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女
聊斋故事新编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公元二百三十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在天台山县城的衙门前,有个名叫孔生的年轻书生,负着包袱,手拎书箧,来回徘徊着。他捶胸顿足,长叹短吁,对着西墜的夕阳,愤然自语道,什么天道不亲,常与善人。我的朋友一个好端端的清官为何暴病身亡?事隔三月前,他还来信,邀他来天台山相聚。可他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急匆匆地赶到此地,听到的却是一个噩耗,真是世事难料,命运多舛呀!可见老天爷并不公道,好人没有好报。如今投靠不成,自己却要羁留异乡,囊中的盘缠已所剩无几,望家乡山高路远,可怜我满腹经纶,竟要饥寒交迫,穷死于在茫茫的山野。
就在他百般无奈窘境中,一个衙门的打更人看在旧太爷的情面上收留了他,让他在自家的一个草庐里暂且寄身。为了垫饱肚子,他在县城集市上,摆摊卖字,或者代人书写家信,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文字,招来众人的目光,终于被当地兴华寺的方丈相中,邀他去厢内抄写经书,聊以糊口。工作倒是清闲,但每天面对枯寂打坐的老僧,晨钟暮鼓的寺院生活,实在乏味得很。一次大和尚授课岀题,一道有心无心的偈子,无人能答。刚巧孔生路过厢房,一时兴起,信口对偈:有心作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
语音刚落,四座惊起。此答题看似平常,其实蕴含深刻的佛教道理,犹如禅宗的棒喝,醍醐灌顶。老僧们颔首称是,方丈拈髯 笑,当即将他唤进客殿,见孔生相貌堂堂,自是慧根不浅。原想叫他皈依佛门,但细察他眉宇间有股冥暗之光,便知他命中有一段末了的宿缘和劫难,不觉捻珠叹息,口中念念有词,我佛慈悲,我佛慈悲也……
孔生惊诧跪拜请教,方丈沉默不语,拂袖离身。当晚他便做了一个蹊跷的梦,梦见自己来到桃花坞,漫天红云,落叶缤纷,喜不自禁。在一条清澈的溪边,有人低吟浅唱,关关雎鸠,在河一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梦醒后,他慨叹良久,想着自己是一个穷儒生,如何能遇到红颜知己。但又想起方丈的谶语,不觉心惊胆战。但他性格落拓,不信鬼神,自信君子坦荡,何惧风险。
说来光阴荏苒,秋去冬回,一天大雪崩腾,万籁俱寂。他出去赏景,在寺外散步,偶经一处大宅,匾额书写着“曾家第”四个大字。"曾家第”原是一名姓曾的官宦邸所,因涉及官司而萧条,移置别处居住,而现在空旷着。正当他嗟叹之际,出来一位丰采奕奕的公子,彬彬有礼地向他作揖问好。他也慌忙还礼。俩人交谈了几句,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公子邀请他进户作客,他欣然答应。只见房子不甚宽敞,但雕梁画栋,十分精美华丽。还有一间间小书房,放着历代的秘而不宣的珍本,如琅环传,三坟五典之类,他过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公子自我介绍说,他本姓刘,不是曾家的后代,而是同曾家的孙子是同窗,因居住下乡的老家遇到了火灾,便暂时寓居在此。接着他问孔生说,听先生口音不是本地人,为何流落在此?我一看先生便是很有学问的人。
于是,孔生将自己的身世介绍了一番。
哎哟,是孔圣人的后裔,失敬失敬!
公子双手抱拳作揖说,先生才高八斗,何不设帐授徒?
孔生叹气说,落魄之人,谁作曹丘者?
这时,刘公子突然跪下叩头,如蒙不弃,我愿拜先生门下!
孔生忙将他双手扶起说,不妥,不妥,我与公子年龄相仿,还是结为朋友吧。
好的,咱们结个金兰之交!
刘公子豪爽地说道。接着吩咐下人,送来美味佳肴,设宴款待孔生。到了晚上,他俩谈兴正浓,不知不觉,到了子时。刘公子请他留宿同寝。天冻寒冷,三更时分,就有僮子入门炽炭火取暖。少顷,他俩拥被坐起。只听仆人报,太公来!
