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萍》

2023-08-08  本文已影响0人  远方有诗和希望

长安街是一条很长的街。

将军出征,贵妃入宫,还有我买豆腐,都要经过这条青石板铺成的平阔路。

酒家的说书人讲,四舍五入。所以四舍五入,我同将军、贵妃都是一路人。

虽然大家都叫我萍萍,名气听起来有些平平,但我绝不是位平平无奇的姑娘。

我是如此坚定且虔诚地认为,我是个不普通的人,虽然我生在一户普通的人家。

普通人家,普通人家又怎么啦。话本里、戏台上、评书里不都是这样起头的吗。

比如,有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某一天,她救了皇上,飞黄腾达。

再比如,有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某一天,她好善乐施,飞黄腾达。

更比如,有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某一天,她上京寻亲,飞黄腾达。

总而言之,我相信,我就是那个例外,是不同凡响的,普通人家的小姑娘。

酒家的说书人还讲: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为了求证我的不同凡响,我时常揽镜自照。我乐于端详镜里的自己,旁人眼里的自己。

我为人和善,有点儿小漂亮,就是有些胆小,但这对我未来的飞黄腾达应当无伤大雅。

我的童年之所以如此平静,只是因为我还没有碰到,那个让一切骤然改变的“某一天”。

所以,十岁的我执着于催化“某一天”到来的进程。

我救了瘸腿土狗,它没有变成俊美男妖,真就只是一条只会摇尾巴的黄狗。

我给了乞丐铜板,他没有双手奉上秘籍,真就只是一个在集市要钱的乞丐。

我穷尽想象,尽可能地确保,自己不会缺过每一段神奇际遇,但成效不大。

于是我又搬着板凳,带着瘸腿土狗大黄,坐在家门前苦苦地等。

我等啊等啊,等到寒冬降临长安。

我娘问:萍萍,你在等什么?

我说:娘,我在等有钱的亲爹。

我娘气炸了,她叫我贴墙站好,要给我点颜色瞧瞧。

我从街头跑到街尾,一边跑一边嚎,躲进江淼的家。

我娘叫我出来,我不敢。江淼这小子真够义气,光着脚去田里搬我爹作救兵。

我爹的裤腿卷得高高的,脚踝上还沾着泥巴,他脾气真好,对我娘说,算啦。

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小小的家。我爹还在劝我娘:算啦算啦,小孩乱讲话。

他做鬼脸逗我娘,我娘破涕为笑,娇嗔着打他,又给我们俩夹了几块炒青瓜。

本来我不爱吃青瓜,但是这两年收成不好,有青瓜不吃,那才是傻瓜

我等啊等啊,等到寒冬降临长安。

我娘问:萍萍,你在等什么?

我说:娘,我在等有钱的亲爹。

我娘气炸了,她叫我贴墙站好,要给我点颜色瞧瞧。

我从街头跑到街尾,一边跑一边嚎,躲进江淼的家。

我娘叫我出来,我不敢。江淼这小子真够义气,光着脚去田里搬我爹作救兵。

我爹的裤腿卷得高高的,脚踝上还沾着泥巴,他脾气真好,对我娘说,算啦。

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小小的家。我爹还在劝我娘:算啦算啦,小孩乱讲话。

他做鬼脸逗我娘,我娘破涕为笑,娇嗔着打他,又给我们俩夹了几块炒青瓜。

本来我不爱吃青瓜,但是这两年收成不好,有青瓜不吃,那才是傻瓜

这是长安的冬,窗外飘着鹅毛大雪。

透过窗缝,看见巡夜的侍卫拎着把大斧,像劈柴一样,轻而易举地劈开了偷菜人的脑瓜。

雪是纯白的,血是鲜红的。

所以写话本的人总爱让大人物在这样的雪天里发生点儿能流血的故事,让主角的命运更戏剧化。

而我的雪夜寂静无声,惊心动魄的生死也与我擦肩而过。

除了几声悲切的幽咽,一滴飞溅在窗户纸上的鲜血,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我的家是小小的,里头的桌椅也是小小的,蜡油灯的光也是小小的一团黄。

