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榜佳苑纪事》第一章
金榜佳苑是台市实验中学附近的一个小区。
小区由一条马路分为东西两区。住在这里的大多是为了孩子上学在此地租房子的家庭。
七月中旬,学校周围的街道还是很冷清的。到了这午后黄昏,人更是少之又少。
苏杭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走进金榜佳苑东区。三号楼一单元一楼西户是一片小菜园,东边则是一片荒草地。太阳已进入西南方向,楼前的大梧桐树挡住了仲夏的落日。
有几个小男孩在大梧桐树底下玩弹弓。
苏杭刚拐进三号楼一单元,便神色慌张地折返回来。
她举起手中的白色塑料袋,袋子下面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本子从口子里露出一个角,好像漫画人物伸出的舌头。
“那个老板娘也真是抠门,给我这么个破袋子。”她气地跺脚,然而却还是得去找那些遗失的东西。
自动铅笔、苏州的颜料、便利贴、胶带、红笔芯还有她用省出来的钱买的一个龙猫钥匙扣全丢了。
除了苏州的颜料,其他的东西都是次要。
她弯着腰在方才走过的地方仔细查看,一步紧着一步,生怕走太快和她丢的东西错过了。
一个穿着藏蓝色篮球鞋的少年,拍着球从她身边经过。眼角余光划过的那一抹蓝,又闪回到她身边。那双脚一下离她近五厘米,一下又离她远十厘米,这样反复了好几次,才在微微扬起尘土的地上停下来。
苏杭起身瞧他,他白净的脸上红红的,两鬓的发茬上全是汗。她站在那儿看着他,想问什么,却又不知如何问。他也在站在那儿看着她,嘴巴微微张合,眉头微皱,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他用胳膊将球夹在腰际,伸出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另一只胳膊直直地抬起,手指指向前方,目光顺着指尖,说:“我刚路过小区门口的时候,看到地上有自动笔和颜料盒,不知道是不是你丢的?”
“啊?”苏杭惊喜,“是我丢的,是我丢的。”她兴奋地一拍掌,立刻朝小区门口跑。跑了两步,又跑了回去。“同学,谢谢你啊。”
他看着她兴奋的样子,脸涨得通红,不吭气地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苏杭觉得这人真怪,怎么不说“没关系”,或“没事的”。她看着这男孩低着头拐进了三号楼一单元。
苏州拄着拐杖从三号楼一单元里走出来,他看见苏杭便用一种责备的口气问:“我的颜料呢?”
苏杭瞅见弟弟,拔腿就往小区门口跑。她捡回了他的颜料,捡回自动铅笔。她将这些交给苏州,让他先回家。其他丢的东西,说不定也能找到,她得去找找看。
苏杭顺着刚才走过的路又走了一遍,她探着腰,很仔细地查看。红笔芯找回了,便利贴也找回了,最后只剩一个龙猫钥匙扣了。走到小区门口时,还没找到,她打算放弃了。
太阳落山了,墨蓝的幕色覆盖了绚丽的晚霞,天快黑了,她得回家了。
经过三号楼一单元西户的小菜园时,小区的路灯“砰”一下全亮了。那个龙猫钥匙扣奇迹般地从菜园外面的杂草中现身。虽然离它有两米远,苏杭还是看到了那个在路灯下闪着微光的铁环。她兴奋地冲过去,丝毫没有听见她身后的自行车铃声。
差一点撞上。
要不是骑车人自杀式地撞向菜园的铁栏,苏杭就要进医院了。
刚捡到手的东西又丢了。
苏杭弯腰捡东西时才觉察到朝她骑过来的自行车,可是她想躲也来不及了。或者说,是她自己没注意往自行车上撞的,想躲也没处躲。
那个骑车人整个贴在菜园的栏杆上,应该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拧在一起,许久才各就其位。
是个年龄相当的少年。
他留着当下时兴的毛寸,穿着一身黑色球衣,中间印着明亮黄色的23。他抬头便冲着苏杭吼道:“你是聋还是瞎,车都到跟前了还往上冲?”
“你才又聋又瞎!”苏杭没好气的回道。
南一听到眼前这人的声音,才仔细打量她,从她微微隆起的胸部,发现原来是个姑娘。
苏杭身材高挑,留着短发,人又有些瘦,经常使人错把她当成男孩。
“是你冲过来的。”少年瞥了她一眼,语气有些缓和。
“是你差点撞了人。”苏杭反驳。
双方剑拔弩张,各不相让。靠近菜园阳台的灯亮了,另一个少年从阳台通往菜园的门里走出来,问骑车人:“南一,怎么了?”
是穿藏蓝色球鞋的少年。苏杭一眼就认出了他。
“遇见个走路不长眼的。”骑车人对菜园里的少年说。
“你才不长眼。”苏杭瞪着他。
南一无奈的摇摇头,推车拐进三号楼一单元。
站在菜园阳台的少年呆呆的看了眼苏杭。见南一走了,也转身回到屋里。
阳台的灯灭了,屋里传出一声温和的呼喊:“吴琛,叫你爷爷吃饭。”
三号楼一单元东户102是苏杭的家。
前天他们一家才搬到这个新租的房子,还没来得及收拾。
客厅里堆放着乱七八遭的箱子、杂物。南向两个卧室开着门,东边那间收拾的最整齐。靠窗处空空的,窗子西边放着一个小桌子,上面凌乱地放着画笔、调色板以及颜料。东边画架上有一幅未完成的夕阳图。西边那间卧室,中间放了一个单人木床,靠窗处放着一张书桌。书桌边角上的黑红色油漆已经脱落,露出木头的原色。房间正对床的一面贴着林志颖的单人海报,海报底面印有淡蓝色宋体字的“十七岁的雨季”。床上的被子和衣服凌乱地裹在一起,分不出是衣服多还是被子多。
苏州仰面闭眼靠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他突然坐起来,扭头冲着屋外喊道:“姐,饭好了吗?”
