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尽头
一
昨晚炮声隆隆,窗外闪烁着烟花的色彩,春节的年味依旧十足。可我却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很久很久没见的故人,久到尽管我在梦里知道那是他,可当我醒来后却想不起他的模样——他的长相在我脑海里已经完全模糊。只能记得,在梦里我叫了他几声“姜老师”,倘若不是专门翻起了少年时的日记,我竟已想不起“姜银祥”这三个字。
披上棉衣,出去买了点东西,一个人漫步到了一片旷野,缓缓掏出打火机......
纸灰如同一只只飞舞的黑色蝴蝶,在空中嘲弄着这个世界。四下无人,我竟忍不住叹了口气,神神叨叨地说起了话:“姜老师,过年了,这些钱和吃的您拿好,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
......
97年,中国北方某个安静而落后的县城里,发生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准确说,是一件震惊了整个县城的重大命案。我开始写这些东西的时间是2017年大年初二的夜里,在这不久之前,这件事的当事人,基本已经因为种种原因英年早逝或落魄流浪,而我,是这其中为数不多还能有机会在这里写下文字来记载这段往事的人。
这个事件的参与有很多,目击者更是无法统计。然而,主要的当事人实际上只有四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受害者姜银祥姜老师。
我和姜老师走的不算太近,因而我虽然对他有很多评价,但关于他的生平经历却是由我们班的班长——姜老师最喜爱的一个学生——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岳合宜讲给我的。
姜老师,1947年出生在我们县的某个小村庄里,从小少言寡语,为人平和,胆怯懦弱。长大后,以知识分子的这个身份度过了大大小小无数场运动,历经了无数次起起落落,最终迎来了新时代。就是这样一个在嗡嗡嗡中坚强度过,在各种运动中安然自保的人,却在香港回归前不久,祖国渐渐富强稳定的时候,死在了自己的学生手里。
他一辈子都是一个知识分子,但做老师却也不过做了十年而已,在那段相对短暂的时光中,他在学生和同事们心中一直留存着一个古板而踏实、严厉而热心的师长形象。97年,改革开放已经过去了好久,然而这股浪潮这时才算真正到达了我们那个落后的小地方。虽然经济改革所带来的许多好处我们早已开始享受,然而思维上的转变却极为缓慢。
即便是今天,县里各种官本位、铁饭碗的思想依旧固定在许多年轻一辈的脑海当中,更何况和那个常常被学生们暗下戏称为封建残余的姜老师。在周围的老师们纷纷开始办起补习班,暗示或强拉学生去那里补习的风潮弥漫于整个县城的时候,姜老师如同一股清流坚定不移地坚持着自己原则,他称之为---“文人风骨”。
在得知姜老师不打算开补习班的消息后,我和班长岳合宜都是打心底里对他无比地崇拜——在这之前我并不算太喜欢姜老师。
然而,他的这个行为,并没有被别人认可。所有的老师,甚至包括校长、主任之流都在暗中讽刺他是“装清高”,就连最大的受益人——我们班的同学也并没有多少人帮着他说话,比较普遍的评价是“他不在这儿赚,自然有别的办法赚”、“这货就一傻叉”种种。
但是,很快,姜老师已经感觉到周围同事们的生活水平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加上他老婆的强烈抗议,他最终做了他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个决定——做班主任。
不想违背原则,又想要多赚点钱,最好的办法就是赚取那一笔不大不小的班主任费。
但是,他是一个优秀的文人,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踏上了这条路,他就必须付出代价。
二
班长岳合宜说:“我至始至终都想不到,平日里安分守己的那些同学也会跟着那他们一起闹事。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姜老师被他们打死,一点办法都没有。”
当时一群人越骂越狠,在学委陈飞博和班里的一群混混的鼓动下,班里过半数的同学都冲上了讲台。几个和姜老师关系好的同学也根本不敢拦,只有岳合宜一个人试着保护姜老师。
姜老师是个相对比较懦弱的人,对于班里那些个混混头子一直没有办法,他刚开始做我们班的班主任时很少体罚学生,一般都是说教——那种毫无说服力的磨叽。