窗户纸上映着我娘纳鞋的剪影,真是个平淡的夜晚。

我看赶来的大将军骂娘,一刀把巡夜的侍卫杀了,更像话本了。

反派杀人放火,主角替天行道,配角拍手叫叫好。

而我,我不是主角,不是配角,也不是反派,只是那个千家万户灯火里的平凡的一盏。

那个让一切骤然改变的“某一天”,就是在一个如此平静的瞬间降临的。

这一天,十岁的我在震惊与感伤中发现:原来我真是一位普通的小姑娘。

将军与贵妃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我顶多翻翻碗底,瞅瞅有没剩下菜渣。

这个发现让我失落,我甚至有些讨厌起能与将军、贵妃攀点儿关系的青石板路。

每天有成千上万的小姑娘,走过长安街的青石板路,我在其中,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想做汪洋大海里,百千万亿颗面目模糊的水滴其中的一颗。

泯然众人并不好,脱颖而出才好,我希望自己能不同凡响。

我不和苏小跳皮筋了,更愿意掏出别人贱卖的诗集,细细看。

还有豆腐,我决定意豆腐割袍断义,因为豆腐也很平凡。

豆腐是世上脾性最好的食物,它和所有食材都合得很来。

豆腐用小葱煨有葱味,用辣子煨有辣味,用肉汤煨有肉味。

像我这样馋肉又不能顿顿吃肉的小孩,可以吃肉汤豆腐解馋。

喜欢豆腐的小孩,光在长安街,就有几十上百个。这太平凡。

所以我不得不摒弃它。

什么样的人能成为主角?非同凡响的人能成为主角。什么样的人非同凡响?

我牵着大黄,伙同一群玩伴,在长安最贵的酒家八宝斋前翘首以盼,盼着说书的陈生。

陈生说很多故事,所以我们断定他是全天下最有学识的人,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他。

陈生陈生,为什么小猫喵喵叫,小狗汪汪叫?因为狗是狗,猫是猫。

陈生陈生,为什么孙悟空要在如来佛的手心尿尿?因为孙悟空想撒尿。

陈生陈生,什么样的人非同凡响?聪明的人非同凡响,因为知识就是力量。

陈生陈生,为什么你说的书里,有钱人总是慷慨正义,穷人总是无耻卑鄙?

他沉默了,无言以对,只是蹲下来摸摸大黄的头。

他说,萍萍,你自己想。

后来我也没想明白。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聪明的人是不好当的,知识也是不好学的。

聪明的人得看很多书,看很多书就要很多钱。其实聪明的前提是富裕。

我家里很小,那么小的家,就连装钱的盒子都那么小,我舍不得动它。

知识确实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否则怎会需要动用金钱的力量作为交换。

所幸我识字,算有一点点知识,我尝试将这一点点知识,转换为微薄的财产。

我在小巷里摆了一个小摊,笔墨纸砚都是问江淼借的,我在纸上写“代写文书”。

因为价格低廉,所以真有人要我帮写书信。我在头一个月赚到了几枚铜板。

我给江淼买了一块崔氏糖饼,他说他吃腻了,掰一小块,剩下都留给我吃。

我留一口给娘,一口给爹,一口给自己,大黄也能分到一丁点儿糖饼渣渣。

江淼说:萍萍,你真厉害,知识真有力量。

我问他:什么力量?

他砸吧嘴:填饱肚子的力量,糖饼的力量。

我微笑:江淼,你真傻,是知识的力量。

找我写信的都是穷人,而不是为我文采折腰的人。

我自诩有一点儿文采,但他们不在乎,只在乎一封信要半枚铜板。

有钱人认识字,他们自己会写。只有贫穷的人,才要托人写文书。

我以为我写的最多的会是家书,其实不是,我写得最多的是鸣冤的状书。

我记得来得最频繁的一个老人,他的儿子被县令的儿子打死了,很可怜。

他不认识字,于是来找最便宜的代笔。他说一句,我写一句,润色免费。

尊敬的县令大人,您英明神武,公正无私,草民相信您会给出合理的判决。我是崔老汉,家住某街某处,家中两口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我儿。那日我儿在摆摊卖饼,您的公子恰巧路过,要赊账讨十个饼吃,我儿拒绝了他的要求,他就将我儿当街打死......

