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慢时光

当车窗外的路慢慢变窄，行人渐渐稀疏时，眼前顿时清亮了许多。岭南特有的红褐色土壤、甘蔗林、竹林、桉树林、香蕉树、纵横的河流、自由嬉戏的鸡鸭、信步田间的水牛、白墙青瓦的屋舍……一一呈现，这一切让我着迷，我的眼睛、我的魂灵全被勾了去。

每天清晨，拉开窗帘，呈现在你面前的必定是一幅令人痴醉的画卷。雨天，看烟雨蒙蒙，山色如黛。晴天，望碧空如洗，江水悠悠。

之前的天价虾、和最近持续发酵的天价鱼以及频频上演的争端事件爆出以后，我常在想，旅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看山看水，踏访古迹，又或者吃吃喝喝拍照晒朋友圈？

当每一个景点都挤满狂躁的人群、当导游的催促令你身心疲惫、当你所魂牵梦萦的地方早已长大嘴巴将你视若砧板上的鱼肉时，这样的旅行究竟该怎样继续？

所以，我逃了。

我以为，旅行应该是安逸而舒适的，应该与我们日复一日的平常是有所不同的。我所驻足的这座名叫浛洸的千年古镇，是再也合适不过的去处了。它也许比不了凤凰古镇的名噪天下，但也正因不为声名所累，所以少了许多喧嚣，而留下这份鼓噪时代中尤其难得的闲情逸趣。

小镇上的每一天，都是慵懒而舒适的，气温适中，湿度适中，最最紧要的是没有雾霾与焦躁。我的每一个早晨都从中午开始，饭后，或陪年幼的孩子嬉戏玩耍，或下楼去，信步闲行，看乡民的怡然自得。

小镇由一条双向四车道的浛洸大道一分为二，西侧是老城，东侧是新城，南侧是一条宽阔的大江，官方称连江，当地老百姓叫小北江，水面开阔，碧水悠悠，是珠江水系最大的支流。如果驾一叶扁舟，顺江而下，悠悠而行，不消几日，便可直达繁华的广州城。

新城的繁华与别处并无不同，因而我尤其痴迷那纵横交错的老城，只有到了那里，你才会真正嗅到岁月的痕迹，穿过一条马路，似乎穿越了百年时空，一下子来到了一个恍如隔世的世界中。

也只有进了老街，你才会真正感觉到时光慢了下来，你的脚下，是百年前铺就的小巷，你的眼前是木制的门窗里飘出丝丝轻薄的炊烟，是雕梁画栋的楼梯上吱吱呀呀下来三两个顽皮的孩童，是斑驳的、爬满青苔的阳台上闭目养神的老人，是经历了无数风雨、艰难存留下来的祠堂、庙宇、教堂、会馆、古塔，这一切的一切让人沉醉，让人安静，让人不忍离去。

我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坐在冒出荒草的楼梯上耐心地编着一件竹器，我不知道他要编什么，但看得出他的专注。我又看到一个水灵灵的女子，坐在店铺门口，耐心地研磨着一味药材，从她身后的招牌上不难看出，这是一家经历了无数风雨的老店。官方资料显示，小镇上这样的百年古商铺达二十余家。若非是这样一条古街，谁会这般心如止水？

回到家中，查阅资料我才恍然大悟，我曾亲手触碰过的那些老房子，竟都建于清末、民国，在我这个成长于陕西关中、见惯了动辄千年历史遗迹的人来说，这些房子的历史也许算不得久远，但让我感动的是，这些老房子没有一幢是供人凭吊的躯壳，而是活生生的生活。那些司空见惯、挂着铭牌的千年古建筑虽然久远，但却没有一丝烟火气息，早已失了灵魂。沿街老铺里的人们打开木板门，一壶清茶就是一天。小巷深处老屋里的人们打开窗户，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一天的生活就此开始。他们就像一个千百年留存下来的活化石群像一般，向我们生动地展示着慢于我们这个时代若干节拍的生活。

小镇上的房子均价达3000元每平米，不可谓不高，许多北方县城的房子也不见得能够卖出这样的高价。那些饱经风雨的房子中的大部分，根本算不得文物，在专家的眼里，也许一文不名。但却从未有人想过将这些老房子拆掉、卖掉，换得一代人的富足，留下子子孙孙永远难以弥补的遗憾。这着实是一个奇迹！

马路的另一侧，一栋栋现代化的高楼鳞次栉比，那里是步履匆匆神情麻木车流如织的当下，马路的这边，人们依旧延续着千百年来的传统，呈现眼前的是我们鄙夷又心驰神往的过去。

这样的奇观，在我生活过的、去到过的很多地方，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穿过密如织网的老街，来到江边，一叶扁舟上升起袅袅炊烟，我看到一个孩童正从江水里提起一个竹篮，那里边活蹦乱跳的是一条泛着白光的鱼。我想起了小镇的菜市场，我离开北方的时节，城市里早已万物凋敝，餐桌上多是温室大棚里昂贵、索然无味的食材。这里则不同，仅青菜就达十多种，随便走到一个鱼档前，都能让你眼花缭乱。这不是全部，更令人留恋的是那些手工加工的食材，从那些丰富的食材中，你可以对小镇的慢、小镇的怡然自得有了更加真切的体味。超市冰柜里的肉丸是不知道存放了多少时日的冷冻货，但这里的肉丸却是新鲜的肉，细细剁碎，现场做出来的，肉质鲜嫩，回味无穷。如果你愿意花上一些时间在这里，你会发现，小镇的人们是怎样的耐心，他们可以花上很长的时间将肉剁碎、配上姜末和新鲜的小葱末，而后小心翼翼地塞进豆腐里、辣椒里、苦瓜里，当肉的味道和其他食材的味道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后，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在口中。

经过一片新盖的楼房前时，有人说，这些楼都是今年新起的。我这才注意到，这里的人说盖楼不说盖，全部说“起”。比如起房子，起楼房。我想起了《桃花扇》里的名句：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小镇乡民们所说的，莫非是古语？

我顿时愕然，再回头，看小镇上出奇多的中药老铺，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感慨来。

奔跑是谋生，信步才是生活，坐下来则是享受生活。本文的最后，我想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结尾来做本文的结语——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