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一个折角—7

武志珺那天去的很早，特意给自己留了点时间化妆。她有点气恼，一半是因为左边的眉毛老是画不好，一半是因为当下的这种处境。

李格穿着一身黑色的大衣，身材削瘦，略微有点驼背，更显得单薄。衣服颜色很深，很整洁。他只比武志珺大两岁，但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老成。他坐在她对面，递给她一个卡通纸包装的盒子。

“送给你的。”

“你太客气了。”武志珺有点意外,“能拆开吗？”

“回去以后再拆吧。”他笑着说。

由于他的健谈与风趣，晚餐很愉快。他告诉武志珺晚上在大学还有个讲座，不得不走了。她站起身，跟他一并走去车站。3月的夜晚寒意消减，8点多的街道和行人一并被投放在闪烁的光影间，有种特别的味道。李格朝她挥了挥手，钻进了驶来的车里，人与车瞬间汇入车流，隐匿在夜色中。许是太多的开端让人失望，武志珺竟觉得这次，似乎不坏。

“平安到家了吗？”

“到了。”

“今天不好意思，因为工作关系，见面比较仓促。”

“谢谢你的礼物。”

“你喜欢吗？”

“很可爱。”

“你喜欢就好。”

武志珺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心里莫名有点烦乱。她确认了几次，没有新的信息。考虑了几秒钟。她内心盼望可以继续话题。

“晚上咖啡喝太多了，现在完全睡不着”。

几分钟后，信息声响起。

“那下次给你点果汁吧，晚安。”

她有些失望，又夹杂着一丝懊恼。

“晚安”。

几天以后，李格约她看电影。刘德华的《桃姐》。

他们一起吃了面条，又去买了饮料。

电影故事讲的不错，很容易戳中泪点。有几处武志珺忍不住泪水夺眶，李格适时地递给她纸巾。期间他的可乐喝完了，问武志珺要了水喝。她虽心里觉得不太合适，但也没拒绝。好在他的嘴并没有挨着瓶口。武志珺偷偷看了看他的表情，倒挺自然。

电影结束后他们并肩走去后街取车。初春的夜晚吹着阵阵不甚寒冷的风，陌生，温柔，又似一种催促。他们走了很久。武志珺隐约觉得他好像是在故意绕路。

“你觉得电影如何？”

“拍的不错。挺感人。不知道等我老了会怎样？”

“我们都会老的，有人陪伴就好”他说着，点了根烟。

她默默地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带你去看看我以前的中学，就在附近”。

他们走到一所学校前，隔着一排镂空的砖墙。

“以前我每天放学以后，都要留下踢一个小时的球。爸妈生意很忙，大多数时候住在外婆家。有好几次踢球忘了时间，外婆跑到学校来找我，满操场的喊......”说着，他爽朗的笑起来。那笑声仿佛让她看见了那个瘦削的男孩儿，在傍晚的操场上奔驰，追逐着渐沉的夕阳。李格望着夜色中空荡荡的操场和几栋教学楼的轮廓，眼神深沉，仿佛陷入了一种不被打扰的宁静之中。那个瞬间武志珺觉得老成的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理想朝气的少年。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梦里那个熟悉的场景：有人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远远地望着她，满脸笑意。恍惚间她觉得现实与梦境出现了某种交错与重叠。那些关于她与李格各自遥远的16岁，似乎神奇地在这个时空里相遇了。她以为这是一种靠近和理解的开始。

“那里我以前经常光顾”他的话音重新把她唤回。“后来有再来吃过，却觉得味道很一般”，他指着街对面一家小店说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换了老板”。

他们继续走着。显然他对这条街印象特别深刻，哪家店面以前是买什么的，哪个老板是哪里人，他都如数家珍，他还说毕业以后他跟几个哥儿们回来过好几次。她想他或许是个念旧的人。

就快到取车的路口，他们并排着等红灯转绿。灯光交替间，武志珺刚要抬脚，突然一只手轻轻地扶在了她的后背。她有点惊讶，望了一眼李格。他神情自若。

上车后，他点燃了引擎，却没有立刻开动。前面的挡风玻璃有些雾气。他双手扶着方向盘，沉默了片刻，说：

“做我女朋友吧？”

“啊？”她有点意外。

发动机的轰鸣，低沉，厚重。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他顿了顿，说：“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对你挺有好感。坦白说，你坐着的时候也没有特别怎样。只是我们起身离开，一起走去车站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心动的感觉。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希望你能考虑考虑，我等你的答复。”