写到这儿,我写不下去了,因为崔老汉哭了,他哭得说不出话来。

在他身后沉默的人都翻白眼,老汉儿,快点些,还有好多人等着。

他枯瘦的身子像一堆骨,畏畏缩缩地点头,小声说:“好好好。”

后来他没再来,我以为他讨到赔偿了,其实不是,他只是死了。

听说他意图行刺被棍打死,他如此怯弱,怎会行刺,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便宜的糖饼铺子没了,江淼再不能汲取糖饼的力量。

尽管有些不愉快的回忆,但我还是喜欢写东西的。

每个人都如此相同,又是如此不同,不同的际遇,打磨不同的人。

有想要和离书的,有想要订亲书的,也有想要情书的,家书的。

最好笑的是要我抄书的,富家小姐被罚抄书,打起我的歪主意。

不过我很感激她,如果她不来,我就读不到装帧那样好的书籍。

我离达官显贵最近的一次,给一位漂亮姑娘写信,她叫牡丹。

我在信里替她发问,问京中贵妃的弟弟,要什么时候娶她。

来来回回写了十几遭,她再来我已不用问她,知道要替她写什么话。

然而她不要我写,她说铜板照给,只是想跟人说说话,说她的爱情。

心上人说娶她,她同他滚了床单,最后才知道心仪公子是皇亲贵戚。

男人婚约在身,但无妨。他答应要娶她做小,只是离开后杳无音讯。

这就是牡丹的爱情,区区两行字的爱情。

牡丹翻来覆去地讲,还臆想自己嫁入豪门,风头正盛,盖过正妻。

我觉得她有点儿疯癫了,求我写下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给她。

我很可怜她,我写了,她还要我同她讲讲。我只好同她讲,你看。

你看,这将军与宫中贵妃青梅竹马,势必与她弟弟万分熟悉。

你去县门状告公子骗你清白,嫉恶如仇的将军无法坐视不理。

县令的心再偏,也不敢违抗主持公道的将军,这叫驱虎吞狼。

牡丹说,真好,真有道理。

她真一意孤行,要同他对铺公堂。

败了,牡丹想死又不敢,转行做了青楼的一朵金花。

她最后再来一次,握着杆烟枪,让我写催债的令状。

描眉画眼的牡丹真是漂亮,红艳艳的唇,簪朵牡丹。

牡丹吞云吐雾:姑娘,你知道吗?

我被呛得流泪:知道什么?

她大笑:豺狼虎豹,自是一家。

十一

我一直写,写呀写呀,写到大黄骨瘦如柴,爹娘两鬓斑白。

写呀,写到江淼从傻乎乎的泥猴,变成俊朗健壮的少年郎。

价格低廉,顾客不少,书上说这法子叫“薄利多销”。

但这只是好听点儿的说法,我知道这还有种说法,叫“低价竞争”。

低价竞争,未免损害同行利益。所以我的摊子被同行砸了,没有了。

江淼陪我收拾,我哭了,为糖饼和豆腐,同时明白,我小有名气了。

第二天,我换了个地方支摊,夕阳西下,鼻青脸肿的江淼接我回家。

大黄跟在我身后,它也挨打了,我养了它好久,好心疼它。

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惩恶扬善。

我笑了:你也惩恶扬善呀,你又不是大侠。

他说:我告诉苏小,再敢叫人来弄你,我就弄死她。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江淼满怀希冀的看着我,乌漆漆的眼珠里透着亮光,就像摇尾巴的大黄。