孔生吃惊地下床,只见一位须发皤然的老翁走了进来。他向孔生致谢说,先生高才,不弃顽儿施教,实则刘门有幸。小子初学涂鸦,不要以他为朋友对待为好……然后叫人给孔生送来见师礼品:锦衣一件,貂帽一顶,袜子及皮靴各一双。又摆开酒宴,为孔生接风洗尘。金银杯具,光彩夺目,山珍海味,美不胜收。餐讫,太公辞行,曳杖而去。
他饮茶罢,开始给刘公子授课业,先从古文诗词类教起。刘说,兄长慢慢来吧,弟不求进取。到了晚上,他笑着对孔生,今宵咱们再尽欢,明日不许贪杯好不好?
孔生也是豪爽之人,不拘小节,也点颌称是。不久,刘公子叫僮子问,太公睡了没有?得知老人已安寢,他悄悄附童子耳朵边说了几句。
须臾一美女,怀抱琵琶笑盈盈而入。此女年约十六左右,生得清丽娇美,如出水芙蓉。轻弹吟唱,声音宛如琮琮春水。刘公子又摆酒宴,俩人干杯豪饮,直至天明方歇息。
孔生问他,这弹琴女子是何人?刘公子笑道,这是太公豢养的婢女,否则你喜欢,我早就介绍于你。
孔生仗着酒兴说,以后,我结识的女子,要有这样的外貌才好。
大哥,你心中的美女,包在小弟身上。
他信誓旦旦地说。
就这样,孔生辞去寺庙的工作,整天与公子厮混一处。除了饮酒作乐外,他教授诗词课目。刘公子天生聪慧,触类旁通,过目成诵。不到半年,学业有成,俩人低吟浅唱,俨成诗友,不亦乐乎。
夏天到了,晚上纳凉,在院子里饮酒作诗,有时太公也带着婢女来凑热闹,家人丫环欢聚一堂,让孔生乐不思蜀。但过分纵情了,总有邪气侵入。一日在醉酒后,他朦胧入睡,隐约骷髅在脑海闪过,不觉吓出一身冷汗。随着心的悸动,胸口隐隐作痛,后益剧,抚摸胸脯隆起,不到半天,肿如桃子,一夜后瘤如碗大,他辗转呻吟,寝食难安。刘公子日夜服侍,太公也拿来膏药敷贴,但也无明显疗效。
快叫娇娜妹子来治疗,或许她有办法!
公子突然想起了住在外婆处的表妹,她从小学过仙道,疑难杂症,手到擒来。
黄昏,娇娜姗姗而来。随着一阵香气扑面袭来,孔生眼帘映入了一张娴雅俊秀的少女的脸孔,那双黑艳明澈的眼睛,秋波传情,无限的温柔融化了他的心田,仿佛对他轻轻呼唤,你不要怕,我来了,我会解除你的痛苦。让他顿时忘却了痛楚,停止了呻吟,如沐春风,睁大眼睛专注地瞧着她。甚至她抽出佩刀,他也不感到害怕,反而向她靠近身体,就像前方是迷人的花卉,他要钻入进去,一探究竟似的。她微笑说道,先生之疾危矣,幸心脉无损,此肤块已溃烂,必连根割除方可。
她举刀切入,刃如薄纸,喀嚓有声,如割草似的把瘤块去除,尽管鲜血淙淙,溅流床单,可孔生不觉疼痛,反而有一种爽快的感觉。他凝视她的纤手,细腻如玉,巴不得停留的时间越长越好。可就这片刻的时光,她结束了手术。接着她从樱口中吐出一颗弹大的红丸,在他的创口上自动旋转起来,有一种凉丝丝,滑麻麻的感觉,不久伤口便痊愈了,真是鬼斧神工,不可思议。
好了。
她笑盈盈地擦拭佩刀说,先生,你抚摸胸口还有痛吗?
他蓦然翻身而起,拍拍胸脯,大声喊道,小姐,你真是仙女下凡,比华陀还要厉害。
一句话,说得大家噗哧一声起来。刘公子嘱表妹好生歇息,晚上一道用膳,可她说家里只有外婆一人,回去要照顾老人家,下次一定再来作客。
孔生揖手称谢,目送她离去的倩影,大有依依不舍之情。
到了晚上,公子问孔生,我表妹如何?
他心头陡然一热,脸孔变红。还以为公子提婚,将娇娜许配于他。可刘公子轻叹口气说,可惜呀,表妹已许配给吴郎……未了,他似乎安慰说,兄长,请放心,我一定为你找个称心如意的嫂子。
可孔生面壁吟诗:曾经沧海不是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你的心思,兄弟知晓。
他笑对孔生说,我曾家佳丽如云,不会让你失望的。可孔生心里还是惦念着这位为他疗伤的美丽娇娜。他想这辈子难道还为碰到如此温柔的美人吧?
