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二十四年】
导读：
是非曲直终有断——可是等来最后这公正的一断，要付出多少代价呢？
在甘肃武威，有个人，等来为他平冤昭雪的一天，足足用了24年。
整整24年，他本来可以做多少事，走多少路，做多少梦，发挥多少能量，做出多少贡献呢？
我们衷心祈祷，时间不会停留，悲剧不再重演。
——根据甘肃武威裴树唐案件改编
人物：
叶良生
老佟 老同事
朱茜 编外演员
王建
警察甲
警察乙
法官
管教
朱茜母
囚犯若干
【凄凉悠长的笛声响起，在一片黑暗的舞台及四周悠悠回荡】
【光渐启】
【舞台上，是一片类似庭审现场的布局设置：舞台底部，是一座高高宽宽的主席台，后面有一把被遮住的椅子，紫色绒布将桌身严密覆盖；而舞台左右两侧，相对陈放着两张长条办公桌，用黑色绒布严密地包裹着，桌子后面各有两把椅子，左右的桌子分别朝外略微倾斜，彼此遥遥呈钝角角度】
【笛子声止】
【舞台左侧，慢慢走上主角叶良生，他是一个文化馆内负责创作的资深干事，文化馆身处西北内陆，他身着笔挺的蓝色中山装，斜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只手横在背后，稳稳走动着，整个人看起来饱读诗书，涵养素质几乎喷薄欲出】
【叶走到舞台中央，看看左右两侧，又扭头看看背后高高耸立的主席台，然后又转头看向观众，不由自主轻轻叹口气】
叶：今天是1986年8月5日，请记住，从今天开始，我将迎来长达24年的黑暗岁月。
【叶扭过头，慢慢朝右侧的桌子走去】
【文化馆的老同事，老佟从左侧走上，他戴着厚厚的眼镜，穿着蓝灰色中山装，手臂间夹着一本黑皮笔记本，耳朵上还横着一支圆珠笔，他走上来之后，似乎低头思忖着什么，默默朝左侧桌子后面走去，但是半途中回头，看见走在另一边的老叶】
老佟：老叶。
【叶停住，回头】
老佟：过来，过来。
【叶笑着慢慢走到老佟身边，他们站在舞台左侧】
叶：还没走？
老佟：节目刚排完，走还早着呢。
叶：今天怎么样？
老佟：还行吧。有事要你帮忙。
叶：节目的事？
老佟：不是。
【老佟笑笑，从耳朵上取出笔，朝叶摊开笔记本，往对方身边凑了凑】
老佟：你看，上周不是刚做完本市优秀节目评比吗？上面要我写一份颁奖词，我这刚忙完排练，自己又不是这块料，他们非派给我•••
叶：你找我•••
老佟：你给帮忙想想啊，谁不知道你老叶是金做的笔杆子啊。
叶：见笑。（拿过来笔记本，仔细看看）第一名是宣传党建还有文化方针政策的，颁奖词你这么写•••
【叶接过来对方的笔，在笔记本上迅速写写画画】
叶：你看，这第二名，这个节目是讽刺社会丑恶现象的，别出心裁，独具一格，对社会丑陋面的揭发可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我们都看到了，如果单纯按照艺术价值去评分，这个才应该是第一名•••出于种种原因吧，他们屈居第二，颁奖词可以这么写•••
【叶接再度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写完后连本带笔都递给对方】
老佟：（看着本子上写的内容，默默地念）写人写鬼，入木三分，毫不留情揭露当今社会的假恶丑，有力透纸背之功•••虽然未能夺魁折桂，但是警世醒人的艺术价值有目共睹，一来呼应孔子“兴观群怨”的文学批评观念，二来有助于在社会风气建设上兴利除弊，以反讽效果助力全社会树立真善美的道德风范•••
叶：（默默点头）是这样的，不能以领导的政治标准，作为评价文艺作品的唯一标准。评得上头名的，未必是最好的，评不上的，也未必就是不好的。
老佟：（吃惊地看着纸上的内容）老叶啊老叶，真是一把好手啊，你这些词，就是憋我两天都憋不出来啊，真不愧咱们文化馆第一才子！
【叶笑笑，连连摆手】