我发现他的个头高了,肩膀宽了,不像是孩子王,像少年郎。

他功夫好,我知道,再过不久,他就真要去兵营,骑马打仗。

日薄西山,暮色苍茫,我和鼻青脸肿的大侠,手拉着手回家。

十二

走到天色抹黑,碰上将军挂帅出征,舞龙舞狮,好不热闹。

我同江淼穿梭在人群里,听见将军为贵妃出战的流言蜚语。

百姓交头接耳,带着促狭的笑,调侃将军非同凡响的爱情。

我看着江淼,看他英挺的侧脸、温暖的手掌、倦怠的神情。

这就是我们平民,与将军、与贵妃、与大人物的区别。

我们俗不可耐。

他们非同凡响。

十三

时光如流水,我照旧摆摊,大黄照旧看摊,江淼照旧接我回家。

一切如常,继而反常。京中暴雨,河岸溃堤,庄稼,全都玩完。

城郊一片荒凉景象,然而天子脚下,长安街畔,还是如此繁华。

每家每户每日都要出人,去街上走一走,才能去城郊领一碗饭。

其实那哪儿叫饭,也不配叫粥。我给碗想了个诨名,叫叮当碗。

穷人的碗,穷得叮当响。布施的粥,清得像一碗汤。

丢个铜板在汤里,砸进清澈见底的汤,叮当,叮当。

好笑吗?不好笑。没有叮当碗,我们也该玩完。

爹娘和我白日上街捧场,深夜在郊外捧叮当碗。

江淼没去兵营做英雄,去宫门前当值夜的小卒。

做小卒额外领一盆粥,做英雄,全家都吃不饱。

全家都吃不饱,还做什么英雄啊,所以他留下。

粥要喂饱七张嘴,江淼,他爹娘,我,我爹娘。

大黄舔盆底,再啃几口草。

陈生不如大黄,他饿死了。

十四

后来有人说,这当官的忒不是个东西,自己个儿关门喝肉汤,平民喝米汤。

大家群情激愤,操起扁担和斧头,系头巾,嘴里喊打喊杀,要生擒那个官。

江淼也去了,他兴冲冲地去,灰溜溜地回来,说那当官的,说话一套一套。

苦尽甘来,苦尽甘来,哎哟,你们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所以不懂我的话。

大家都被唬住了,何况官老爷说,现在放下扁担和斧头,一人领一个馒头。

谁举报了头目,就再多领十个,先到先得。这话一说,大家都忙着去举报。

大家都得到了馒头,只有那个人死了,此事就结束了。

十五

后来不下雨了,堤也修好了,但境遇却越来越坏。

死了很多人,家人买不起坟,草席一卷,就扔了。

泡尸体的水滋生了病气,瘟疫肆虐,许多人生病。

江淼爹娘走了,我爹躺在榻上,进气多,出气少。

我卖书,但书不值钱了,没有人要写信,要看书。

我去求医,行医的人是很吃香的,他的桌案上摆了许多白面馍馍。

江淼、我娘和我都不吃饭,给他一盆粥,但行医的男人说,没饱。

我只好去偷白面馍馍,人人都吃不饱的时候,只有它能吃饱吃好。

潮湿且辉煌的庙宇里,立着一尊慈悲的神像,佛祖垂眸俯视苍生。

镀了金身的神明宿在大殿里,万丈金光刺眼,烫得我溢出一颗泪。

神真的存在吗?

如果存在,神真的会渡人吗?

如果渡人,神为什么不渡买不起白面馍馍的穷人?

