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相逢
另一种相逢
周幼萍
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不经意中，见到一种景，或读到一句话，心就会猝然一紧、一动，甚至一痛，顿如醍醐灌顶，惊喜莫名。好比春之暮野，眼波流转，转过无数个弯道，无意中抬头，过程邂逅了结果，一切恰水到渠成。
（一）
7月，内蒙古希拉穆仁草原。
没有草儿稠密簇立，不见绿色连绵起伏。因为天旱少雨，眼前的草原，灰蒙蒙一片，草儿干瘪地表裸露，“风吹草低现牛羊”的景象，似乎只是纸上的传说，与我们的期盼实在太遥远。
阳光烈日，蒸腾起的热浪却没想象中那么难熬，风密集吹来，有细细的沙裹挟着。抬起头，无论你勉力向前眺，或尽力向后望，只感觉到一种风景：辽远而苍茫。只因地形些许的起伏，这种单一才被打破，慢慢显出些丰满立体来。
草原，不该只是这样吧？眼前所见，不能不说有些失望。
夜晚，很多人围在一起进行草原篝火表演，我追随着家里的两个男生，远离热闹去看满天的星斗。夜晚的草原，夏衣已感觉有些凉，风很大，细听却听不到它的啸声，只感觉衣襟被扯得猎猎作响。
吸一口气，夹杂着马粪的气息，顿悟眼前的一切，与生活的江南是如此不同。
有人伴着冲天的震响点亮焰火，有人随着音乐的节奏跳起舞蹈。我慢慢退场，再退场，不必看路，因为处处是路，这是上帝用来散步的庭院，大得超乎人的想象，向左，向右都可以，只要随性所至，心所安处是吾乡。
慢慢地，喧响在天边，热闹在远处，生活已在别处。
停下来，抬头望天，只觉自己被空旷吸附，感觉越来越渺小，一阵昏晕，定定神甩甩头，我仍然是我自己。
星越聚越多，越闪越亮，越垂最低！
找北斗，认星座，追流星，儿子惊叹连连，忙得不亦乐乎！
一家人，从未像现在这样望着满天星斗，席地而坐促膝长谈，拒绝电视拒绝手机拒绝电脑拒绝忙碌拒绝孤单，只让晚风星斗作陪，相依相伴彼此只剩呢喃。
这，是多么幸福而又奢侈的一件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黑天幕地，只留晶莹的星光在头顶闪烁。被黑暗包围的旷野是如此广袤，没有边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念天地之悠悠，那些白日里纷乱不堪的思绪，此时已杳无踪迹，只觉得我站在流动的时光的河中，这条河从古流到今，溢彩流光神秘莫测，此时，仍在我的目光里无尽地生动着，明亮地璀璨着。
草原，其实并没有令我们真正失望！
忘却所有言语的粉饰，这样的夜晚，只要有星光就可以美仑美奂，黑与白交织，就是草原夜晚独一无二的语言。
花开花谢，草盛草衰，月圆月缺，雁去雁回，峰回路转，都算不了什么；春的花香，夏的葱郁，秋的苍凉，冬的凛冽，也算不了什么。生活的烦杂，时序的轮回，此刻全部被吹散，被交融，被追问……所有这一切，在星光的照射下，简单而深刻，直接却饱满。
这是我们久已失落的心灵家园，只在儿时的记忆里出现过。一颗世俗苍老的心，原本以为，再也梦不见星斗和月亮，不想，在这草原之夜，当天地刹那静寂，我重拾诗性，与它们有了另一次的相逢，抬头望天，低头赏心，看见另一种完满美好。
星光满天闪烁，夜空近在咫尺，手几可摘星辰。
但我不敢高声语啊！星垂平野阔，自然面前，我只是一名虔诚的追随者，脚踏土地，仰望天空，就站成了永恒！
（二）
往何处，去捡拾我们失落已久的浪漫情怀？
满大街，人们的目光变得近视，乃至猥琐，甚至贪婪。渐行渐远，诗意和灵性从我们的生活中逐渐过滤出去，很难再与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童话迎面相遇，如果不是为了考试，我们大该再也不会和唐诗宋词秉烛夜谈，握手言欢。
现代社会，一切都是速成：五笔打字速成，7日减肥速成，英语入门速成……速成鸡，速成面，速成水果，以至于速成爱情。
周边男女，分分合合，情节起伏离奇，夸张得令人眼花缭乱。