老佟：（朝对方竖拇指）不得不说，咱们叶老师的业务能力，学识，专业素养，绝对是馆内顶呱呱的一流高手！
叶：（叹口气，默默背着手往右侧走去）那顶什么用，上面看不上你，再对口的活儿，也不会给你。
【叶一边说，一边朝主席台指了指，默默走到右侧桌后走下，模拟着看书读报】
【老佟愣住，看着他悄悄远去的背影】
【两个妇女的画外音先后响起，声音听起来很小心诡秘，似乎是私下交流的圈内流言】
女甲：听说了吗？馆长被处分了，私吞这么多黑钱，不被举报就怪了•••
女乙：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说？而且，他这两天偷偷找人谈话，好像要揪出来馆里是谁举报他•••
女甲：（窃笑）自己不干净，还怕人举报•••
女乙：（窃笑）就是•••
【老佟看着坐定的叶摇摇头，笑笑，默默转身朝自己桌子走去】
【左侧朱茜走上，一个20多岁年轻的编外女演员，她握着一叠剧本刚走上，就碰见恰好准备拐进桌后的老佟，他们看着彼此停住】
朱茜：佟老师好。
老佟：你？
朱茜：是这样的，今天排练完，我觉得自己台词说得可能还是不够好，想找叶老师补补课。
老佟：哦，去吧。老叶应该还在。
【老佟朝对面指了指，朱茜客气地笑笑，径直朝右侧走去】
【老佟走了两步，又默默停住，狐疑地看着远去的朱茜，然后又默默坐到桌后，翻看着笔记本，写写画画】
【朱茜走到桌前，微笑鞠躬】
朱茜：叶老师好。
叶：（抬头）你好，小朱？
朱茜：是我，叶老师。今天排练完，大家觉得我台词表达还是不够好，想找叶老师指教一下，麻烦您帮忙把把关——您看行吗？
叶：（点点头）好。
【朱茜微笑一下，默默绕到桌子里面，紧靠着叶坐下来，把剧本铺在桌上——她刚坐定，就有意贴近叶，脸庞靠近叶面部】
朱茜：（手指着剧本某处，身子继续有意贴近）叶老师您看，就是这里•••
叶：等下。
【叶起身，默默朝身后走两步，模拟着拉开窗帘的动作，他一脸严峻，又朝右侧舞台前方走出几步，模拟着推开门的动作，然后默默走回原位坐下】
【朱茜紧紧盯着叶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脸庞】
叶：继续。
【朱茜低着头，似乎情绪受到影响，她手指着剧本某处，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叶：具体是哪一段，还是整体上都有问题？
朱茜：叶老师，您先看这头一段，我总感觉我发挥•••
【很快，二人转为小声谈论，台下几乎听不见】
【舞台光线转暗，只有两注顶光垂下，分别将左侧的老佟和右侧的男女二人打亮】
【画外传来一声沉闷的钟声】
【忽然，左侧冲进来怒气冲冲的王建，这是一个与朱茜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一件薄衬衣敞开着怀，里面是一件白边蓝底背心，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直接奔向舞台右侧】
【王建冲到桌前，奋力一拍桌子，叶和朱茜抬头惊看】
王建：好啊，怪不得这么晚还不回家？躲在这里跟人鬼混！
朱茜：（慢慢站起，恐惧地）你听我说•••
【左侧的老佟似乎听到动静，很快起身走来】
王建：还有什么好说？两个人鬼鬼祟祟这是干什么？别以为我刚来，就什么都没看到！
叶：（起身，愤怒地）你是谁？在这里撒野！
王建：我是谁？我是她老公！
朱茜：叶老师，我•••
【朱茜背过脸去，掩面抽泣】
王建：这么晚了，男女两个，勾搭成奸，你怎么她了，她是我老婆你知不知道？
叶：你——
【叶气愤地指着对方，一时语塞】
【老佟迅速过来，挡在二者中间】
老佟：什么情况，大吵大闹的！
王建：哼，他骚扰我老婆，动手动脚的，欺负她！
叶：你别在这乱说！
【朱茜依旧背着身哭泣，老佟和叶默默看她】
老佟：我告诉你，小朱是我们剧组的演员，她一开始就说找叶老师指导功课的，这一点我可以作证，小朱，是不是——
