,我会跟他打招呼,但我们都不会过问对方的目的地。
一切就这样发生着。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我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任何的异常,也没出现任何难以忍受之处。母亲则一如既往地承担着我分辨现实和岛屿的角色——无论是她安静地听我讲话,还是严厉地呵斥我的时候。以至于我有时候想嘲笑柯布,为什么非要用一个该死的陀螺呢?
当我今日与往常一样骑车到达小区门口的时候,她出现了。
Ⅵ
我从梦里惊醒,抓起身边的手机。尽管开了夜间模式,屏幕还是十分刺眼。我点进了那个位于聊天列表底端的对话框。
“在吗?”我不想再犹豫什么。“想跟你说件事。”
Ⅶ
她一只手里攥着从超市买来的一小束鲜花。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并不是很好看,有一种我闻所未闻的陌生与熟悉交糅的感觉。
我们要结婚了。尽管她没有说半个字,我依然地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是需要多强的穿透力啊)这未必也太荒谬了。我始终都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可是事情越是荒谬,越是能让人清醒的意识到或许自己正身处现实。我想起了现在是12月17日上午十点,想起了我们正在威斯康星,准备顺着51号公路继续向北,一直到苏必利尔湖。临近圣诞,我们学校都已经放假了。
“我真的受够鲍勃迪伦了。”她说到,受车里暖气影响,她的四肢逐渐舒展开,“你放了整整一路。难道你打算一直放到圣诞节吗?”
内心的翻腾突然被她的话语平静下来。我不想让她感到厌倦,至少现在不想。刚刚已经足足出神了好一会,她显然已对我有些不满。你永远没办法在一个活生生的人面前去质疑生命的真实性,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你的未婚妻。
“你给我买吃的了吗?”我一边将音乐调成拱廊之火,一边问她。(几乎是下意识说出)
“全麦面包和阿华田。”她说,“你不爱吃三明治就只有这些。”说着把两样早餐从另一只手拎着的购物袋里拿出来给我。阳光变得十分刺眼。
我头脑一热,突然凑近她的脸前。
她似乎看透了我的企图,赶紧往后一缩。“你一大早上发什么神经,赶紧去开车。”
“不,”我说,“不是现在。”
Ⅷ
从七楼再往上就是天台了,中间需要穿过一道布满铁红色锈迹的防盗门和暗自生长的仙人掌群落。等我逼近天台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恐怖气息的余韵还在,心脏也还在砰砰地跳个不停,可是这东西仿佛就像游戏关卡,一旦路过,也不再会穷追不舍。
我打开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但是却被新年的烟花声淹没了。整个城市的天空正被五颜六色的烟花布满。血液在闪烁的夜空的映照下凝固了,被掩盖的脚步声似乎早已不复存在。外面飘起了雪(或者说早就飘起了雪,因为地上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她站在天台的正中央,看着天空。雪花纷纷落下。
“你来啦。”她望向我,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你带了烟花棒没有?”
我心一沉,烟花棒的事情早就抛掷脑后了,可刚刚经历的情景无论怎样也无法说出口。我一边脑海里想着所有可用的借口,一边把手伸向上衣口袋,装作去拿的样子。
而当我把手伸进口袋的那一刹那,我才突然明白:对于她而言,我其实根本就不需要刻意去准备或者掩饰什么。
那些烟花棒一直都在。
Ⅸ
小区门口的马路边,我爸妈和她爸妈正站在车边交谈。她站在一旁,时不时地点头。她家里的车上或许还有一些人,我看不清楚。归还了自行车,我快步走过去。
原来她要走了。
她望向我的时候,我才突然一下想起来。一直以来我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似乎再没和她联系过。
走上前,长辈们的话语逐渐在我的耳根湮灭。而我就如此地,隔着十二年所有的往事,望向她,也望向所有有她参与过的自己。一瞬间,我想起好多事。可是记忆这东西,就如同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里写过的那样,如同一个偌大蓄水库,储存的事情越多,越是难以打开。我突然有点内疚,为自己之前不切实际的吹嘘,为自己事到如今的处境,也为我们之间僵持尴尬的局面。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曾和她一起看完这本书和这部电影。
“嗯,路上小心。”我说到,尽管刚一说完我就知道这句话无比的愚蠢,好像两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在做着无关紧要的告别。
“好。你也加油。”
话已至此,我明白已没有再继续的必要。我沉默,等待家长做最后的告别。
“我圣诞节会回来。”
Ⅹ
“那天晚上,我有话想跟你说来着。”
“但还是没说出口。”
“我知道。”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