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父亲
周东旭在操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偶尔看到小石子,就伸腿把它踢得老远,平时总是百发百中,今天却总是踢空,这让他大为恼火。
“连小石子都和我对着干!”他蹲下身去捡起小石子,往不远处扔去。突然他听到一声咒骂,知道自己闯了祸,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操场。
前天课上填写家庭信息表,父亲那一栏他没有填,同桌林启文很好奇一直追问,交上去时老师也一脸疑惑。他最恨这些人,总是对别人的秘密抱着太深的好奇。
昨天开完家长会,他在学校门口等他的母亲刘梅一起回家。只见刘梅跟着他同桌林启文的母亲一起走出校门,刘梅远远地朝周东旭点了点头。等她们走近了,林启文的母亲突然对刘梅说:“你看孩子才刚上初一,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你怎么不再找一个对象。”刘梅和周东旭都愣住了,不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过一会儿刘梅才回过神来。
“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刘梅猜出个大概,但她不好意思明说。
“你不是单亲妈妈吗?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考虑再给孩子找个爸爸。”林启文的母亲解释道,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热情。
周东旭脸色一变,似乎要迎上前去,林启文的母亲往后退了一步。刘梅赶紧拉住了周东旭。
“启文妈,孩子的父亲常年出差,他的工作内容比较特殊,所以几乎不来参加家长会。他好好的呀。谢谢你的关心。”刘梅解释道,尽量不辜负林启文母亲的热心。
“哦哦,实在不好意思。误会了,实在抱歉。车在那边等我,我先走了。”林启文的母亲拍了拍刘梅的肩膀,一溜烟不见踪影。
周东旭是有父亲的,但又和没父亲没什么两样。他已经上初一了,见父亲的次数却寥寥无几。他的父亲叫李毅,母亲叫刘梅,他偏偏姓周。父亲给他取了个太阳般温暖的名字—东旭,寓意旭日东升,而父亲,却只会在太阳不见踪迹的时候才偶尔悄悄回家。
自从他上学之后,父亲没有参加过一次家长会,每次刚升学或者毕业之前填写家庭信息表,父亲那一栏也总是留着空白。一部分老师很疑惑,问了周东旭,周东旭说不出个所以然,找了周东旭的母亲刘梅询问亦无果,渐渐地也就没兴趣再追问了。
父亲和母亲曾经非常严肃地告诉周东旭,不管任何人询问,都不能告诉别人关于他父亲李毅的任何信息,事关生死。在祖父母、外祖父母尚健在,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周东旭的幼小的心灵中,却早早地播下了生死这颗沉重的种子。
父亲每次回家,都会有不同的身份,代驾司机、外卖小哥、陌生路人……有时候周东旭觉得父亲甚至有些陌生。他三岁左右的时候,第一次有了关于父亲的记忆。父亲某天晚上突然回家,还打算住在他和妈妈睡觉的床上过夜,他面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十分恐惧,哭着指着卧室的门叫他父亲出去。
长大后,他通过新闻或者纪录片了解了父亲的职业。在他的想象里,父亲的工作应该是神圣而伟大的。但父亲每次回家时却总是神色狼狈。
有一次父亲晚上回家,身上混合着汗臭味和尿臭味,他在父母的卧室门口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你今天回家怎么身上这么难闻?”母亲说,接着是短暂的安静。
“我们都躲在小轿车里,里面20多度,我们不敢开空调,也不敢乱动,就那么盯着不远处的目标。你知道的,车稍微晃动都会引起对方的注意。”父亲解释道。
“那尿味又是怎么回事?”母亲很疑惑。
“你知道的,几个小时,没办法,旁边️有两个空矿泉水瓶,我们只好那么解决了。太热了,汗流个不停,我自己的内衣裤全湿了,整个人都馊掉了。”父亲似乎笑出声来,母亲也“噗嗤”一声笑了。