【哭泣中的朱茜，嗯了一声，默默点头】
老佟：你看——这事假不了，再说这桌上只有剧本，很明显他们在谈工作，而且叶老师还特意拉开窗帘，打开了门，这还不明摆着吗？
【王建气呼呼地低头，喘着粗气】
【老佟扭头看看冲突的三个人】
老佟：凡事要搞清楚，别意气用事，这是办公场所。
【叶气呼呼地哼了一声，闷头坐下】
【老佟低头看看腕表】
老佟：我看时间也不早了，今天到这里吧。小朱，你跟你老公回家吧，免得再生误会，以后出门，跟家里人沟通好。
【朱茜抽泣着，转身拿起剧本，低头默默向另一侧走去，王建看着她背影，又回头看看叶，哼了一声，怒气冲冲尾随朱茜走下】
【老佟和叶默默对视，老佟叹口气】
老佟：没事。以后注点意，别闹误会。
【叶默默低头，老佟默默走回原处】
【叶默默起身，拉上窗帘，关上门，默默走到原位正襟危坐】
【忽然，左侧走上来两个佩戴整齐的警察，径直走到叶面前】
警察甲：你是叶良生？
【叶默默起身，镇定地说声“是”】
警察乙：去一趟你们领导办公室，有事宣布。
【叶看看二人，默默走出，两名警察一左一右站他身旁，一人扶着他一只手臂朝左侧桌子走去】
【老佟看着渐渐走来的他们，很快腾出位置，悄悄走到一旁】
【警察押送着叶走到桌前，其中警察甲走进桌后，朝叶伸出捏着的手掌，似乎手里拿着相关证件】
警察甲：你被逮捕了，因涉嫌强奸。跟我们去派出所吧。
【警察们左右抓着叶一只手顺桌子内沿绕到主席台下，三人面朝着主席台】
警察甲：接被害人举报，文化馆干事叶良生利用工作之便，违背妇女意志，强奸该馆外聘女演员，现有被害人亲笔告发材料一份，并附被害人手印，证据确凿。
【站在一侧的老佟忽然发作，他想极力冲到主席台下，替对方申明实情，但是舞台左侧又冲出两名警察，极力阻拦在老佟身前，把他一点点往右侧桌子处推去】
老佟：不，你们肯定弄错了——晚上馆里只有我和老叶两个人，他在旁边辅导她，如果真有强奸，被害人稍微反抗呼救，我肯定会听见动静的，我们只有一墙之隔•••你们搞错了•••
【老佟被两名警察不由分说地按到右侧桌子后面，强行按着坐下，老佟无奈地看着二人】
【警察和叶默默转身，他们押着叶默默走到台前，然后警察乙转身侧对着叶】
警察乙：告发材料，被害人的签字，手印。
【叶面朝观众，默默低头】
【一旁的警察甲，抓着叶一只手臂，严肃地看着他】
警察甲：你看一下。
叶：（摇摇头）我不看，这没有意义。
【舞台左侧，缓缓走上一个黑衣主审法官，他一脸严峻，默默走上高高的主席台，严肃地端坐着，看着远处的叶】
【警察们对视一眼，分别手执叶的手臂，绕着右侧慢慢返回主席台下】
【当队伍缓缓经过老佟的位置时，老佟激动地想起身，被两个警察死死按住】
老佟：老叶，老叶•••老叶是清白的，你们不能这样•••
【叶被押送着，他回头看着老佟】
叶：没事的，我相信会有人还我清白！
【三个人走到主席台下，警察分居叶左右，三人整齐地面朝观众】
法官：被控方，有没有什么要申诉的？
老佟：有——为何强奸事发当日不报案，而是等多日以后才报案？第二，所谓的强奸事实，只有单方面证词，且当事人关于强奸过程的描述，意思含混不明就里，并没有暴力与反抗情节——被害人早已是成年女性，绝不可能没有反抗意识；第三，也就是本案最关键的一点，我们一直要求被害人出庭对证，却始终没有被采纳！
【老佟此刻已化身为辩方律师，身边的警察背着手站在他两旁】
【叶大义凛然地看着前方】
法官：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被害人不可能报复他。此案无疑义。现判决如下，被告人犯罪事实清楚，量刑准确恰当，现在判决被告人叶良生，因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判决书即日送达。
【叶摇头苦笑】
【两旁的警察默默看他】
【叶默默走到左侧桌子后面，两名警察默默跟过来，站在桌前看着他，其中一人默默伸手似乎递给他判决书】