刘公子没有失信,不多日,他就给他带来佳音,说明日见分晓,到时你一定喜出望外。他听了淡淡一笑,不为所动。
次日清晨,他刚在花园里舞剑弄棒,只见公子陪着二位窈窕女子兴冲冲而来。孔生眼睛一亮,娇娜来了!后面的那位与她外貌竟是如此相似,酷如姐妹俩。只是比她瘦怯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但风流之态,若比仙女。
这是娇娜的妹妹,小名叫阿松。
刘公子向她介绍说。
阿松满脸羞红,低头向他行礼,深深道声万福。
他也迅速回礼,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娇美的脸孔。
谐也!
只听娇娜抚掌笑道。
果然男才女貌,天生一对!
刘公子调侃说。后天是黄道吉日,我来操办婚事。
快叫郞君,一个叫娘子!
话音刚落,阿松向娇娜啐口说,你还未过门,就如此排遣奴家,我去姐夫处告你!
娇娜笑着跑开了,阿松追了上去。
瞧着姐妹俩可爱活泼的状态,孔生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到了结婚那日,孔生恍惚做了一场春梦。虽然贺礼的人不多,但也热闹非凡。丝竹奏呜,鼓乐喧天。在众人的簇拥下,俩人进入洞房。揭开新娘头巾,他觉得上天赐给了他一个活生生的嫦娥仙姑。说不尽的温柔情话,道不完的缠绵缱绻,令他身处广寒宫殿,巫山云雨,飘飘欲仙。
还在度蜜月期间,孔生突然发现刘公子多日不见。问童子说,公子与太公外出有事。不知为何,他隐隐不安。一天傍晚,公子回来找他议事,脸孔愁云密布,眼睛里流露出不舍之意。他说,居住的房子租期已到,原想续租几年,可房东催还,协商不通,只得近期搬迁到很远的地方去住。看来我与大哥要分离了。
我与阿松已成夫妻,愿随兄弟一道前去。
原想如此最好。可此去路途遥远,不能再返。大哥已成家室,难道不去看望家乡父老?
一提家乡,孔生不觉顿时初醒,思亲之心油然而生。来此已有三年,父母安危萦系胸怀。但去家乡山高路远,自己携带新妇,多有不便,再说他在此衣食无忧,可一旦离开盘缠银子……
刘公子见他面露窘迫,知道他为路费和以后生计发愁。拍拍他的肩膀说,大哥千万匆忧,小弟早为你夫妻准备好金银,至于回程,我有法术,送兄一程,保证你“千里江陵一日还。”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在院子内的花坛边,孔生夫妻与太公及家人依依惜别。公子赠金百银,嘱俩人双手扶持,闭上眼睛,他在旁边念咒作法。是时,孔生耳闻风呜,身如无根,飘然而起,等睁开双眸,已到熟悉的家园。公子道声后会有期,便在空中隐没不见。
孔生带着新娘,叩见父母,喜极而泣。待见媳妇如此殊丽贤惠,乐不可言。乡邻无不称赞孔家娶了一个好媳妇。他用金购置房产田地,日久富裕。后他发奋用功,考取功名,历任县官,府台,盐政等职。因他为人正直,得罪了朝庭奸臣,被下贬到西安府当一名闲官。
那天他去郊野打猎。乘马驰骋,来至一个僻静地方。但见人迹罕见,古树参天,荫翳天日。他正逗留之际,只见一位公子,骑着骊马,向他频频瞻望。他仔细辨认,原来是刘公子。俩人下马,惊喜交加,各叙离别之情,感慨万端。刘公子随即带他去附近的新家。但见宅子筑在山腰的土丘上,四周竹林围绕,流水潺潺,风景幽美。进了院子,觉得略有冷清,原来太公已故,妹子已嫁。往昔繁华景象已不复存在。次日,他又带阿松过去,只见娇娜抱子候在家门口,开口就笑道,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我前脚进门,你们后脚跟到,快叫舅舅,阿姨!
几年不见,娇娜还是显得那么活泼开朗,身上少了一分少女的羞怯,多了一分少妇成熟的韵味。她抱着四岁的男孩,脸孔上包含着慈爱的笑容。看来一家人这几年过得挺幸福的。
我和阿松在外很想念姐姐。特别过去你精心为我疗伤,大恩没齿难忘。
哎呦,你别假情假意了,使什么好东西来孝敬我。
她又笑着指阿松的肚子,死丫头,还没接上种子,怎么搞的,是孔郞待你不好?你说出来,姐姐帮你出气!