我们这些无名无姓的小人物,永远站在没有人看见的阴影之下。

所以我只能自己渡自己,我伸出手,偷走所有寄予希望的贡品。

神不渡我,我会死,我渡我自己,我才会活。

我又去找郎中,郎中砸吧嘴:吃馍馍,嘴淡。

他的眼神绕过我,落在我身后的大黄狗脸上。

十六

我抱着大黄回去,给匀了一小口有饭粒的白粥,叫来了江淼。

我一面哭一面提着斧头追它,它被我逼到墙角,翻起了肚皮。

肚皮是一只小狗最脆弱的地方,大黄的肚皮只给好朋友看的。

它在告诉我,萍萍,我相信你,因为我们从小是最好的朋友。

对不起,大黄,真的对不起,萍萍是个贱民,不配拥有朋友。

我把斧头高高地举起来。

大黄还在摇它毛茸茸的尾巴,它最爱转圈圈追逐的蓬松尾巴。

我的斧子用得不好,第一下没把它砍死,江淼替我补了一下。

我们给它剥皮,剁骨,剜肉,我以为我会流眼泪。

十分可鄙地,我留下了口水,我竟然流下了口水。

我留了一点给爹娘和江淼,剩下的全部都给郎中。

江淼说他想尿,反正狗肉也臊,他在汤里尿一泡。

我们所能想象到的最狠毒的报复,就是在尿一尿。

十七

郎中吃了肉喝了尿,慢悠悠地剔完牙。

他说:你叫什么?

我说:萍萍。

他说:起得不好。

我说:贱命好养。

我几近祈求地望着他:大夫,药呢?

他站起来,前后踱步,十分为难:狗肉不值钱嘛,我也没说换得了嘛。

我只好回去了,原来郎中能治病,但有一种病治不了,就是我的穷病。

我想再去偷馍馍吃,可是已经有人发现了商机,佛像镀的金都被剜了。

我咧嘴一笑,神是骗子,连自己都救不了。

十八

就在这个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城门开了,有个身着锦服的贵人,要向全城的处子,寻一味好药。

长公主的身体太差,需要一味神奇的药,来养护她那尊贵的娇躯。

不沾荤腥的处子流出的经血,风干研磨成粉,可以炮制养身的药。

那狗皇帝终于想起我们这群贱民,想的不是没饭吃,真可怜。

这皇帝想的应当是,他们没有饭吃,所以那经血一定很干净。

宫中女人的经血还不够用,终于开了城门,朝我们伸手讨要。

死了很多人,包括女人,处子就更少了,所以收购价格很高。

全国最富盛名的太医,都在太医院绞尽脑汁,研发出了一味很厉害的药。

当然不是治瘟的药。这味药可以温养处子的身体,让她们经血不断淌下。

我娘挤破了头,才抢到那药呢。我们想好了,要用它来温养父亲的身子。

父亲吃了几天,没有成效,但苏小的血都卖了好价钱了,我娘坐不住了。

十九

她抠我爹的喉咙,用碗盛清澈的黄水,祈祷那药效还没有过去。

她叫我不要喝,喝了不停来月事,我身子不好,哪儿受得了呢。

她喝了,第二天再补一颗药,那血就像溃堤的山洪,奔涌而来。

我娘瞒天过海,让我捧着那盆经血去换,只管说是我自己流的。

我们换了钱,抓了药,爹的病终于见起色,我娘又去领了药丸。

她接连吃了几天,经血来得蛮不讲理,让她整夜都要蹲在盆上。

她双腿之间,淅淅沥沥地下着腥臭的血,像一头奋力产奶的牛。

奶挤尽了,奶牛也死了,江淼陪我扒死人的草席,来裹这头牛。

二十

在这时,我家的门被敲响了。

面色蜡黄的苏小登门造访。

她平静地开口问我。

换不换?

换什么?

我听到你家有人哭丧,我家也刚死的。

谁?

我娘,拉血死的。

不换。

哦。

第二天一早。

我们默契地交换生母的尸体。

二十一

我娘没了,她留下的血换了很多钱。

带着一包袱银票来找郎中,他笑了。

他温声教导我:萍萍,钱不值钱了。

因为宫中发了太多钱,钱不值钱了。

我木木地问他:先生,那什么值钱?

他问我:你真想要药吗?