她喃喃地应声，含混不清。

一路上没有再说话，只看着远处的街景不断拉近，填满整个视野，又倏忽而过，被抛到脑后。途中，他点了一支烟，一直燃着，没有抽。武志珺瞥见那点火红在窜动。收音机里播着一首英文歌，很熟悉却记不起歌名。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打开家门的一刻她感觉就像跑完全程马拉松一样精疲力尽。

说不上来是兴奋，高兴，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心里觉得怪怪的，还有些没来由的悲伤与不安。武志珺隐隐觉得这会是一种暗示，但又没法彻底明白。

隔天她坐在车里，脑子里全是昨晚的事。她说服自己：去，试一试。

“你昨晚说的事我认真想过了，我们就好好相处吧。”

发出这条信息，她长出了口气。她不确信这种不安和忐忑的来由，只是安慰自己谈场恋爱而已，不必太过紧张。

和李格确定了恋人关系，但因为他工作很忙，两人并不常见面。他正忙着跟朋友合伙办一间英语培训学校。看的出来，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仅有的几次约会，也是跟他的朋友、同事们在一起。她表面上没说什么，但心里有些不痛快。赌气似的，不主动联系他。他找她她也淡淡的。

假期她打算跟朋友去溪山玩几天。她本来想跟他说一声，可想到最近跟他的关系，索性也就作罢了。临出发那天，他却打电话来约她周末见面。她没好气地告诉他自己要去溪山，周末不确定能回来。电话里他没说什么，只是叮嘱她注意安全。跟朋友们疯玩了几天，倒也把这些烦恼暂时抛到了脑后。周日她刚到家楼下，远远就看见了李格的车停在路口。他一脸笑意的下了车。武志珺没好气地走过去，刚想呛他几句，突然后车门打开了，一个约莫20岁出头的女孩儿探出了一个脑袋，脆生生地说：“武老师好！师娘好！”随即，她发现车上还有三个年轻人。他们都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倒使她不知怎么回应了。李格笑着说这些是他的学生，吵着要来看师娘。还说晚上他和胖子攒了个局，特意来接她一起去。这般情境下，她只能答应了他。

武志珺把车窗彻底地打了开来，好使夜风畅快地吹拂以解烦闷。电台里的方言节目逗的后座的孩子们笑声连连。李格今天兴致好像格外高涨。他学着节目里的调调，她也不禁笑出了声。胖子显然已经到了很久，一个劲儿地笑李格重色轻友。另外还有4个男生，也是李格的学生。他们似乎感情很好，学生们都很尊敬他，他自然也是特别关照这些孩子。里面最大的大四，最小的大二，言语间她估计他们应该都在李格的公司帮忙。其中一个圆脸的女孩，笑嘻嘻地说：“早就听说李老师交了女朋友，没想到这么漂亮！”“师父师娘真是天生一对！”另一个女孩嬉笑道。她有点不好意思。李格挥挥手，说：“你们俩嘴这么甜，看把武老师高兴得！”说罢，转头看着她。“你们表现这么好，说吧，晚上想去哪玩儿?”几个孩子兴奋地叫起来“师傅万岁！”

大家一行去了附近一家KTV。孩子们一首接一首的唱着，手舞足蹈，热闹得很。突然一个高个子男生抢过话筒，大声说到“大家安静！下面，有请师娘为我们演唱一曲，大家鼓掌！”她笑了笑，“今天第一次跟大家见面，很高兴，那就随便唱一首吧！”随着音乐声起，她的声音缓缓流出，听众们掌声四起。她并不惊讶，她知道自己很会唱歌。透过摇曳的灯光，她看到李格的眼中窜动出一丝火苗，尽管只有几秒钟。曲终李格很主动的带头鼓掌，并自己拿起了麦克风。那晚她才知道他很喜欢陈升。“为了要讨好你的欢心，我经常忘记我自己，感情是件疯狂的事，多了并不见得好，我不能随便我自己，快乐轻声的歌唱......”他的声音有点苍凉，就像是已经活过了几辈子，让人伤感。她情不自禁的握住了他的手。那晚玩到很晚，送孩子们回学校以后，她本想跟他单独聊聊。她觉得他们之间需要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也许是那些音乐和歌声，使她内心升起了主动去靠近他的勇气。哪怕是牺牲一点自尊，失掉一些姿态。他喝了不少，但神色清醒。胖子在后座蔫儿着脑袋，李格一路上叫了他几次都没反应。“我先送你回家吧”，他说，“看样子胖子今晚要住我那儿了”。她的计划落了空。但这情况她也实在不好说什么。“好吧，你路上小心”。

那天过后，他们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之前。不疾不徐的联系，不温不火的关心。晚上，她打开QQ，他的头像灰蒙蒙的。点进了他的空间，沿着时间的脉络，看了看他写的东西。他似乎迷恋过诗歌，自己写了不少。在最近的那篇里她读道：“看完《桃姐》的那个晚上，她问我‘我们老了会怎样？’我说‘每个人都会老，有人陪伴就好’。她默默地看着我，眼里有光。我特意绕路带她去了以前的学校，跟她讲了很多以前的事。不知怎的，对着她我有种倾诉的欲望。但除此之外又能说些什么呢？......老余家我前段时间去过了，和记忆里的味道不一样了......”