【叶默默伸手接过来，低头看了看，然后模拟用笔在上面写字】
【叶默默走出，把虚拟文件递给其中一名警察，二人押送着他重新返回主席台下，那名警察顺手将虚拟文件递给法官，然后三人再度默默面对观众】
法官：（低头看文件）你在回执上写的是？
叶：国法壮胆诉到底，不信凉州无青天。
法官：你要表达的是？
叶：这就是我坚决不服继续上诉的理由——我以此提醒二审法官，一审判决书与事实严重不符，这是天大的冤情！
【法官看着文件，默默吐出一口气】
法官：1987年3月20日，被告人叶良生因涉嫌强奸罪，经中级人民法院二审，终极裁定如下：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法官模拟敲锤动作，起身，怀抱着文件默默从左侧走下】
【老佟默默起身，看着叶】
老佟：老叶•••
【叶极其冷静地看着前方，目光平淡】
叶：我要活下去，相信法律，坚持上诉！
【警察们左右带着叶，押送着他默默从左侧走下】
【老佟目送他离开后，自己也转身，低头慢慢从右侧下】
【老佟身边的警察，相继走到舞台中央，转身面对彼此，然后目视着彼此一起后退，彼此站在左右桌子的前方】
【左侧，一身囚服的叶走上，他虽然穿着囚服，但是依然精神矍铄，他背着手默默走到舞台中央，定定地看着前方，目光如火炬般熠熠生辉】
【很快，舞台左右两侧，各自跑上一支晨跑的囚犯队伍，他们脚步整齐地跑到舞台中央，然后掉头合并，一起跑向主席台下，继而这股洪流绕着舞台外围整齐地跑步，每到拐弯处都会整齐地喊一声“一二三四”】
【被孤独地围在舞台中央的叶，背着手朝左边走走，朝右边走走，他瞅准犯人们口号的间隙，清晰地面朝观众表达着自己的诉求】
叶：活下去，相信法律，坚持上诉！
囚犯们：一二三四！
叶：一定有青天给我做主！
囚犯们：一二三四！
叶：这里没有，全中国有没有！
囚犯们：一二三四！
叶：（伸出一只手高高上举）一个巴掌遮不住天！
囚犯们：一二三四！
叶：（疾声高呼）遮不住天！
囚犯们：（提高嗓门）一二三四！
【叶弯腰蹲下，低头在地上用手指写着什么】
【囚犯们一起跑到前台中央，兵分两路，跑着步分别从左右两侧跑下】
【叶往旁边挪一步，继续低头写着什么】
【片刻后，叶转过身，面朝主席台继续在地上写什么，然后默默往边上挪一步，继续写】
【舞台上，除了左右两侧威严矗立的警察，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叶】
【这时，场外陆续传来几个画外音，似乎和监狱内的他，隔空对话】
老年男子画外音：咱们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是都是文化人，学术人，竟然出来你这么个•••唉•••
【叶默默起身，背朝着观众，侧耳聆听着】
女画外音：听说他爸因为他的事气病了，没多久就死了；他妈，还有他家里的姐妹，都跟他划清界限了•••
【叶深深低头，往一侧悄悄移步】
老年女人画外音：你还等他干什么！谁愿意做强奸犯的亲家，趁年轻赶紧另嫁！他家人都不管他了，你还等他干什么！
妻子画外音：（哭泣）儿子在学校被老师骂，被同学欺负，他们都看不起他，一有点小错，老师就臭骂——“你爸是强奸犯，你和你爸一样，都是坏家伙”，从那以后，儿子说啥也不去上学了，现在一直躲在家里，哪也不去•••”（久久的哭泣声）
【他愣在那里，听着妻子的哭声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他才默默蹲下，面朝观众，深深低头】
叶：离婚吧。上次来看我，也听出你的意思了，我赞成：离婚，离开这里，带着孩子到别处安安生生过一辈子吧。
妻子画外音：（轻轻抽泣）安心服刑，好好改造。
【他默默坐下，双手抱着头，无声地抽泣着】
【他松开手，用手臂蹭蹭泪，一只手腾出来，继续在地上写写画画】