我点头:我想,我真的想。

他说:那我给你。

他把绑好的药扔给我,扔到了床底。

我只好转过身去,趴下去探看床底。

有只手掀开了我破破又肮脏的裙裾。

我没有泪流,只是想,爹爹有药了。

二十二

爹吃了几天的药。

太迟,还是死了。

我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江淼紧紧抱着我,我和他的脸贴得如此之近。

他知道我有点儿疯了,还要我相信善有善报。

他说:萍萍别怕,我保护你,我保护你,你不会死的。

他说:很快就好了,将军要回京了,不会坐视不管的。

他说:等将军把坏人都杀了,我带你吃豆腐,好不好。

我紧紧地回抱他,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我说,江淼,别抛下我,我害怕,我害怕。

江淼低下头要亲我,我撇开头去,我好脏。

他扳正我的脸:萍萍,不要怕,我保护你。

生死面前,爱是很奢侈的。

但我们还是俗气地相爱了。

二十三

江淼的工作就是守大门,他很擅长保护人。

所以,将军率兵造反的时候,他首当其冲。

这场叛乱相当突然,没有任何风声,向来忠义的将军就起兵造反了。

不只是狗皇帝,江淼,我,任何一位百姓,都为这场宫变感到震惊。

听闻将军经由皇上求血一事发现了狗皇帝和长公主的私情,他生气。

皇帝娶了他的青梅竹马作贵妃,却不怜惜,将军是为他的心上人反的。

想不到这场流血事件的发动,竟然是因为一段感情,真是儿戏啊将军。

跑,所有人都在往外跑,只有我在往宫门狂奔,我要去找江淼。

被千军万马踩踏得扁扁的江淼,就那样软软地铺在入宫的地上。

他的骨头被军队踏得粉碎,所以他只好变成了一张宽宽的人皮。

他就这样死掉了,悄无声息的。

二十四

他死掉,就像磨豆腐浆的黄豆少了一颗,没什么大不了。

没人在乎,还有人朝他吐口水,说,呸!狗皇帝的爪牙!

他不是,他没有,他只是要挣一碗粥,他是要当大英雄的。

我茫然地望向那些神色轻蔑的人。

为什么他们嫉恶如仇,却不敢违抗县令的压迫。

因为他们无耻、卑鄙、下流,所以他们才能活。

江淼温柔、勇敢、上进,江淼凭什么不能活!

我们只是普通又贫穷,我们凭什么,不能活。

我拖着江淼的尸体,他软绵绵的。

江淼,就是一块好脾气的豆腐。

二十五

可我讨厌豆腐,江淼,我讨厌豆腐。

豆腐是世上脾性最好的食物,它和所有食材都合得很来。

豆腐用小葱煨有葱味,用辣子煨有辣味,用肉汤煨有肉味。

我的筷子戳它,它就留个洞,我用勺子碾它,它就碎成渣。

它是如此温良宽厚,承受着命运残忍的烹调。

可是,承受,并不会给豆腐带来任何的好处。

豆腐就是豆腐,豆腐只会被吃掉。

二十六

夜半三更,我敲响了郎中的门。

他睡眼惺忪地来开门,说谁啊。

我就小声地说:是我,萍萍,先生,开开门。

他开了一条小缝看我,我站在月光下,低头。

他隔着门同我说:一次值钱,第二次不一样。

我怯弱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要很多的。

现在的世道是很乱的,贼匪趁乱作恶,县令不管。

终于他舍得开门,一面往房里走,一面解裤腰带。

然后他怔住了,因为我的影子,映在小院的地上。

我孱弱的手臂,高举着一把斧头,杀大黄的斧头。

这把黑漆漆的斧头,就悬在他黑漆漆的影子上,像一柄铡刀。

二十七

他吓得一哆嗦,双腿软如面条,身子斜斜地栽倒在地上,溢出了一滩尿。

郎中竟然不反抗我,他只知道害怕,只知道躲,看来他也别人被欺压很久了。

我不是很会用斧头,因为爹娘溺爱我,江淼也溺爱我,他们都不要我干重活。

他们与我是如此虔诚地相信,我会读书,我会写字,我会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何况我是第一次杀人,我也有一点紧张,这一斧头砍的不好,砍在他左肩膀。

他连滚带爬地跑,在小小的院子里疯狂地跑,一面跑一面叫:救命!救命啊!