晚上和朋友在外面吃饭，李格打来电话。

“你在哪呢？”

“吃饭。”

“我还没吃，方便的话能去你家蹭点饭吗？”

“现在？”

“对。”

“好吧。”

武志珺妈妈知道李格要来，又洗又切，忙个不停。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脑子里乱糟糟的。没多久她听到敲门声。知道李格来了。但她并不想起身。她爸一边和李格寒暄，一边叫她。她没应声。突然卧室门被打开了。

“怎么啦？”李格问。

她倏忽间弹了起来。“你来啦。”

“不舒服吗？”

“哦，没有，只是有点累。出去吧”。

她妈早把晚餐摆好了，心满意足地看着李格埋头吃饭。

“工作很忙吗？这么晚还没吃饭。”

“真是不好意思，阿姨。我本想过来随便吃碗面就好。劳烦您做了这么多菜。”

“客气什么。你第一次来，怎么能让你吃面条啊。以后想来吃饭提前说一声就行。”

“好的，谢谢”。

那么多菜，李格好像就只夹青椒炒肉丝。她妈递了个眼神给武志珺，她假装没看见。

吃完饭，武志珺的爸妈很默契地叫他俩出去散散步。李格礼貌地跟他们道别，跟她一起下了楼。“你有事先走吧”，她没打算他会真的跟她去散步。“我们走走吧”，他点了根烟，笑着对她说。

才下过雨，公园里人不多，地面湿漉漉的。

“怎么想着突然过来吃饭呢？”

“没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

她不知道接什么话好，把手插进了裤兜。

“我想让咱们的父母正式见个面，你觉得如何？”

“啊？！”

“我爸妈很想见见你，我想正式一点比较好。”

“你安排吧。”

他搂了搂她的肩膀。

看着他的车消失在拐角处，武志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们约好见面的那天，武志珺爸妈特地给她准备了茶叶和燕窝当做礼物。李格送了武志珺妈妈一条手链，很普通的款式，老气横秋。席间父母们聊的很欢畅。李格的父亲很健谈，他母亲则少话但很和气。武志珺看得出来他们很喜欢她。晚餐结束后，两边的父母都执意不要他们送。很明显他们希望她和李格能多点时间相处。李格开车载她去了一家旧书店。他跟老板是旧识，开了几句玩笑。她一边随意看看书架上的书，一边隐约听到老板问他怎么换了女朋友。听不清李格的声音，只看到他递了支烟给书店老板，询问要的书到了没有。回去的路上，他问她：

“你喜欢狗吗？”

“小狗比较可爱。不过疯起来还是有点吃不消。”

“等以后我们结了婚，买栋别墅。你别上班了，养只大狗玩玩。”

她转头看了看他，他嘴角似有笑意。

她突然一阵气恼涌上心头，冷淡地说：“我喜欢工作。”

武志珺的侄子从外地过来，打算去李格那补习英语。她妈叫她顺便带了晚饭过去给李格。因为饭菜太多了，也叫上了胖子和其他几个老师。胖子边吃边打趣说：“还是李格你有福气。这么热的天武老师还亲自给你送晚饭，你还不赶快把她娶回家。”李格笑了笑，“这么多菜还塞不住你的嘴。”李格吃完了饭又忙着去给飞飞和其他几个孩子上课了。她去他办公室坐了坐。桌上堆放着很多资料。他最近除了上课，还忙着编培训教材，出版社催促得紧。除了书，这里其他东西很少。她从一大堆资料里看到了一本折了几页的《安娜卡列尼娜》。武志珺好奇地随手翻了翻，扉页上写着“简·格2002.8.18”。

“小姨”，飞飞从门外支了个脑袋，“下课了”。

“李老师呢？”

“好像又有学生来了，他在里面。”

“喔，那我们先走吧”。

胖子送她到电梯口，连声说着谢谢她的晚餐。她挥挥手，叫他别送了。

路上，飞飞突然问她：“李格真是你男朋友？”

“怎么这么问？他不好吗？”