还有一次,周东旭在房间写作业,出门上洗手间时听到父母在客厅里聊天。
“你知道吗?我们会放一个盆,看着他排泄,一次能排出十几颗。”父亲说,周东旭听到那两个字,本能地有些排斥,差点捏起鼻子。
“我们会戴上手套,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然后在粪便中捞出包裹好的东西,再对着水龙头一颗一颗冲洗干净,清点好数量后称重。”
“你们……”周东旭听到母亲叹了一口气。
“有一次,盆翻了,溅起来的臭水飞到我脸上,你知道那弥漫的恶臭真的差点把我放倒。”父亲又恶趣味地补充了一句。周东旭一瞬间有些作呕。
“行了,别说了,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净讲这些,我这茶都喝不下去了。”母亲嗤笑了一声。
父亲搂了搂母亲的肩膀,母亲把头靠在父亲的肩上。月亮已经爬上窗台,把柔弱的光辉洒在他们的身上。
周东旭悄悄地溜进洗手间,他不忍心打扰父母难得的甜蜜时光。
父亲总是过一段时间就会出差,有时候出去好几个月,而在每一次出差之前,都会在抽屉里塞进一封密封的书信。周东旭有一次看到了特别好奇,想拆开看看,却被母亲大声呵斥制止了。母亲一向是温和的,几乎没有对他红过脸,那次出乎意料的果断阻止之后,周东旭也收回了他的好奇心。
父亲每次匆忙离开后,母亲都会无一例外躲在卧室里,压抑着哭腔,低声地啜泣,然后,再假装若无其事地出来,告诉周东旭父亲只是去执行任务,很快就会回来。
半年前,刘梅接到一个电话,一瞬间脸变成猪肝色,颤抖的手抓不住话筒,话筒“哐”地一声掉下,拖着电话线悬在半空。
周东旭在母亲手上的话筒掉落的瞬间,从沙发上准备起身,母亲示意他坐下,那个手势和神情是告诉他“没事的”,他和母亲有这样的默契。看到母亲重新拿起话筒,周东旭才又坐下。
过了好一会儿母亲似乎平复了心情,才又捡起话筒重新接听电话,再次听完电话之后,她的后背都湿透了,站在电话旁一言不发。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后,母亲突然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她告诉周东旭他们需要尽快搬离现在的住处,因为这里不安全。周东旭没有仔细询问为什么,母亲几乎一个人独自把他抚养长大,在周东旭眼里,母亲近乎完美,不管是职场还是家庭,一样都没有落下。他相信自己的母亲,既然她说需要搬离这里,那就搬离这里,他不用过多去质疑。
那天夜里母亲做了几次噩梦,每次都是尖叫,后来她索性打开了台灯。周东旭溜到母亲门口瞧了瞧,发现一切正常,又回到床上,那一夜他几乎彻夜未眠。
接下来几天刘梅向公司请了假,奔波在房产中介和学校之间,一边四处看房子,一边为周东旭办理了转学手续。大概一星期之后,刘梅带着周东旭搬出了这个城市。
后来周东旭从父亲口中得知,父亲与同事林文光在马路上执行任务时意外碰到林文光的家人,小女儿没忍住喊了林文光一声“爸爸”,没过几天,林文光的大儿子、小女儿和妻子,一家三口在家中被人用煤气熏晕,活活烧死。执行任务时父亲和林文光都在场,而且他们家和林文光一家走得很近,周东旭一下子明白为什么母亲接完电话后反应如此之大,而且匆忙带着他又转学又搬家。
搬到新家后,由于不在一个城市,父亲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上个月父亲第二次回他们的新家,是因为刘梅刚做完阑尾炎手术,卧病在家。父亲李毅匆忙回家待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晚上,又和往常一样,往抽屉里塞了一封密封的书信,准备连夜离家。他走出卧室的门,蹑手蹑脚经过周东旭的房间时,门突然“吱嘎—一声打开了。
“爸,你的工作就这么重要吗?我和我妈算什么?”周东旭第一次和父亲正面交锋。
“小旭,对不起,这是爸爸的工作。”李毅一直对家人心存愧疚,这次妻子生病他本来打算回来照顾她几天,没想到一个紧急电话过来,他又不得不连夜动身。
“你知道妈妈突发阑尾炎的时候多无助,我️有多无助!你知道同学们都怎么说我的吗?他们同情我!他们说我没有爸爸!他们说妈妈是单亲妈妈!你知道吗?除了柜子里那几套男式制服,我都不确定我有没有爸爸!”