【舞台左侧，走上来一位监狱管教，他手臂似乎夹着什么文件，他默默走到叶身旁】
【叶抬头看看他，从地上捡起来虚拟物，起身递给对方】
【管教低头接过来，看虚拟物】
管教：这是？
叶：第3000份申诉状，我一直没停。
【管教笑笑】
管教：好吧，祝你好运。给你，看看这个——
【管教递给对方虚拟物，他接过来，默默低头看着】
管教：“文化教育聘书”，监狱特意给你颁发的。
叶：谢谢。
【管教笑容可掬，他却不动声色地默默转过身】
管教：看你好像不为所动啊，我这里还有更大的好消息呢。
【他停步，背对着管教】
管教：最近几个季度，你不仅认真服刑，还凭借原有的知识素养带领犯人一起学习，工作态度认真负责，表现良好，经研究决定，监狱再次给你减刑。
【他一动未动】
叶：谢谢，不用。
【管教震惊，迅速走到他对面，认真地看着他】
管教：你说什么？一开始把你关进来你拼命喊冤，现在提前放你走，你还不愿意！
【叶看管教一眼，又默默转身看着观众，轻轻叹口气】
叶：什么人才接受减刑？犯罪的人，有罪的人才能被宽赦，我呢？从来没有认罪伏法，因为我根本没有罪，从来就没有罪，所以我根本不是罪人，减刑，留给那些人吧。
【叶背对着管教，往一旁走出几步，默默停住】
管教：你——
【管教一时语塞】
管教：老叶，我劝你再想一想，这是第六次了——要知道，你要是都接受，足足会减掉4年刑期，4年啊，你的刑期一共才7年！
【叶沉默，一动不动】
【管教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之后，叹口气，转身从左侧离去】
【叶默默蹲下来，扭头看着观众】
【舞台光线渐暗】
【画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鸡鸣声】
【舞台光线渐渐恢复光明】
【叶慢慢起身，轻轻咳嗽几声，慢慢让身体站得笔直，抬头看向舞台一侧】
叶：（一只手的手指捏起来，做出七的手势）1993年8月5号，刑满释放，七年，整整七年•••
【叶低着头，慢慢踱步，模拟着背上包袱行李的姿势，慢慢踱步到舞台右侧】
【管教从左侧走上，远远跟随着叶，慢慢在场内游走】
【叶从舞台右侧又慢慢踱到左侧，然后回头看着场内的管教】
叶：（挥挥手）谢谢你，不用送了。
管教：老叶，没人接你？
【叶看看舞台左侧，尴尬地笑笑】
管教：老叶，你记住：世上还是好人多。
【叶愣住，管教转身，默默从右侧下】
【叶默默走回舞台中央，模拟着放下行李，这时候同事老佟悄悄从右侧上】
老佟：老叶？
叶：老佟？
【两个老同事默默往中间靠近，惊讶地看着彼此】
老佟：你出来了？
【叶点点头】
老佟：出来了就好，找人再成个家，安身立命，还有下半辈子呢。
【叶冲他摆摆手，转身背对着他】
老佟：怎么？
叶：七年，整整七年，我得找她，找当年那个女孩子，要她当面作证，陪我继续申诉。
【叶定定地看着观众】
【老佟惊讶地靠过来】
老佟：你•••
叶：老佟，人一生有几个七年，而且是蒙羞含冤的七年，这七年洗不净，这一辈子怎么过•••
【叶朝右侧走几步，停住】
【老佟愣愣地看着他背影，悄悄转过头，若有所思地从左侧走下】
【左侧，慢慢走上来法官，他还是原样装束穿戴，重新在主席台后面坐定，冷冷地看着场内的叶】
【叶转身面朝观众】
叶：你好，我要申诉，含冤入狱，请求正名。
法官：无有力证据，申诉无效。
【叶低下头，紧紧皱眉，继而模拟着通话手势】
叶：她在青海待过？好，谢谢。
【叶用手打着眼罩，快步走到舞台左前方一角，左右张望，继而又做通话手势】
叶：她在新疆待过？好，谢谢。
【叶用手打着眼罩，快步又走到舞台右前方一角，左右张望，继而又做通话手势】
叶：听说她来过宁夏？
【叶用手打着眼罩，快步返回舞台深处，又直直地走到舞台前沿，左右张望后，看着正前方的观众，悄悄低下头】
叶：你好，我还要申诉•••
法官：你不是说有证人出庭帮你翻案吗？证人呢？