他没做班主任的时候,同学们还视他为一个古板的先生,表面上还算尊敬。但做了班主任之后,对班级纪律的无力,不但让那群混混得寸进尺,更引发了班里好学生对他的反感——在这之前,除了学委陈飞博之外,班里的好学生都比较尊敬他。
直到后来,因为一点小错误,他体罚了班里一个女学生,那个女生事后哭的泪雨滂沱在班里大声向同学们诉苦,至此姜老师彻底威信扫地。尽管在这之前,他经常用他略微懂得的医术给学生免费看病,有时候甚至会直接从家里拿来些药免费拿给学生。
这个事情,如同一个转折点,间接地导致了那场惨案的发生。
惨案的四个主要当事人,分别是姜老师,站在姜老师这边的岳合宜,反对姜老师的学委陈飞博,整个事件真正的幕后主使王宏远。
王宏远是我们班的英语老师,同时又是隔壁班的班主任,与姜老师的死板相比,这个老师为人活泼而且能在一定程度上融入学生当中,深受学生们喜欢。
他与姜老师的矛盾,就是因为补习这个事情。
我们是文科班,需要补习的,只有数学和英语。姜老师是数学老师,他不开补习班,那么需要补的只有王宏远的英语。
王宏远在我们班说完要开补习班的事情后,姜老师接着便对我们说了几次反对补习的话,他认为只要上课认真听课,下去好好学,完全没必要花费重金去补习。这些话,无疑是在断王宏远财路,这些话,我和岳合宜自始至终都认为是他的真心话,是为了同学们的利益而说的话,然而在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不这么认为。
不知是王宏远暗中做了手脚,还是姜老师的早已不入人心,几乎所有人的评价都是姜老师嫉妒王宏远开补习班赚钱故意捣乱的。但所有人似乎已经忘记,姜老师曾经为他们一次次地看病、拿药,如今他们死死的盯住了姜老师的缺点和错误,姜老师所做的一切也都成为了作秀和虚伪,以至于最后时刻能站在姜老师身边的人只有岳合宜。
三
岳合宜虽为班长,但性格不是那种能够震慑住同学的人,至于他在班里的威信和人缘最多也只能用平常二字来形容,当初选举班长的时候,班里十几个人竞选,票数分散,岳合宜莫名其妙地胜出,几乎可以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站在姜老师身边的,只有这样一个人。
我清楚的记得,出事的那个星期班里的几个混混突然开始不断地在姜老师的课上捣乱。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察觉到这个情况里面所夹杂的几分诡异。
平日里,这些人大都把书摞得特别高以便在上课的时候睡觉,可那个星期却极为反常,他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在姜老师上课的时候,不断地交头接耳。
姜老师不知有没有发觉这种反常现象,总之刚开始他并没有去管。直到礼拜三的时候,这群人上课时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姜老师终于提醒了他们。
然而,不到半分钟,那种嗡嗡如苍蝇一般的噪声便再次传到了班里的每一个角落。姜老师终于忍不住发了火,他在平日里对这群毫无原则的流氓学生也是百般容忍,不管是逃课、睡觉还是打架斗殴,他都草草了事,但他无法容忍他们公然在课堂上捣乱。
姜老师吼出的第一句话是:“你们那边儿的!有完没完了!提醒你们几次了?就等我发火?”
所谓法不责众,他说的是“那边儿”的一伙人,所以,没有人在意。
第二次,姜老师吼道:“马飞龙,你悄点儿行不行!”
马飞龙是班里的混混头子。当时被姜老师点名,他先是一怔,然后闭嘴坐好低下了头。然而,不到两分钟,就再次开始说话。
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星期四,也就是出事的那天。
四
在我的印象当中,学习委员陈飞博一直是个带点书生气的人,但同时又有别于岳合宜这样的好学生。岳合宜成绩优秀,胆子不大,为人谦虚,无私奉献,服务同学;陈飞博成绩拔尖,极度高傲,自视清高,自私自利,为人猖狂。
陈飞博多次拿到过班里的第一,他认为岳合宜是个百无一用的书呆子,也看不起马飞龙这样无所事事的混混。
他和岳合宜如同平行线一般,没一点关系可言。但说起他和马飞龙的关系,则可以用宿敌二字形容。原本就性格不合,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就彻底使得二人的矛盾公之于众。
马飞龙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嘴上常常喜欢骂一下那个,嘲讽下这个。有回陈飞博在在讲台上念通知,马飞龙故意在下边不停地捣乱。陈飞博突然停下,不再读通知,抬头用眼睛死死地盯住了马飞龙,然后嘴角上扬,极为藐视地笑了一声,然后继续读起了通知。
马飞龙被这种无声的嘲讽瞬间激怒,骂道:“傻X!书呆!”
