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高兴》：袒露的不仅仅是遭遇双重背叛的女性的内心世界

丹麦作家J.C.龚达尔的小说《我常常高兴》体量非常小，简体中文字版的开本只有巴掌大，且只有175页。我们又不熟悉丹麦当代文学，所以觉得，封底上关于这本小说概述的准确性，是没有疑问的。

封底上的概述怎么说的？"她们结识于（19）60年代的哥本哈根，埃莉诺内向寡言，只有在安娜面前，她才能畅所欲言。那年假期，两对夫妻结伴旅行，却在阿尔卑斯山麓遭遇雪崩，安娜丧生，埃莉诺的丈夫从此失踪，此时的埃莉诺才惊觉，自己早已遭遇双重背叛。"

我说的没有疑问，是指用这样的篇幅来写埃莉诺遭遇闺蜜和丈夫双重背叛的故事，做得到酣畅淋漓地表达。

可是，我两次用到"疑问"一词，想要说明什么？我想疑问：《我常常高兴》仅仅是一本表述埃莉诺遭遇双重背叛的小说吗？

打开这个问号之前，我们先来理清小说的人物关系。

安娜和格奥尔是一对夫妻，埃莉诺的丈夫名叫亨宁。安娜和格奥尔育有一对双胞胎儿子斯特凡和莫尔滕，而埃莉诺与亨宁则膝下无子。J.C.龚达尔带领读者进入埃莉诺的生活时，已经老迈的格奥尔洗澡时发病亡故，"如今你的丈夫也过世了，安娜"，这是小说的第一句话， 紧随其后是，"你的丈夫，我们的丈夫"——人物关系顿时清晰了：安娜殒命阿尔卑斯山雪崩、亨宁在雪崩中失踪后，侥幸生存下来的格奥尔和埃莉诺索性抱团取暖，后者走进格奥尔夫妇的家庭取代了安娜。

彼时，安娜和格奥尔的双胞胎儿子只有10岁。怎么让一对稚童接受埃莉诺会像安娜一样成为他们的好妈妈，在丹麦著名的小说家J.C.龚达尔看来，根本不必要细究。斯特凡和莫尔滕究竟如何摆放了埃莉诺在自己心中的位子，龚达尔先生认为，只有当他们的父亲格奥尔失去了保护埃莉诺的能力后，才能显现出真相来，所以，小说的第一句话会是"如今你的丈夫也过世了，安娜"。那么，斯特凡和莫尔滕能不能放下他们的妈妈接受埃莉诺？龚达尔选择了比莫尔滕的人生更加成功的斯特凡来与埃莉诺正面交锋，而交锋的焦点是格奥尔去世以后埃莉诺打算卖掉从安娜手里接收过来的住宅搬到哥本哈根的美利坚路去。

斯特凡夫妇为什么对埃莉诺要搬到美利坚路这件事，反映那么强烈？

我们得先来了解一下美利坚路在哥本哈根的城市坐标：在哥本哈根，西桥区就好比美国纽约的哈莱姆区，居民层次较低、治安情况不佳，美利坚路就在西桥区。

得知埃莉诺已在美利坚路买好了一条公寓后：

"'你本来就是西桥区的人，对不多？'，米伊（斯特凡的妻子）的眼睛瞪得更大，脸上的笑容也更大。"

"'埃莉诺就是在美利坚路上度过童年的'，斯特凡不无酸涩地说"。

这对人生非常成功的夫妻对继母埃莉诺的态度，已经显而易见，那便是，藐视。藐视是从埃莉诺决定从安娜留给她的房子搬出来才开始的吗？从10岁的小男孩到头发已秃，斯特凡的藐视是在父亲死后继母要搬到美利坚路去的刹那，才发生的吗？

《我常常高兴》，书名取自作家贝恩哈尔·塞韦林·英厄曼的一首诗，"我常常高兴/却也想哭泣因为没有一颗心分享我的全部喜悦/我常常伤悲/但只能大笑/如此便不会有人发觉我的怯懦之泪"，读完小说后再来琢磨英厄曼这首诗，"我常常高兴，如此便不会有人发觉我的怯懦"，恐怕才是龚达尔引用的用意吧，也就是说，在斯特凡夫妇奚落她打算搬到美利坚路的决定时，埃莉诺彻底明白，自己不想被人发觉的怯懦，早就被人发觉并始终被关注着。

那么，埃莉诺为什么会那般怯懦？仅仅因为自己是双重背叛的受害者？

如果是，亨宁为什么会撇腿埃莉诺？我想，这与他们没有孩子有很大关系。那么，亨宁和埃莉诺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埃莉诺意外怀孕后，为了不影响亨宁的前程，埃莉诺决定听从亨宁的建议跟着他去地下诊所堕胎。那是一次做得过于彻底的手术，葬送了埃莉诺做妈妈的能力。虽然龚达尔没有写在明处，我总是觉得，后来亨宁还是娶了埃莉诺，很大程度上对意外怀孕后引发的意外负责。也就是说，亨宁在心里早就抛弃了埃莉诺。亨宁为什么会出轨安娜，看上去是他更喜欢外向、奔放的安娜，我却以为亨宁不喜欢埃莉诺的，是导致她内向寡言的原罪，是的，原罪。

所以，《我常常高兴》绝不是如封底上的概述所言，是一本袒露遭遇双重背叛女性内心世界的小说。我们能通过小说读到的，当然是貌似伴随埃莉诺内向胆怯的性格而来的重重打击，实际上，龚达尔想要引导读者探讨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带给民众的后遗症，有没有消弭的时候。

埃莉诺的母亲西格丽德不到二十岁的时候，丹麦正处在被纳粹蹂躏的时期。日子本来就过得异常艰辛，在碎石场工作的父亲又因为肺疾被辞退，西格丽德只好挑起生活重担，白天在面包房上班，晚上到酒吧当女招待。长相出众的西格丽德被一个德国军官看上了，这对在黑暗中苦求生存的小姑娘，不啻是一线光亮。西格丽德怀孕了，不久，德国人战败，那个德国军官从此不知所踪。怀着德国人孩子的西格丽德在家乡备受摧残，父母只好拿出家里全部钞票将西格丽德赶出了家门……

西格丽德游走到哥本哈根后的落脚点就是美利坚路，所以，当斯特凡和米伊得知埃莉诺决意搬回美利坚路后不加掩饰地嘲讽，难道没有对埃莉诺是丹麦姑娘与德国军官苟且后的结果的嘲讽？也就是说，从成为亨宁的妻子到格奥尔的妻子、斯特凡和莫尔滕的后母，从娘胎里带来的原罪，就始终缠绕着埃莉诺。亨宁何以没有心理障碍地出轨妻子的闺蜜？安娜何以丝毫不觉愧疚地出轨埃莉诺的丈夫？以及安娜的孩子们对10岁以后一直照顾着他们的继母那么轻慢，难道不是因着埃莉诺所谓的原罪而反馈给她的态度吗？"我常常高兴，如此便不会有人发觉我的怯懦"，当常常高兴也不能避免被人发觉自己非常怯懦，埃莉诺索性回到自己长到的地方寻求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