【叶默默低头】
法官：申诉无效！
【法官起身，狠狠瞪叶一眼，转身从左侧下】
【叶转身，悄悄退回到舞台底部，看着面前高高在上的主席台】
叶：（轻声呢喃）我要申诉，我要正名•••
【叶哽咽着，慢慢转身，低头沉默着】
【忽然，画外传来老佟画外音】
老佟画外音：老叶，老叶！
叶：老佟？
老佟画外音：（急切地）对，是我——你现在在哪里？
叶：在外地。
老佟画外音：还在找那个当事人？
叶：对。
老佟画外音：你快回来吧，我有急事找你，非常要紧的急事！
【叶上前走几步，茫然看着观众】
叶：到底什么事？
老佟画外音：别问了，抓紧回来吧——分秒必争！
【电话挂断，嘟嘟的忙音】
【叶低头，看着一只空空的手掌，他愣了片刻，扭头看看舞台左侧】
【叶慢慢朝左侧走去，站在左侧口，朝场外定定地张望着】
叶：老佟？
【老佟带着一个老年妇女和当年的女演员朱茜走上，老年妇女挽着朱茜的手臂，朱茜满脸泪痕，眼睛都哭红了】
【叶凝视着朱茜，默默回退】
叶：这•••
老佟：老叶，喊你来，就为你的事。知道你出来了，她们联系到我，知道我跟你关系好，（转头看女孩）想了好久，想跟你沟通一下•••
【叶默默靠近女孩一步，女孩看着他，本能地后退，似乎想躲到母亲背后去】
叶：你不用怕，我出来后一直在找你，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你说句公道话。
【母女俩默默对视，女孩失声痛哭】
母亲：（哽咽着）叶老师，今天带她来，就是来给你说公道话的。虽然迟到那么多年。
【女孩扑通跪倒在叶身前，掩面痛哭】
朱茜：叶老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叶赶忙搀她起来，但是女孩执意不肯，用力挣脱后，继续跪倒】
母亲：（抹着眼泪）跪着吧，让她跪一次应该的•••给人家添多大的麻烦•••
【朱茜继续哀哭，叶用力搀扶起她】
叶：不，不用。我找你，不是为了这个。
母亲：（训斥）还不快把信给叶老师•••
【叶一脸茫然，女孩从裤袋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件，递给叶】
朱茜：（抽泣着）叶老师，您看看吧，一切都明白了•••
【母亲搀扶着朱茜，两个人不停哽咽抽泣】
【老佟深深叹口气】
【在他们的注视下，老叶从信封抽出信，一边念着，一边默默踱步到舞台中央，面对着观众】
叶：叶老师，您好，我对不起您•••文化馆的领导找到我，让我告你，说我被强奸了。黄馆长对王建说，只要我告你，就可以把我和王建调进文化馆工作。王建连续几天都对我打骂威逼，我被逼得无路可走，就违心抄写了他们事先给我的告发材料•••到公安局后，一切都是黄馆长尹副馆长和对方交待安排，尽管我一直都在哭，一句话也没讲，可他们硬逼我在材料上按上手印签了名字•••
【叶读完，身子一个趔趄，目瞪口呆看着前方】
【左侧的女孩忽然失声痛哭】
【母亲和老佟也悄悄抹泪】
【场外，传来一声惊天巨雷】
【叶怔怔地站立着，半天没有动静】
朱茜：对不起，叶老师，我犹豫了太久太久，从你入狱以后，我就准备写，后来终于写好了，又不敢寄•••（抽泣着）快十年了，一听见警笛就害怕，就失眠•••现在就算豁出去命，豁出去脸，也得见你，把信交给你•••
【朱茜倒在母亲怀里痛哭】
母亲：不能做亏心事。
【叶默默转身，面对着主席台，久久无语，默默低头】
【母女俩哽咽着看老叶】
叶：小朱，你们两口子也是被害人•••
母亲：他们离了•••
【叶沉默，擦擦眼睛】
叶：下半辈子别再害人了•••
【女孩看着叶，哽咽着，点点头】
【叶深深低头，朝左侧的母女扬扬手】
【母女俩上前一步】
母亲：叶老师，需要我们作证帮你翻案的话，您可以说话。
朱茜：是的。
【叶扶着额头，疲累状】
叶：你们先走吧，我先静一静。
【老佟默默走到母女俩跟前，伸出手，指指左侧口，示意她们下去】