可是,大家都吃不饱,谁管他呢?少一个馍馍,可比死一个人,重要多了嘛。

我生气了,因为他很吵,吵得我的心更烦了。

我发疯,我忍不住尖叫起来:啊!啊!啊!

我拖着斧头,它在粗粝的地面磨出凄厉的嚎叫,留下痕迹,迸溅金黄色的火花。

我的猎物在前边连滚带爬,斧头在我身后叫呀叫,我光着脚,追逐,然后挥砍。

跑呀跑,所有人都在跑,可是在身后追逐着我们的巨大阴影,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

二十八

是命运吗?

陈生说三岁看小,可我小时很乖巧。

小时候的我是爱显摆的,我读诗的。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两岸猿声啼不尽,轻舟已过万重山。

小小一叶轻舟,如何过万重山?

为过万重山,轻舟已一无所有。

书籍、大黄、口粮、信仰、经血、贞洁、至亲。

我这个贱民,这只卑微的蝼蚁,这块脆弱的豆腐,这叶渺小的轻舟。

我已经,没有办法,我已经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向苦难献上像样的祭品。

我手里,唯一紧紧攥着的,不过是我一文不值的灵魂,自命不凡的灵魂。

既然如此,拿去,就拿去。

全部都给你,我的全部。

都给你。

二十九

我家仅剩的斧头,本来可以卖掉,但江淼说,女孩子要学会自保。

他说:我帮你磨了磨,如果有人来的时候我在当值,你就弄死他。

我说:好,江淼,谁想趁你不在弄我,我弄死他,我一定弄死他。

此刻,我觉得我正处在幸福的巅峰,斧尖和地面迸溅的火花,实在是美妙。

郎中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他白净的面皮上涕泪纵横,他说杀人是要偿命的。

我说行了行了,偿命就偿命。我不偿命,也不会长命。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他一瘸一拐地跑,鞋跑掉了一只,举臂高呼:我给你钱,我把钱都给你!

我哈哈大笑,抡着斧头大叫起来:先生!钱已经不值钱啦!不值钱啦!

他又喊:官大人说苦尽甘来,将军要回来救咱们,你别不认自家人啊!

三十

苦尽甘来,哦,苦尽甘来。好像吃得苦够多,吃完了,轮到吃甜头了。

我是如此的增恨这个词,与我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龙生龙凤生凤一样。

世间偶发的因果关系,传着传着,莫名成为必然的规律,真是蛮不讲理。

就像卖得最好的话本里,有钱人总是慷慨正义,穷人总是无耻卑鄙。

为什么?

为什么有钱有权就是好东西?为什么无钱无权就要扮丑角?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没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我们没有苦尽甘来?

天下有那么多吃苦的好百姓,他们的甜头在哪里。没有,分明没有。

吃苦,吃苦,吃苦,我们这种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吃苦,吃到入土。

三十一

郎中真是走投无路了,他开始跪下来磕头,神神叨叨地讲他自己的故事。

他讲,他太爱我了,太爱,他只是想我依靠他一个人,所以才这样对我。

他讲他不幸的童年,可怕的父母,扭曲的内心,试图证明作恶的合理性。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自己是神经病,就要把别人弄成神经病吗?