“英语教的倒是挺好。不过，对你不怎么好。”

“你一小屁孩儿知道什么？”

“我们去了也不出来接，走了也不送，跟你都没几句话”，飞飞玩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说。

她动了动嘴唇，没吐出一个字。

李格的生日，预备请朋友一起聚聚。她不知道买什么礼物给他好，随便挑了只钢笔。说实话她真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临出门前，她妈神秘兮兮地说：

“你应该早点去帮忙他打理打理，毕竟请了那么多人。”

“他又没叫我去帮忙。”

“你是她女朋友，这种场合你应该主动分担。”

“我走了”。

武志珺远远就看见胖子在酒店门口左顾右盼。看到她走过来，他笑呵呵地说：“你可来了。李格专门安排我在这接你，快走吧”。“请了很多人吗？”“是不少，你知道李格人缘儿好，该来的不该来的，都他妈来了。”“你不是已经喝大了吧?”“哪能啊，你还没来，我得留着量啊”。说话间，他们上了二楼。打开门，里面已经是嘈杂一片。不一会儿，李格朝她走了过来，满面春风。“对不起，今晚人太多了，不能出去接你。你跟我坐那桌”，说着拉起她的手走了过去，“你今天很漂亮，谢谢”他轻声伏在她耳边说道。她觉得面上有股灼热。菜上的差不多了，各桌推杯换盏，看上去都是相熟的人。她吃了两口，李格凑过来说“陪我去打一圈吧”，说着拉着她向其他桌走去。她觉得他好像有些醉意了，又或许真是格外高兴，脸色绯红。跟她印象中的他很不一样。他搂着她的肩膀，走到一桌人面前，“各位，给大家正式介绍我女朋友武志珺。”又对着她说“这是林建鹏，这是大兵，这是周越华，都是我大学时的好哥们儿。还有这几位，她们可是班里的四大班花.......”她一一跟这些人颔首、碰杯，大家都热情友好，分外亲热。走完一圈，她脸都要僵了。胖子递给她一碗热汤，问：

“感觉如何？”

“不如何。”

 “你别看他现在这样，其实他是天生孤独。”

她咕咕地喝着那碗汤，白了胖子一眼。

“相信我，我最了解他。你们很合适，至少于他而言。赶紧结婚吧，别拖了。”

她沉吟了片刻，抬头看了一眼胖子，“你觉得他爱我吗？”

“他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他这个人很多地方跟别人不太一样。他大学每年都得奖学金，毕业时他又全部捐给了学校助学基金会。转背却找他爸借了50万去创业。没做到一年就倒闭了。后来他去做培训，现在跟我一起办英语学校。他对别人很大方，请客吃饭总是他买单。最离谱的是他现在还在用诺基亚蓝屏。他哪是差钱的人，可他就是不愿换，说用惯了挺好。”

“他挺念旧”，她晃了晃酒杯。

李格走了过来，对胖子说“你帮我照顾好志珺，我去搓两圈”。随即，在她的肩头拍了拍，出了大厅。她仰头饮尽了剩下的半杯酒，跟胖子说了声“别送了”，大步走出了酒店。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刷牙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昨天是8月18日。

生日聚会后一周，她主动约了李格见面。他依旧很忙，只有晚上下班后开车到她家楼下才有机会碰面。

   “什么事这么急着见我啊？”他的语气依然是温柔的。

这次她不想再拐弯抹角了。

“你不觉得我们之间很有问题吗？”

沉默了几秒，他说：“你是怪我没时间陪你？”

  “我最近看了一部电影叫《他其实没那么喜欢你》。说一个男人要是想见你，他总能有时间有方法见到你；反之，如果他总有原因不见你，他基本上就是不喜欢或不够喜欢你。虽然很残酷，但这就是事实。”

“如果你觉得不安，他们可以先领证，结婚也可以”。

“我需要什么你懂的。”

“那你希望我怎么做？”他点燃了烟，用力吸了一口。

武志珺的胸口猛然一紧，“我们分手吧”，她奋力推开了车门，眼泪滚落了下来。她分不清是伤心、委屈、愤怒还是不甘，她只是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在他面前流泪。

两个月后。

她正忙着手头的工作，突然电脑右下角的QQ图标闪烁了起来。她以为是自己眼花，迟疑地点开窗口。

“李格：我的书终于出版了，很高兴，你是第一个我想分享的人~~”

她盯着屏幕，默然无语，良久，敲下了几个字：

“恭喜你~~   

关掉窗口，她在联系人栏里删掉了他的头像~

她也许过于轻信某些感觉，有些感情用事，但从不拖泥带水。说到底，她最在乎的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