陈飞博没有理会,继续读着通知,读完以后,说道:“我们已经高三了,大家做好准备,迎战高考。当然,有些废品也不用准备,只需要好好休息,能别像苍蝇一样扰乱了大家复习的状态就算祖宗坟头冒青烟了。”
同学们看着这个多次获得班级第一的学霸和班里第一号大混混的对抗,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接着,打了上课铃。
下课后,马飞龙坐在座位上和他旁边一个人说:“老子下午就叫人!”
声音很大,谁都知道他是说给陈飞博听的。与此同时,平日班里和马飞龙玩儿的好的几个混混渐渐聚拢过来。
陈飞博缓缓放下了笔,把眼镜摘了下来,轻轻放在了眼镜盒里。接着又慢悠悠地把外套、衬衫、背心缓缓脱下。众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这一系列从容不迫的动作。
他站起了身,胸膛上和胳膊上明晃晃的两道刀疤,闪烁着别样的光芒,八块腹肌和宽大的肩膀显示出了穿上衣服时完全不同的身材。
班里的几个角落里传来了几声惊呼,当时岳合宜碰巧就在我身旁,笑着低声对我讲:“真没想到哈。”
我的同桌接过话低声道:“别说话,狗咬狗,好好看。”
陈飞博面无表情地走向马飞龙,当他走到马飞龙面前时,马飞龙嚣张地吼道:“你干嘛!”
吼的声音太高,里面夹杂的颤抖也更加明显,连我都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这是马飞龙?
陈飞博之后打斗的动作极为熟练,马飞龙原本气势已经完败,实力又太过悬殊,平日里和他一块的几个混混更是一动不敢动。
我同桌说:“这家伙应该是老手,有故事。”
之后,陈、马二人便结下了仇,谁也不理谁,陈飞博不会主动找麻烦,马飞龙也不敢叫人来报仇,毕竟那样做只会让他天天在班里挨打,就这样一直互相冷战。
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二人突然开始说话,尽管说的不多,但这两个死对头的关系似乎开始好转。至于他们他们二人为何突然和好,每次匆匆忙忙的谈话究竟说了什么,没人知道,他们总是俩人站在一个角落里悄悄交谈。
出事的那节课前,二人又急匆匆地进行了一次谈话,神色显得极为慌张。尤其是马飞龙,用很难看的表情和陈飞博说着什么,然后陈飞博又扒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他便勉强点了点头。
这一幕,都碰巧被我看到了。
联系之前几天发生的事情,我隐隐感觉到,今天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姜老师似乎对这一切没有一点预感,来到班里照常讲课。我的数学一直是个弱科,上课本来就听不太懂,加上马飞龙一如昨日一般和周围几个人吵吵闹闹,我索性也不听了,假装低头看书,实际上却是死死地盯着马飞龙和陈飞博。
陈飞博虽然看似在听课,可是很明显,他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是个成绩不上不下的学生,我知道真正听课时是什么状态。
我不但发现了这些,我还发现岳合宜也没有听课,他和我一样,也在看着陈飞博和马飞龙那边。只不过,他更加隐蔽,他学马飞龙那样把书摞了起来,趴在桌子上睡觉,可实际上他一直都没有闭眼。
“马飞龙你再说给我出去!”姜老师再次吼了出来。
“就我一个说话了?你没完了?死盯我了?有病!”马飞龙突然暴怒,站起来和姜老师公然对抗。
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怕!我知道他怕!
班里一阵安静。
“马天龙你给我坐下!”只见陈飞博‘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冲着马飞龙吼了起来。
而马飞龙,居然乖乖地坐下了。
我的心死死地揪成了一团,姜老师一定还不知道:陈飞博,是在演戏。
我突然明白,他们二人突然和好,现在所做的这一切,一定都是针对姜老师的。我该做些什么?我能做些什么?我把目光转向了班长岳合宜,他依旧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也没有闭眼。我忽然开始怀疑:岳合宜真的发现了吗?他虽然睁着眼,却似乎并没有看他们。而且以岳合宜和姜老师的密切关系,他应该提前去说些什么?难道姜老师已经知道了?
我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抓不到一丝逻辑。
“好了,好了,姜老师您别生气,您继续讲。”陈飞博面带微笑,似乎真的在关心姜老师。
我刚刚很明显的注意到,姜老师已经放下了课本,看样子,似乎是要先好好处理一下这件事。毕竟,上课公然顶嘴,辱骂老师,这是任何一个老师都无法草草了事的。可是,在陈飞博说完这句话后,姜老师很勉强地又拿起了课本。
这是不是陈飞博计划中的一环?他故意说那句话要让姜老师继续讲课?