周东旭因为激动和愤怒涨红了脸,他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拳头握得紧紧的。
李毅嘴角蠕动着,眼睛里溢出一股温热苦涩的液体,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快和他齐肩高的大小伙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今天能不能不走!你不能请假吗?你不能让其他人替你去吗?我们都没有你的工作重要吗?”周东旭内心的委屈和不满瘀积到了极点,这个点全都爆发了出来。
“咳……咳咳……”刘梅的咳嗽声越来越近。周东旭和李毅同时起步准备去搀扶。
“小旭,让你爸爸走,别说这些话让他难过……”刘梅的声音非常虚弱。
“妈!”周东旭怒气冲冲朝卧室走去,突然他又转身走进父母的卧室,把衣柜里的几套制服都扔到客厅的地板上。
“你走,带上你所有的家当走!”周东旭重新跑回自己的卧室,“砰—”一声重重关上门。
周东旭的内心“突突突”跳个不停,也许是刚才一口气把多年瘀积在心头的怒火发泄了出去,也许是因为第一次和不太熟悉的父亲正面接触,也许是担心自己给母亲增加新的心理负担,他的耳朵变得越发灵敏,捕捉着门口的一举一动。
“毅哥,你这次去云南,一定要多加小心,你要记得我和小旭一直在家里等你。”周东旭可以感觉到父亲正搀扶着母亲一步一步往卧室走去。过了一会儿,似乎是父亲又走回客厅把地上的制服捡起来重新拿回卧室去。
大概过了五分钟,卧室的门轻轻打开又关上,接着大门开了,又重新关上。周东旭冲出门来,客厅里已经空空荡荡了。母亲拼命压低的啜泣声再次传进周东旭的耳朵里。
他一下坐到沙发上,抓起身旁的遥控器,打开电视,突然想起了母亲,又调低了音量,不停地换台、换台、换台,仿佛这样就可以把他从母亲的啜泣声和自己烦躁的心情里解脱出来。
父亲走后,周东旭和母亲又过起了和以前相差无几的生活。周东旭在大部分时间里,都觉得他生活在单亲家庭里。有时候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或者看着灯下的母亲有些憔悴的面容,他总会走神,总会想着是什么力量让他的母亲嫁给这样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任劳任怨地安静地等他回家。毕竟,那是一个不能见天日的男人,他们甚至都没有去外面的餐馆吃过一顿饭。
日子平静地过去了两个月,父亲依然杳无音讯。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毕竟,事情办得如何,都是通过父亲的一张嘴传递给母亲的,或者一通电话,或是当面胡诌几句,母亲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那是多么有营养的思想养料一样。
周东旭对此却毫无兴趣,这是一个从来没有带他去过动物园、植物园、游乐场的男人,甚至也没有给他买过一本参考书,他学不会母亲那样的知足。
某天有个电话打了进来,打破了这原本平静到畸形的生活。电话照例是母亲接的,她那时候正在做饭,周东旭正窝在沙发里投入地玩着游戏。母亲来不及擦手,手湿漉漉的,从厨房冲到大厅按下免提键接听,电话那头蹦出来的第一个词是“节哀”。母亲没来得及确认为谁节哀,已经跌坐在地上。
一夜之间,她似乎老了十岁,她没有哭也没有闹,空洞的眼神茫然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甚至都找不到聚焦的点。手上的水无声地滴落下来,她不停地搓手,又不停地搓着手臂,仿佛有人刚往她身上浇了一盆冰。
周东旭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第一个夜晚的,他甚至都没有去搀扶母亲。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抑,没有一丝声响,仿佛连呼吸都停住了。风吹着阳台上空置的衣架,发出几声干巴巴的声响,偶尔推推窗帘,似乎示意它往屋里瞧瞧,窗帘爬进来看了一眼,也被这难熬的孤寂吓跑了。就那样,他们在黑暗中对坐了一晚上,也许黑夜更能填补此刻他们内心的空白。
