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电影院
在我家房子的东北方向,有一座被废弃的电影院。刚刚搬到镇子上来的时候,人家问我家在哪里,我一说,大家就都懂了。
年幼时,家在乡下,大人带着去一趟街市,对我们这种小孩子而言,那一天就像是过年。这座电影院,就在街市的入口处,早已停业,每每路过看见,总觉得它像一头静静匍匐的兽。长大一些,在一个仲夏的上午,跟父亲到街上去,买点生活用品。我从自行车后座上下来,他让我在原地等候。我站在街口处,电影院就直直的伫立在街的那一头了。我在烈日下等的太久,脚步便慢慢的挪到那栋庞大的建筑物跟前了。它跟周围那些平整四方的民房构造有很大的不同,整体呈现不规则的形状,屋脊处最高,屋檐呈阶梯状向下伸展,说不上来是什么风格,只是看起来有很多年头了。斑驳的墙体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装了铁栏杆的窗户紧闭着,只看得见一条条锈色的水迹线沿着窗棂向下蔓延。铁门是虚掩着的,夏日的光线才爬到门槛,门里面黑洞洞的。彼时的我虽然年少,但是心绪敏感,已经能察觉世事幽微,我小心翼翼的站在门前,探出一只眼睛从门边往里看。
南方梅雨季节里,雨水丰盛,万物都浸泡在氤氲的水汽中,滋长出斑斑霉菌。脑袋一探入门内,一股年久失修的酸腐发霉味道扑面而来。门内是一个巨大的会场,散乱着摆放着些木凳,有的缺胳膊掉腿,有的仰面朝上,腾出来的空地有两条走道,走道的尽头豁然是一个广阔的舞台,阳光从两侧高高的老式玻璃窗透过来,那一小束异常静谧而洁白的光芒正好照射在帷幔上,厚重的帷幔安静的悬垂在舞台旁,时光让它布满了浮灰,风吹过时,细小的粉尘在光影中轻舞飞扬。舞台的左侧有一个小门,门是开着的,通向一个小院。那院子极小,杂草丛生,爬墙虎占据了方砖和围墙,院里有花盆和花架,那些花倒开的浓艳,绿萝一直垂到了地上,挤挤挨挨的剩下一小方落脚的地方。小门的锁还是簇新的,我想这里一定是有人住着的,不敢再往前走,便退回到门外来。
父亲看我从那里出来,问我去电影院干什么。我顺着话题向他打听电影院的过往。父亲说那座电影院在上个世纪80年代运营红火,每次电影放映时,人们大老远的买票来看,这里更是青年男女们约会的最佳场所,我也是在这里遇到了你的母亲。
父亲怎么都不肯多说,上一辈人对情爱总有着难以启齿的羞涩。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一路畅想,多年前的场景在眼前开始放映。新建的电影院高大气派,每周都展映最新的影片,《庐山恋》和《芙蓉镇》上映时,更是座无虚席,场场爆满。天色刚刚入黄昏,年轻的男男女女们便拿着票来到电影院,男女分坐在两边,也有个别胆子大的情侣,紧坐在一起。王家的二丫头和三丫头挤在人群中,各怀了心事。不时的朝人群的另一边张望。那时父亲和村里的杨军都在镇上读高中,周末的时候,来电影院消磨时间。二姨和杨军很早订了婚,感情一直稳定。二姨很快找到了心上人,丢下母亲到人群的角落去了。母亲一个人坐着,突然感觉到一束目光,她仓皇的回过头,对上一双眼睛。这眼睛中的炙热让她脸色一红,慌忙晃开了眼神。又不受控制的晃回来,再次将父亲的身影映在眼波中。而后,他们一起生活的种种,也就是小镇上的一出老电影,温言软语,缓慢时光。
再长大一些,离家出去读书,对家乡的变化,已不能细致体察,只听说电影院日益破败。在看门的大爷去世后,那里终究是荒废了,成了野狗和荒草的家园。偶然的机会,父亲在镇上寻到一处好地皮,就在电影院的附近,盖上房子后,我也回到镇上工作,和电影院成了邻居。说来奇怪的是,以前总念念不忘的地方,到了眼前,却总不肯迈脚进去。它总在那里等,等着我去寻回那些少女时的回忆。
几年前的冬天,下班的时候,看见巷子里总是停着些沙土车,水泥砖头摆了一地,工人来回进出电影院,门窗被剥掉,墙体掏空,天鹅绒的帷幔被粗鲁的扔在地上,凳子扔在卡车上的声音,像是电影结尾时的序曲。它被人花了大价钱承包,将被改造成为一个浴池。我心里想着,我与它于不动声色中动情,也终将止于如冰的缄默。人们渐渐对它改了称呼,只有过去的人才会想起,它曾经是个电影院。
浴池的生意惨淡,不知如何经营维持,撑过了一年又一年。我去街头小店买酱油,大妈们坐在街角闲聊,只听见一个人问,今年浴池开业了吗?
开业了,洗澡的人少。回应的人怪腔怪调,引发人群的哄笑。
我问她们,这浴池生意这么差,也不知道老板亏了多少钱?
亏钱?这老板不知道赚多大发了。只是你还不知道吧,这名义上是个浴池,二楼以上可是个欢乐场,装修的不知道多豪华呢。
我记得,曾站在漫水河的半里桥上,极目远眺,两岸稻田万顷,远山含翠,古老的河床拖着青白色的水流蜿蜒东去,冷清清的余晖,映照这一片风光极美极冷清。天色渐渐暗下去了,黑暗像一张大网渐渐遮掩住眼前的一切,我的心里有无限落寞。
我再也没有去看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