姜老师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道:“好了,看下一题。”
姜老师声音比平时低了很多,谁在这样生气的状态也很难打起精神继续认真工作。现在他站在台上一半是因为他脑海那死板的“不能耽误学生上课”的念头,一半是因为刚刚陈飞博的那句话。那句话,看似是给大家找了个台阶下,实际上却是把姜老师牢牢地锁在了讲台上。
“老师,十二题还没讲完呢。”陈飞博笑着说。
我的心如同掉入冰窟一般。陷阱!这是陷阱!他要干什么!姜老师,您一定要小心。
“哦,对,先看十二题。”
“老师这个十二题如果把阿尔法直接带进去最后可能解不出来。”陈飞博再次发言。
类似的当堂讨论平日里不在少数,陈飞博也经常如此,但今天,我绝不相信他是那么简单。
“哦......我刚刚说要带阿尔法了?”
“说了。”
“恩,那就是我讲错了,不能带阿尔法。看,先把这个约掉,然后......”
这时我的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是我的同桌,他说:“他要干嘛?”
“谁?”我问。
“陈飞博。”
我更加紧张了,难道其他人也都看出来了?
“怎么了?”
“老师刚刚没说带阿尔法。”
“你确定?”
“我确定。”
之后,看似一切都是很正常的当堂提问,但是很快所有人便已经发现了一丝怪异,今天似乎只有陈飞博一个人在提问,而且,话语中那种挑衅的意味也越来越明显。
“这个题下去再研究,时间有限,我们先看下一题。”姜老师说道。
这样的情况也很多,有时一些题没必要深究,但学生问了,老师便会这样回答。学生如果想要继续挖掘,可以下课去老师办公室讨论。
但是,这一次,陈飞博却一反常态,道:“但我觉得它这个地方确实是错了......”
伴随着陈飞博这句话,马飞龙那边叽叽喳喳的声音再次提高了几个分贝,以至于盖过陈飞博提问的声音。
“有没完了?能不能安静!”姜老师再次忍不住怒吼,这并非是他太过讲究,而是那群人的声音的确已经使得一切无法进行下去。
陈飞博突然瞪大了双眼,道:“老师您吼我?我问个问题您吼我?”
傻子都能看出老师是在说马飞龙,陈飞博却偏偏要往自己身上揽。或许其他人都不能明白今天到底怎么了。也许只有我知道,他们今天是要发起一场决战,一场针对姜老师的决战。
也是在那一刻,我也终于看懂了陈飞博的整个计划,彻骨的寒冷弥漫于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块皮肤。
陈飞博,你够狠!
“我没吼你!”姜老师本来就在气头之上,面对陈飞博的无理取闹话语中也带着怒意。
“那您说谁!”
“没说你!你先坐下!”
陈飞博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马飞龙那边的声音却丝毫没有降低,而与此同时,我惊奇发现,那种叽叽喳喳的声音突然从教室的好几个角落传了过来。姜老师用力地把课本摔在了桌子上,怒骂道:“你们要干啥!”
“吓死老子了。”这个声音,从教室的好几个地方传来过来。
马飞龙了起来,吼道:“你叫唤求了?老子搞死你!”
说完,便朝着讲台冲了过去,同时陈飞博也站了起来。
随着马飞龙的带头,班里好几个人都纷纷站了起来冲向讲台。
我清楚的记得,马飞龙坐在第六排。因而虽然他是带头的,但在他到达讲台的时候,已经有五六个人开始动手了。
姜老师万万没有想到一切如此迅速,他哪里能想到这一切早有预谋?
在马飞龙开始动手之后,又有五六个人跟了上去。这几个人,都是平日里跟着马飞龙胡作非为的混混。
此时,岳合宜已经冲了上去钻进人群死死地护住了姜老师。接着又被马飞龙狠狠地拽了出来打了几个耳光,马飞龙怒骂道:“没你事,给老子滚,不然连你一起打。”
岳合宜没有被他的威胁震慑住,再次冲进了人群,大吼道:“快去叫校长!”
