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只当漂流在异乡】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这首唐伯虎的《临终诗》,表露了他恋世与厌世的复杂心情,可以视作他才如江海、命比纸薄的人生总结。而酿成这一结局的,正源于科举考试。
都是考试惹得祸
人们心目中的风流才子唐伯虎,出身于小商人家庭,因家道中落,父亲在姑苏惨淡经营一家酒店。唐寅自幼聪敏,熟读四书五经,在县试、府试、院试中屡占鳌头,一帆风顺换来的,却是科考路上的一波三折。
首先是泮池酿祸。唐寅入府学后,一度恃才傲物,放荡不羁,与同住一巷的好友张灵等人嬉戏于府学泮池之中。十年后被时任督学以“行为放荡”,取消参加南京秋闱考试资格。后经苏州知府力争,才将唐寅“录遗”于南京应试生员榜末。
29岁的唐寅赴南京乡试,人还未到,文已先行,受到当地文人热捧,人称“金科解元非唐寅莫属”,乡试发榜,果然高中解元。鹿鸣宴上,唐寅赋诗:“红绫敢望明年饼,黄绢深惭此日书。”一副踌躇满志,好不得意的样子,不料又迎来京试风波。
江阴举人徐经赠百金唐寅,相约同赴京城会试。后有人举报徐经贿赂会试总裁程敏政家僮,事先得题,弹劾主考程敏政涉嫌“鬻题贿考”,俱下诏狱,这就是弘治十二年的科场案。唐寅受此飞来横祸,牵连入狱,有口难辩。三个月后释放,“罢充吏役”。
“科场案”成为唐寅人生道路的转折点。劫难后的唐寅,面临着人生的抉择。有三个因素,产生直接的影响:一是看透了仕途险恶,人心难测,他并没有“贬赴浙藩”,而是径自回到苏州故里;二是昔日好友都穆竟也成为此案的告密者和毁谤者,更使他十分寒心,断然绝交;三是回家后雪上加霜,与续弦反目,打死疯狗,驱逐恶奴,斥走妒妇,为此大病一场。病中吟诗:“维摩卧病余须发,李白长流弃室家。”从一心想步入士林大展宏图,到绝意仕途,万念俱灰,过山车式的命运,心灵巨大的落差,一下把唐寅精神击垮,如何平复这巨大的落差呢?
唐伯虎墓牌坊搜尽奇峰打草稿
失去一切希望的唐寅,一直沉迷于酒中,行迹放浪。在好友祝枝山、文徵明劝说下,32岁时开始“千里壮游”,足迹遍及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福建、浙江七省,游历于山水之间,心胸中的郁闷得以宣泄,思想转趋豁达。十个月的异乡漂流,激励了他奋发的情怀:“大丈夫虽不成名,当要慷慨,何乃效楚囚?”遂刻印一方“江南第一风流才子”。
山水如药,不但治愈了唐寅的心灵,而且提升了唐寅的画品。他“搜尽奇峰打草稿”,足下遍踏的名山大川,化为胸中的万水千山,使其诗画具有吴地画家所无的雄浑之气,潇洒之意,从代表作《画山路松声》、《溪山渔隐》中,可以看出他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真山真水中汲取营养,对自然山川有着亲身的体察和真实感受;同时,他又打破门户之见,博采众长,无论北方画派、江南画派,还是南宋的院体、元代文人山水画,或是师从沈周、周臣等名师,都能革新创造,化为我用,从而形成自己的画风。
山水长精神,精神再滋养画中山水。科场案后,内心的失意与高傲的风骨,让唐寅变得思想放荡,目空一切,绘画中也往往流露着一种愤怒与反抗。如《王蜀宫妓图》轴,乐妓体貌华丽照人,却在题诗中抨击了统治者的荒淫糜烂生活。随着世事洞察的加深,到宁王招聘事件装疯作癫逃过一劫,吓出一身冷汗的唐寅从此深居简出,笔下也飘逸出一种超尘拔俗的人格精神。
唐寅一生酷爱桃花,36岁时倦鸟归林,构建自己的桃花源。他筑桃花庵于桃花坞,写《桃花庵歌》,打造自己的会客中心和创作基地。晚年唐寅多绘江南水乡景色,取景简约,画面开朗清旷,用渔隐、行旅、听泉、观瀑、赏秋、田家农事等,勾勒出“吴门”文人画家的理想国。而且自作诗文,融合诗画,以抒发放逸不羁之心绪。
我的老师王川教授认为,“宋元以后中国画界轻画家画,重文人画。文人率性的涂抹,逸笔草草的文人画救了中国文人一命,他们用自己的才学聪明地补上了自己的不足,并从此改变了绘画的标准。”唐寅阅历较广,涉世较深,故题材范围广,不拘一格,让诗书画心有所寄,情有所发。他对书画的一大贡献,在于深化了文人画的题材内容,促进了山水、人物、仕女、花鸟各科的全面发展,加强文人画自我表现意识等,给后世造成深远影响。
桃花庵图尝尽冷暖自风流
能文善诗,能书擅画的唐寅名气很大,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文才轻艳,倾动流辈,传说增益而丽之。”事实上,唐寅曾是一位很正派、很勤奋、很有理想的有为青年。他对婚姻也很严肃,原配夫人徐氏病卒后,才纳被他称为“妒妇”者,最后娶沈氏为继室,一生所娶仅三人,安有“九美”?何来秋香?
他的一生道路坎坷多舛,生活穷困潦倒,郁郁不得志,并非死后被人传说的那样风流倜傥。他的玩世不恭表象的背后,是内心的苦闷,是备受冷落的境遇。沉迷于酒色之中,只因不想直面惨淡的现实。一边是“江南第一风流”的才子形象,一边是感受世态炎凉的鬻书卖画者,同时并存于一身,奇怪之相,并不奇怪。
唐寅曾在《秋风纨扇图》画上题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画意取西汉成帝妃子班婕妤年老色衰遭弃之典故,由秋风中见纨扇即将被收藏而联想自身命运,发出世态炎凉之感慨,“此图此诗,盖自伤自解也”。
由此看来,唐寅的风流,是带笑的风流,也是带泪的风流,更是彻悟人生后的自我放逐:“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躬身车马前。”苦难让他的躯体沉沦,却让他的灵魂升腾。陪苏东坡人生大起大落的侍妾朝云,看破红尘,一心向佛,深信“一切有为法,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诸法皆空”,诵《六如偈》以绝,而唐寅晚年也钵心佛门,字号“六如居士”,故居有六如堂,墓园有“六如何居”匾,著有《六如居士集》,并自署“逃禅仙吏”,以致李白成了他穿越时空的精神偶像。
科考风流,为人风流,下笔更风流,诸多风流集于一身,成就了唐寅这位“江南奇士”。他打通生死,打通名利,打通诗书画,虽历经苦厄,生活困顿,54岁即如花而谢,仍在中国的文坛绽放绚丽夺目的光彩。
“一日兼他两日狂,已过三万六千场。他年新识如相问,只当飘流在异乡。”唐寅两首诗中出现“只当飘流在异乡”,一从空间上轮回阳间地府,一从时间上一日兼狂两日,这是尝尽人生辛酸后的生命淡然,天人之间的唐寅,把自己画成了一幅永恒的文人画:江南第一才人,筑梦于桃花坞。
苏州唐寅墓园仁智写于2019年6月15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