第二天,各大媒体争先报道,李某某,市公安局禁毒大队副大队长,在11月4日蹲点收网时光荣牺牲。这个职称,周东旭和刘梅第一次知晓,队里也只有几个同事知道。
新闻上说,在此次收网时,躲在李某某身后的dú fàn朝他的背后开了一枪,子弹当场射穿了他的颈总动脉,击碎了他的颈椎。
李某某不顾迸出的鲜血,仍猛冲3米,和dú fàn作殊死搏斗,dú fàn丧心病狂地朝他开了第二枪。李某某中枪后朝后轰然倒地,鲜血喷溅四起。
周东旭想着,李毅轰然倒地时身后应该会扬起一阵灰尘。而他也顺势化作了尘土。
周东旭不知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父亲最后一次因为执行任务离家之前,他会不会和父亲争吵,这唯一一次的近距离亲子互动,却以最后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争吵作结,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会怎么选择。
他现在的内心堵得慌,但当时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节哀”的瞬间,他的内心突然空了,仿佛还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释然,没错,是释然,怎么会是这种感觉,他有点不解,仿佛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和母亲周围的恐惧消失不见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念头。
市公安局为李毅举行了特殊的葬礼,之所以说特殊,是因为不能有任何亲属参加。葬礼上,大屏幕播放了李毅牺牲现场的照片,照片上打满了马赛克,没有人能真正看清他沾满鲜血的脸和身躯。从葬礼上流出的照片也经过了特殊处理,早已不是李毅真正的长相。
这是一群不能拥有身份、姓名和长相的人,这样做不只是为了更好地以不同身份执行任务,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家人免遭歹徒的报复,以防止林文光一家三口被杀的惨剧再次发生。殡仪馆门口的一幅挽联,触目惊心:
太平本是将军定,
将军未能见太平。
周东旭和刘梅自从接到了李毅牺牲的噩耗,就一直待在家里,一个没有去上学,一个没有去上班。刘梅拿出李毅每次接到任务后临走前放进抽屉里的一封封“信”,看了又看,想打开,又舍不得打开,仿佛那里尘封着决定生死的武器,不打开,就永远不会触碰到死亡的开关。
那其实是一封封的遗书,里面写满了李毅每次离家执行任务之前对妻儿的肺腑之言,和对他们未来生活的安排。但刘梅从来都没有拆开看过,她笃信这一天不会到来,她永远不会需要它们。
她是支持他的工作的,她也知道,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在他们结婚之前,她就预想了所有可能的困难,但对于死亡,她却总有自己的方法躲闪过去。她不会去想这件事,她有千百种方法可以让自己的思想不要接触到这个原本一直陪伴李毅左右的词语。
李毅葬在无名英雄陵园里,在他的身旁,是另一个狭小的墓碑,上面是他此次执行任务一起牺牲的警犬的名字:多可。它的爱犬可以拥有姓名,而李毅,却不可以,理由一样是为了保护家人。
清明节来临时,李毅的墓前空无一人,因为怕被报复,所以周东旭和刘梅并不能来为他扫墓。李毅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似乎永远活在妻儿的心中,因为他的离去,没有任何证据,正如他的存在,一直也没有证据一样。
父亲离开后,周东旭迷上了各类和父亲职业相关的东西,电视剧、电影、新闻、纪录片……他想以他的方式更好地了解父亲,那个消失不见的、却一直在他心里的父亲。对父亲的了解越多,他的内心就越是充满自豪。他也不再埋怨父亲了,他明白,他的父亲不只属于他和母亲两人,还属于更多的人。他们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