《诗经》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纵然山在水在，如果你不在，那么这个空间，所有的“在”都失去了意义。偌大的世界，那么多美丽的女子，统统不是我思念的那一个，唯有淡色衣衫的你，能让我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忘乎所以。
这样的爱情现在读来，已属绝响，它的袅袅余韵，只在文字的掌纹里缓慢游动，布满苍老的青苔与浮云。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只能生活在《诗经》的下游，借助单薄的纸张，远远地感受其芬芳，却无法就近接受其哺养。
良心丢了，用心丢了，真心也跟着丢失。
人到中年，有一天，读到这样简单的几个字，眼泪却开始止不住。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这样朴素的爱情，令人怦然心动，仿如经典的黑白片，风韵定格留存。它趋近生活的常态，写在芸芸众生的万家烟火里，却要用心灵最深处的才情和思念，才能慢慢培育。
大爱无言！自然以最沉默的方式告诉我们，世间所有温暖的陪伴，从来都孤寂无声，不必惊天动地，闹得人尽皆知。大千世界你无所不在，在相爱的人眼里，橙色的夕阳是你，聒噪的风声是你，仿佛的人影是你，起伏的思绪是你，简单的相守，不用特意跨前一步或有意退后一步，命运的山高水长，始终如影追逐。
相濡以沫，执子之手，省略无数的曲折故事，忽视心跳、脸红、眼波如流，只让思念，如同一匹锦缎，服帖地铺展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种绵绵无绝的生命念想，看似散漫，却睿智地选择最便捷的、最正确的途径，直奔真爱的主题。岁月的足音款款而来，响在屋外，一片老瓦，眺望着秋天；一枝垂柳，构画着疏影，不必惊讶，不必忧虑，来来往往中，有我静静陪伴，陪你穷尽时间的浩瀚。
那么深地爱着你，爱到不说一句话，不给你写一个字，爱到田野成为舞台，爱到骨骼匀称，血肉丰润，眼眸晶莹，爱到向着你的方向，成为此生唯一的表情。
默然，相爱。寂静，欢喜。
（三）
天热，觉得吃什么都没有味。
剥几颗葡萄，只觉舌重苔厚，甜得发腻，加几勺辣油，脸上又不住长痘，咸的苦涩，酸的只觉怪异。
朋友说，喝淡粥，最妥当。
原来，淡是人生最深、最美的滋味。
酸、甜、苦、辣、咸百昧杂陈之后，才品出“淡”的精彩。那时，心境已近平和，开始接纳很多的不同，有了襟怀，有了包容，远处的惊涛骇浪有激情，近旁的清风徐来亦是风景，心一旦恬淡，视野就开阔，什么都能看开，什么都舍得放下，曾经的过失和伤害，都成过眼云烟。
这，真的是一种了不起的生命过程。世事沧桑人间百态尽阅眼底，冷月、乐舞、悲歌、欢笑全都经由过滤，日子清纯，少了浮躁，多了明净。曾有过的孤傲、愁怀、激昂、淡雅，都与心境互为水乳，心智渐渐通透，学会与一切对话，痛苦、困惑、迷茫、消沉，仿佛云过风清，喧嚣与寂静可以促膝，日子浸润成最惬意的享受。
草的风声，林的呼吸，夜的明月，雨的彩虹，都一一还原给自己。一草一木即成风景，无风无雨亦能娱情，不必太追求结果而忽略生命的过程，风来拂面，不着痕迹，雨来刷身，不觉清凉，内心依然湛蓝一片。
就这样接纳一切：最小的日子，最大的日子；最浅的日子，最深的日子；最轻的日子，最重的日子；最浩浩荡荡的日子，又最不动声色的日子。
让时间去考验，让沙浪去淘洗，等到所有的潮水都退却，露出的才是生命的本真，开始从容品味“淡”的绝美。
（四）
有人说，这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好比山水遇见倒影，荻花遇见风声，倾慕遇见酡颜，遐思遇见蹁跹，柳暗遇见花明，心动遇见芬芳。
每一种遥远都可以抵达，每一种预设都可以畅想，时时刻刻的相逢，让生命充满惊喜。于是在一个平常的早晨，仿佛只是刹那，我邂逅了遥远年代里，青涩简单的自己，邂逅了未来岁月中，成熟妩媚的自己。
这种感觉这种心境，其实由来已久，只是在黑暗的隧道徘徊潜伏，驻足停留。突然，光阴的手指穿花拂柳，恰一声莺啼，轻轻漾动，各种的颜色一时明白过来，在惊讶声中瞬间喷涌。
盛开一朵惊艳十分，抬头一看，原来它也叫作“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