听到苏州的喊声,苏杭又烦又急,她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拿着一个鸡蛋打了进上下翻腾的面条锅里。有一块鸡蛋皮掉了进去,她也无暇顾及。她匆忙捞出泡在水盆里的油菜叶丢进锅里,用筷子搅了搅就准备出锅。
“好了。”
苏杭关上火,拿碗盛饭。
苏杭把碗端到客厅,客厅的桌子上摆放着前天晚上爸爸收拾的杂物,她用胳膊肘将桌子上的东西推了推,腾出了一块书本大的地方。她顺手抓了一点卫生纸,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将碗放到这里。
苏州一瘸一拐地从卧室走出来,脸上挂着由饥饿引起的不耐烦。
他走到客厅,看到这一个箱子那儿一个包袱,烦躁地嘟囔着:“这么乱,怎么吃?”
苏杭赶紧放下手中的碗,从客厅里给他拉出一个通道,又拽了一个箱子到桌子旁给他当凳子。
苏州用筷子夹了一根面,“咋吧”了两下,皱着眉说:“没盐味,也不够软。”他一脸无可奈何的将筷子放到碗上,问苏杭:“有咸菜吗?”
“有。”
她在厨房站着吃饭,听见苏州的任何需求,她都会快速反应,尽力帮助他。
而他的需求像个无底洞,做了这件,还有另一件。短短两天的相处,让苏杭身心俱疲。
苏州吃过饭回到卧室,还没等苏杭收拾完,便躺到床上问苏杭:“姐,你今天给我洗得衣服干了吗?”
苏杭在厨房洗碗,听到苏州又在叫她,将洗碗的钢丝球愤怒地丢到洗碗盆里。白色的洗洁精泡沫溅到桌子四周。她手也没擦,走到阳台将他的衣服收起来,胡乱的抓着,气呼呼地走到苏州卧室,丢到他床上。
“叠好放我橱子里。”他像使唤佣人似的命令道。
“你不会自己叠吗?”苏杭已经忍到极限。
苏州理直气壮地回道:“妈说了,她不在家,我的事你负责!”
“你别拿妈压我。”苏杭冲他喊道。
苏州听到苏杭这样对他说话,生气地用右脚将衣服踹到床下。
这时有插钥匙、开门的声音,苏杭料想是父母回来了。她红着眼睛将苏州弄到地上的衣服捡起来,开始给他叠衣服。
苏泽民一进屋就喊苏杭:“杭儿,给你买的好吃的。”
“哎。”苏杭用袖子擦擦眼泪,从苏州屋里应道。将苏州的衣服叠好才去客厅见父母。
见女儿出来,刘月华笑着说:“你说没吃过汉堡,你爸专门去给你买的。”
母女间总觉着生分,她对苏杭说话,眼睛却盯着苏州的卧室。
“苏州的卧室收拾的真干净。衣服都叠好了。”她看着放在床头的衣服,对女儿很欣慰。
苏泽民热情地将装汉堡的纸袋递给苏杭,苏杭坐到方才苏州吃饭的箱子上打开纸袋。
“爸爸,你买了好多。”苏杭笑了,她拿出一个纸包的汉堡,给父亲,爸爸笑着摇摇头。“爸不爱吃这玩意儿。你看看喜欢吃什么口味的。我买了三种……”
父女俩的有说有笑引起了苏州的不满。他猛地将门关上。
客厅三人的表情瞬间凝固。苏杭低着头,不再说话。她手里拿着汉堡,不知是吃还是不吃。苏泽民对苏杭说:“杭儿,别管他,你吃你的。”
说完,他摩拳擦掌要去看看苏州发的哪门子脾气。刘月华一向护着苏州。苏泽民刚要过去,她便推着他说:“累了一天了,快洗洗去。你别管了。”
苏杭拿着汉堡袋子递给妈妈,说:“妈,给苏州吃吧,我们晚饭吃的面条,他可能没吃饱。”刘月华接过袋子,摸摸苏杭的头。苏杭已经比她都高了。突然间,看着长大的女儿,她满心愧疚。
苏杭回卧室了。她关上门,哭了。
苏州未出生之前,他们一家三口在乡下过得知足幸福。四岁那年,苏州出生,左脚畸形。父母为了不让他落下残疾,四处求医。后来,苏州左脚还是落下了残疾。
父母为了让他有个好环境,决定在城市谋生。而苏杭则跟着姥姥在乡下生活。
他们虽然是家人,但真正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却很少。每年暑假,苏杭来城里;每年寒假,父母和苏州临近年关才回家。时间久了,就有了生疏感。
苏州很有画画的天赋,他的画在省里得过金奖,被台市实验中学初中部破格录取。而苏杭也靠自己的努力考进了台市实验中学高中部。因此,他们一家人才得以在这里团聚。
团聚没有抹去横亘在他们心灵之间的距离感。但总归是团聚了,这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