朱茜：（哭泣）叶老师•••
【老佟再次伸出手，让母女两个一起慢慢走下】
【老佟目送二人离开，然后转身默默看着老同事，他犹豫再三，默默走到老叶身边，转身看着观众】
老佟：（叹口气）谁都知道，老黄跟老尹，做人圆滑，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业务能力专业素养，跟你远远比不了，（转头看叶）你平时又有点傲慢，不服管教，估计他们早就想整你了•••
【叶背对着老佟，默默朝一旁走几步，停住】
【老佟默默看着他，悄悄跟上两步停住】
老佟：那时候，他们刚因为经济问题被查处，一肚子邪火，在馆内偷偷调查是谁告的密，查来查去查不到人，平时跟谁最不对付？
【叶默默回头，冷冷地对视着老佟的目光】
【老佟看着他，叹口气，扭头看向观众】
老佟：所以，就是那样。我当时就知道，但是怕得罪他们，没敢告诉你。
【叶似乎深受重创，悄悄蹲下，深深埋头】
【老佟悄悄走到他一侧，低头看着他】
老佟：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么狠•••
【叶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老佟：那个女的为什么离？事发以后，黄跟尹没有兑现承诺，男的把气撒在她身上，天天不是打就是骂，她受不了，离了以后跟父母住一起。你出来以后，他们一家人开始合计这件事•••
【叶默默起身，专注地凝视着老佟】
叶：如果，他们兑现了承诺，两个人都进馆里上班，是不是一辈子都翻不了案？
【老佟看着叶，默默低下头】
【叶转头看着主席台，久久无声，继而又扭头走向前台中央，定定地看着观众】
叶：这就是天理？这就是人心？
【老佟默默走过来，站在他身旁看着前方】
叶：哪里有说理的地方？这里没有，全中国有没有•••
【老佟又默默低头】
老佟：接下来，什么打算？
【叶看看他，又扭头看前方，一脸坚决果断】
叶：告，继续告！到死要争这口气！
【叶转身，看着遥在彼端的主席台，准备大步朝它走去，忽然被老佟用力拽住】
老佟：老叶，你听我说——一辈子就这么长，过去的都过去了，好容易出来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好吗？
【叶吃惊地看着他】
叶：这是什么话？老佟，我跟你说过，那几年洗不清，我一辈子都干净不了！
【叶又要走，再次被老佟拉住】
老佟：你听我说，就算上诉也没那么容易，这是市里的案子，你肯定要上诉到省里，省里给你断不了，你肯定要去北京的高院，人家就算能给你平冤昭雪，得花多少工夫？你想过吗？
叶：这算什么？很困难吗？我在监狱里足足写了3000分申诉状，先后拒绝6次减刑，我图什么，我图什么？
【叶说完，大步朝主席台走去，他定定地看着高处的主席台】
叶：你好，我要申诉，含冤入狱，请求正名。
【老佟在背后茫然地看着他】
法官画外音：有无有力证据？有无证人出庭作证？
叶：有——
【叶伸手指向左侧，那里默默走上来朱茜，她快步走到叶一侧，叶把信件重新塞给她，她递到主席台前，出示证据】
法官画外音：好的。我们一定给受害人一个交代。请耐心等待。
【叶与朱茜默默转身，看着前方】
【老佟看着他们，默默走到舞台左侧，停住，看看他们，默默摇头，走下】
【朱茜注视着叶】
朱茜：叶老师•••
叶：感谢你。
朱茜：叶老师，您别这么说，都是我的错•••
【叶默默低头】
朱茜：叶老师，要等多久？
【叶默默抬头看朱茜】
叶：你先回吧，需要的时候再叫你。谢谢。
【朱茜摆摆手，示意不用客气，然后注视着叶，默默后退，最后转身从左侧走出】
【叶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悄悄往前台走几步】