我立马站了起来,奔向门外。
“你给老子走?”马飞龙用一个指头指着我吼道。
“要出人命了。”我说道,我的心里的确怕,因为这群人现在已经疯了,什么都可能感出来。
就在这时候,我清楚地看到,又有许多人冲上了讲台。我原以为他们是拉架的,没想到,他们都参与了殴打姜老师的行列。
我已经管不了太多,猛地冲出了教室。然而就在那一刻,我笑了,那种心中冰冷而爆发出的无奈的笑。
陈飞博站在隔壁班的门口,正和英语老师王宏远交谈着什么。见我出来,陈飞博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焦急,朝着王宏远大声说道:“真的!他们真的在打姜老师,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您给去拉拉他们。”
当我是傻子吗?真是个好演员,此刻我也终于知道了陈飞博为何要这么做,原来是有王宏远这个后台。
他们其实不需要再做什么了,班里的好学生差等生都参与了这场暴乱,不管姜老师怎么解释,结果只有一个:姜老师,从此以后,再也不可能做老师了。
不但如此,一个引发众怒。被自己半个班的学生殴打过的老师,后半生将在怎样灰暗的岁月中度过?
我叫来了教导主任、校长、年级干事等一波人,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姜老师不但不能再做老师,而且也永远也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再次看到的姜老师已经不再是那个颇具文人气质的瘦高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满脸是血,躺在地上抽搐的可怜虫。而刚刚还耀武扬威的那群人,现在都是满脸恐惧,吓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姜老师在医院躺了两天之后,便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四
姜老师被他们打了好久,从我离开,到叫来校长,他们的殴打一直没有停止。但是,真正导致他死亡的却是有个人用凳子朝着他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一下。而拿凳子的那个人,正是当初被他体罚过的那个女学生。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王宏远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姜老师触动了他的利益,他发疯一般想要砸掉姜老师的饭碗。当然他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出了人命。然而,很显然,他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的内疚,甚至可能对自己的智慧更加自信,因为在姜老师死后的那段时间里他每日喜笑颜开,生活更加滋润。
参与暴乱的那群学生,除了马飞龙和那个女学生被判了刑,其他人都几乎没有受到实质性的影响。然而,有些影响是很微妙,它不会立刻暴露出来,却会伴随一生。那群人的性格迥异,志向不同,他们有性格暴躁的混混、有成绩优秀的好学生、有八面玲珑的高手,但他们都在陈飞博“法不责众”的鼓动下,为着不同的目的参与了暴乱。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姜老师死了,法理无法责备他们,但道德却永远责难着他们——倘若姜老师真的那么十恶不赦倒也罢了,偏偏姜老师曾经也给予过他们许多的关心,那些关心,都变成了一把把尖刀刺在他们的心上,永远拔不出来。
他们中的有些人念完高中后漫无目的地走上了黑道,有的暴死街头,有的连尸首都不见了踪影;有些人不知道从哪儿迷恋上了毒品,纵欲而亡;有些原本积极向上的优秀青年在高考时也一败涂地,从此庸庸碌碌。
事件之后,由于高考在即,我们很快便复课了。我们换了班主任,许多人积极谋划、费尽心机追求的结果,似乎已经到来。
岳合宜的情绪一直很低落,至于我,心里也是乱成了一团。有天放假,岳合宜叫我出来吃饭,对我讲:“我该早点行动的。”
“没用,我们都阻止不了他们。”
“他在医院的那两天,基本没说话,只是立了一个遗嘱。可是在离开前的两三个小时的时候,他突然对校长说了句话。”
“什么话?”