姐,你老不正经,尽说笑话,外甥快五岁了,下次带来认亲。
阿松拍着她的儿子小脸笑道,真可爱,叫什么名字。
娇娜正要启嘴,她丈夫吴郞出来迎接,向孔生夫妻俩作揖施礼。他说家里有事,叫仆人先抱小孩随他回去,让娇娜再陪客人过夜。有什么要紧事,中饭也不吃了。孔生暗暗诧异。
他总是觉得刘公子一家有什么事情隐瞒着,好像乌云密布的天空,等待着暴风骤雨的到来。他也问娘子,她摇头不语,仿佛很害怕开口的样子。他也去问娇娜,她不可置否地淡淡一笑说,听天由命罢。她的眼睛幽怨地望着他,好像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宿命的阴影,笼罩着她清澈的瞳孔。次日下午,他找到公子,直言不讳地问他。他终于开口了。
公子说出的原委,让他大吃一惊。原来他们非人类,是属于修炼成精的狐仙。最近有百年一遇的雷霆之劫难,等待他们,难以躲避,虽向上天哀诉隐情,但还是在劫难逃……
我可帮你们吗?
他的随口一说,让公子的目光蓦然一亮。
你可帮我们,但你可能丢命。我劝你还是带阿松赶快回家吧!
不,我要留下来救你们!因为你们是我的亲人!
他慷慨激昂,斩钉截铁的话语,让公子感动得热泪盈眶,纳头便拜,大哥,不弃我等是异类,反而还要出手相救。等我们修成正果,一定报答你的大恩!
重阳次晚,昏天黑地,狂风大作。孔生按公子所嘱,持剑立于门外,一动不动。蓦然,一阵闪电掠过夜空,他所见的房子隐没,陡然变成了高耸的巨冢,下面洞穴深不见底。惊雷炸响,震撼山岳,老树拨根而起。突见一魔鬼,尖嘴长爪,从洞里捉出一个女人,腾空而起。尽管天色暝暗,可他看得真切,那女穿着美丽的裙子,正是娇娜。说时迟那时快,他纵身一跃,用力挥手劈剑一击,魔鬼负痛遁去,娇娜随手落了下来。但孔生被惊雷炸中,仆倒在地,昏迷不醒。这时,娇娜已苏醒过来,她见他死在身旁,不禁放声大哭,孔郞,孔郞,你为救我而牺牲,我怎能活着呀!听到哭声,公子,阿松等出来,将孔生抬进了洞内。娇娜让阿松捧着他的脑袋,用金簪拨开他的牙齿。她伏身用舌尖将红丸送进他的嘴里,又对着他嘴用力呼气。不多一会,缓缓旋转的红丸,激活了他的阳气,他悠悠苏醒过来,仿佛做了一场梦似的,见到公子家人围绕身旁,知道他们得救了,苍白的脸孔显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在洞内将息几日,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向公子提议一起回城住到他家里去。可娇娜郁郁不乐,原来她夫家音讯全无,不知吉凶如何?后有人报,就在前次雷霆劫难中,家人全都罹难。伤心欲绝之时,孔生百般安慰她,让她一起返回城内。可是翌日清晨,不见娇娜踪影,四处寻觅,杳如黄鹤。
孔生万分惦念,公子叹息道,表妹定是去天台山出生之地修炼早去了。她性格刚烈,夭志早日修成正果,为冤亡的同类杨幡招魂。后十年孔生因官事去浙江,特地去了一趟天台山。面对荒芜的曾家旧宅,慨叹唏嘘。正当他在林子深处踯躅时,半空中隐约传来娇娜的声音,公子别来无恙,若来生有缘,定保重恩。
他定睛凝目,一个身着霓裳的女子从东南方飘落下来,向他作揖状。孔生惊喜万分,喊着娇娜名字,疾奔而去。但女子身影倏然消失,四下顾望,目断魂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来我思,雨雪霏霏。
突然前方不远处的宇庙,出现了身披袈裟的老僧,他白发长髯,声若洪钟。
老衲,没猜错的话,当是故人孔生公子。
师父!
他长跪在地,想着昔日的遭际,潸然泪下。
方丈抚摩着他的头颅安慰道,佳人已脱狐形,羽化登仙,公子何必牵挂,尘缘已了……
此刻,方兴寺钟声响起,孔生摘掉官帽,随着老僧一步又一步地来到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