叶：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一年，一年还不行，就十年，熬了那么久，不在乎还有多久。这是最高人民法院（回头看主席台），全中国最说理的地方，相信管教说的，还是好人多。
【叶呢喃着“还是好人多，还是好人多”在舞台左右两侧，放慢脚步，反复迂回，不知疲倦】
【忽然，画外的手机来电铃声】
【叶停住，看着前方，默默抬手模拟通话】
叶：好，好的，谢谢。
【叶默默放下手，低头看着虚拟的手机】
【左侧老佟飞快跑上，他站在侧口位置，激动地朝叶大喊】
老佟：老叶，最高人民法院来消息了，来消息了！他们函令武威法院重审你的案子！离翻案不远了！
【叶转过身，背对着老佟，镇定状】
叶：（点头）嗯，我知道。
老佟：（茫然看着他）那你怎么还不快回来？
【叶扭头，定定地看着主席台】
叶：我做完一些事，才能回去。
【老佟默默看着他】
【叶快步走到主席台下，转身面朝观众，精神抖擞状】
叶：（手指主席台）看，看，这是人民大会堂，这是闪闪发光的国徽！这是人民的国徽！
【叶激动地走到舞台中央，抬头仰望，敬一个礼】
叶：看，你们看！这是天安门广场，这是广场上的红旗，它鲜红，它永不褪色，它飘扬，它永不降落！天底下所有的冤情，一定会水落石出！一定会水落石出！！！
【叶激动地走到前台，冲着台下振臂高呼】
【一旁的老佟，也随着他心情澎湃，不停抹去溢出的泪水】
【画外又一声惊天巨雷】
女声播报音：2010年8月31日，武威市中级人民法院就叶良生强奸案，撤销了原一审判决和二审裁定，恢复被告人名誉及正当权利，相关责任人被依法追究责任。
【老佟激动地上前两步】
老佟：（声音颤抖）老叶，老叶，你听到了吗•••
【叶低头抹泪】
叶：听到了，听到了•••从那一天，到这一天，足足24年，24年•••
【老佟低头抹泪】
【叶默默回头，朝身后的主席台走去，走到舞台中间，默默停步，看着主席台】
叶：24年，如果没有那一天，我能做多少事，能做出多少成果•••24年，我原本能为文化事业洒下多少汗水，给社会做出多少贡献，体现多少人生价值•••
【老佟默默走到他斜后方，陪他一起看着主席台】
叶：遭诬陷 蒙奇冤 倍受煎熬•••
老佟：讨清白 破重阻 终见青天•••
叶：横批：二十四年。
老佟：老叶，黄癌症去世了，尹责任较轻，降职查办，当年的主审法官，因为其他冤案，早已被关押•••
【老佟看着叶淡然的表情，不解地凝视着他】
老佟：你•••
【叶转身看着舞台前方，微微摇头】
叶：你觉得我应该开心是吗？没错，司法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可是——
【叶默默扭头看右侧】
叶：时间再也不能倒流，谁也没法再年轻一次•••早已经搬迁异地的妻子儿女，再也回不来了•••24年•••
【老佟默默退回到左侧处，同时这一侧慢慢涌上来朱茜母女俩，她们手挽着手，深情看着叶】
【叶看看左右两侧，背着手，一脸释然，绕着舞台外围慢慢踱步】
【舞台右侧，慢慢涌上监狱管教，四个警察，密密麻麻的狱友们】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看着潇洒踱步的叶】
老佟：老叶，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叶：像现在这样，骑上自行车，沿着这座老城溜达溜达，转悠转悠，家乡日新月异，我错过它太久了•••
老佟：不为下半辈子考虑考虑？
叶：一辈子算多久？半辈子又算多久？心中无事岁月安好，一瞬间真的算短？身负重担是非难了，一辈子又真的算长？
【在人们无声的注视下，叶背着手悠然地继续慢慢踱步转圈】
【最后，叶终于停步，慢慢踱进舞台中央，抬头看着前方】
【所有人也随着他的视线，默默看着前方，似乎在和观众们做着最坦诚最自然的情感交流】
【光渐熄】
【幕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