爱,去你娘的,实在是太恶心了,我感觉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

“啪”的一声,郎中的脑壳被敲碎了,白白的脑浆流了一地。

但他还没死透,这是很恶心的,他的肌肉在无意识抽搐。

我打算离开,开门的时候,看见背着手的苏小站在门口。

不好了,被她看到了,要不干脆把她也弄死吧。

我捏紧了身后的溅血的斧头,苏小我弄死你。

苏小清秀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冷酷。

她从背后抽出一把很钝很破的大菜刀。

苏小笑了,她好漂亮。

她说,萍萍,这么巧。

三十二

苏小一边大叫一边砍尸体,把这个英俊的郎中砍得面目全非。

撒完了气,我和她一起在后门口刨地,把他的尸首埋了下去。

我知道她为什么发脾气,因为苏小也是个漂亮姑娘,我知道。

她说本来想先去把县令杀了,结果被人捷足先登,真是可恨。

然后,她就想来杀这个色鬼郎中,又被人捷足先登了,娘的。

苏小小鸟依人地靠在我肩上,她说,萍萍,我们是共犯。

不会有人发现的。我告诉她,因为世道太乱,管不着的。

她点点头,是啊,大人们都不管咱们,他们也不管江淼。

我知道她也喜欢江淼,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共同爱好。

以前,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总有点微妙,因为都爱江淼。

江淼死了,我和她反倒亲密起来,命运还真是爱开玩笑。

我们偷走了郎中的马,太奢侈了,他竟然还养着一匹马。

我和苏小准备动身离开长安,到哪儿去,不知道。

古道,西风,瘦马,苏小牵着马,我牵着她。

将军,不,新帝的马车,打从我们身边经过。

这是一场盛大的集会,百姓对将军感激涕零。

人群之中,只有俊朗的将军熠熠生辉。

这就是话本的男主角,潇洒的大英雄。

其他人,我们,都是面目模糊的水滴。

三十三

我听到有人说,大将军,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可歌可泣的爱情。

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受了这么多的苦,原来只是伟大爱情里,毫不起眼的一抹身影。

他不反,是要皇帝给贵妃幸福。他反,是觉得皇帝已经不能再给贵妃幸福,自己给。

原来普通人受苦或者不受苦,都只是沾一位贵妃的光,一位素昧平生的贵妃的光。

曾经,我最胆大妄为的幻想,不是将军和皇上为了我争得头破血流,而是让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活下去。

我们这群卑贱的蝼蚁,低头忙忙碌碌,丑陋地算计着手里的两三枚铜板,甚至要去抠丈夫已经吞进喉咙里的药,只死死盯着生死两件大事。

而这些动动手指就能操纵我们生死的大人物,却在追逐那些不能称斤卖的爱情。

爱情,啊,去你娘的大将军,去你娘的贵妃,去你娘的狗皇帝,去你娘的爱情。

我握紧了拳头,无能的愤怒,撑得我四肢胀痛,几欲倒下。我实在是太渺小了。

我看见了如此残酷广阔的世界,却栖居灰暗窄小的一隅,我只是眼高手低而已。

什么都平平无奇的我,何时有蜉蝣撼树的勇气。

苏小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怎么了,萍萍。

我悄悄对她说:苏小,你想不想杀人?

她面露迷茫:可是,萍萍,我们杀谁?

我说:不知道,那就全部都杀掉吧。

她愣了一下,狠狠地对我说:好!

我握住她的手:好,那我们不逃了。

三十四

狗皇帝死了,新帝即位,贵妃还是那个贵妃,皇宫大换血了。

我和苏小要去宫里做宫女,我们已经被选上了,正要去宫里。

我无聊的前半生,一直在写无聊的书信。起承转合,统统没有。

就像我的生活,平平无奇,只有冗长的旁白,无趣的对话,俗气的感情。

我是一个渺小的普通人,所以我的故事,既不波澜壮阔,也不感人肺腑。

唯一的高潮在故事的终章,没有人在意,也不会有人观看。

我是萍萍,我不是皇帝,不是将军,不是贵妃,不是侠女。

我只是萍萍,在江水里随波逐流的浮萍。

浮萍有根,细细的,所以它总能活下去。

江水干涸,它还可以继续在缸里生长。

入宫的马车里,我紧紧抓住苏小的手。

我们生如蝼蚁,绝不向命运俯首称臣。

活下去。

浮萍会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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