“他说,陈飞博前途不可限量,一定要好好培养,而且一定要扭正他的思想。”
“老师原来什么都知道。”
“他可能不知道王宏远是幕后真正的黑手。”
“怎么可能不知道,老师在嗡嗡嗡时经历了那么多,王宏远那点小诡计他不可能看不穿。”
“可最后还是被王宏远害死了。”
“那是因为他把自己的学生想的太善良。他没有想到,政策不再是是几十年前的政策,人心却还是几十年前的人心。”
岳合宜叹了口气,道:“可惜呀,老师熬过了嗡嗡嗡,却在这样一个时代里走了。我真为他不值。”
不久之后的一天,我正在班里背书,突然听到楼道里一片混乱。心里头却也不以为意,我知道,一定是又有人打架了,这样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
然而,这回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当我听到有人喊“岳合宜”这三个字,我才意识到,我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人们都堆在不远处的一个办公室门口,我发疯一般挤了进去。只见王宏远已经趴倒在了血泊之中,头扭向一侧,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脖子上还有大股大股的鲜血在往外涌。
人们说,是岳合宜干的。后来才知道,岳合宜把王宏远的肚子捅成了蜂窝,又割了喉。
是要有多恨,才能这么狠。
王宏远一直很受同学们爱戴,他幽默、可爱、搞笑,会和学生打交道,一直是模范教师。死了之后,同学们都骂他活该、报应。
岳合宜跑路了,我再没有见过他,我打心里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在南方某个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娶个长相一般的妻子,平平静静地度过这一生。
五
去年中秋节前后,陈飞博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约我出去吃饭。这是我和他第一次真正的交谈。同班三年我们没有任何的交集,毕业后四海奔波杳无音讯,如果不是因为他是害死了姜老师的罪魁祸首,我可能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个人。
我不能算是那个惨案真正的当事人,毕竟只是叫来了校长阻拦他们。但参与暴乱的人,如今已所剩无几;至于没有参加暴乱的同学,在那之后看见他都像看见了瘟神一样能躲就躲。而今能与陈飞博聊这桩心事的,恐怕也只剩下了我。
我在饭店见到陈飞博的时候,已经看不出他是一个活人,双目浑浊,眼屎堆积了厚厚的一块。见到我的时候他勉强地笑了一下,我坐下后也尴尬地笑了几声,问:“点菜了没?”
“我快要去见姜老师了。”
我原本以为他会做些铺垫,没想到这么直接地说了出来。
我说:“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算啦。再说,老师当初也原谅你了。”
我打心底里想要狠狠骂他一顿。然而,当我看到他如今的惨状,心里的许多话都忍住了。
“哈哈哈,原谅我?没有。”
“怎么没有?他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要好好培养。”
“那都是岳合宜害我的。我后来问过当时在场的人,他们都说没有,之后我才明白,虽然大家都心领神会是我害了老班,但这个事情大家都没法直接讲出来。但岳合宜这么一搞,把所有的事情都摆到了台面上,不但把姜老师说成了一个道德高尚、以德报怨的人,而且也正好说明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干的,同时把我俩一对比,更显得我陈某人是个小人!”
“你不是小人吗?”尽管我一忍再忍,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当然,我更没想到岳合宜居然也使了手段。
“我不是!我不是!”他那浑浊的双眼突然充满的怒火,我心里一颤,还是不要激怒他的好,如今他已是穷途末路,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得出来。
之后,他给我讲了,王宏远是如何用极为委婉的话语表示希望他能想办法砸掉姜老师的饭碗。
当我问他为何答应的时候,他说:“姜老师性格懦弱,根本管不住那个班,每天乱哄哄的,高考在即,我希望能有一个强有力的班主任,其他参与哪个事件的好学生都是抱着这个目的。当然,这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王宏远答应我办成之后可以资助我上大学。没想到,这唯一的好处竟然又被岳合宜破坏了,王宏远一死,我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马飞龙呢?他为什么干?”
“他?他就一傻叉。老班不是那时候要求咱们班五点就到班里头吗?其他班都是六点,我早就知道马飞龙因为这个事情很不满,我稍微和他说说,那家伙居然就听了。你一定很奇怪我居然会为了要那笔上大学的钱就谋害自己的老师,但你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从高一时就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所以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之后,他给我讲了和马飞龙二人如何拉拢其他人,如何威胁那些不肯归顺的人到时候不要插手,就连我同桌都受到了他们的威胁。
我问:“为什么没找我和岳合宜?”
“说来我真的没想到班里居然是你站出来反对,去叫了救援。你是世外高人,我原以为你绝对不会插手,没想到啊没想到,不过后来我真希望你当时再快一点,要是你再快一点,一切都好了。至于岳合宜,他是老班的狗,一条很忠心的狗,我就没想拉他。”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对姜老师不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一直怀有恨意。世间大恶之人,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问他:“你只是想砸掉他的饭碗,想办法把他的名声搞臭,不是更简单吗?为何非常闹的那么大。而且那么多的环节,只要有一步失误,你就会满盘皆输。”
“搞臭他?我怎么可能没想过?王宏远甚至都试着做过!可那怎么可能办的到!老班一生勤勤恳恳,无欲无求,除了体罚那个女生使他的名声变得坏了一些,他从来没干过一件出格的事情,没拿过一分不属于他的钱......”
他停住了,原本稍稍激动起来的情绪也顷刻间化为乌有,半空中悬着的那双粗糙的手似乎在嘲弄着什么。
几秒后,那张僵硬的脸庞之上,划过了一滴浑浊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