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邹》
1.
老邹不老，1994年，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上映，在祖国南方的一座小城里老邹呱呱坠地。
在他开始有些的人生记忆的时候，他已经随全家从湿润的南方来到了干燥的北方。
有一段时间我们在一起共事，闲暇的时间，经常在外面小聚，几乎吃遍了当时附近的所有小馆子。老邹总抢着买单，你可以说他出手阔绰，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以此为由想要逃避喝酒。
“你们大家敞开了喝，喝多少，我请了，我就不喝了，一会儿负责把你们一个个平安地送回家。”他以为这样就平安无事了，所以总这样说。
“我们是掏不起这顿饭钱怎么的？把车扔这儿，要你送？坐这儿，喝！”我们中总有人带头这样怼他。
“老板，来三瓶儿‘大绿棒子’，年轻人就得有朝气，起点就得高，喝酒也得来点儿硬的。”我们也总这样叮嘱他和小店里的老板。
（“大绿棒子”是我们县城当地自产的一种啤酒，生活和工作在那里的人都知道，知道它的名儿，更知道它入口入胃入脑的“感觉”，令太多酒侠饮士闻风丧胆、哀嚎遍野，望而却步。小城人民性格单纯朴实，顾频遭其“迫害”，仍不忘以爱名相称，因其瓶身通体墨绿，连标签也以绿色居多，故爱称其为“大绿棒子”。）
这时候，他总是脸一红，并不是因为醉酒，而是被我们识破谎言，臊的。
老邹有一手独门手艺，制作南方灌肠。
逢年过节，他会把做好的灌肠送给我们吃。很多时候，我们也只是仅享受到成果而很少亲眼见证过程。
直到后来有一次，他请我们到家里做客，正好赶上一年中制作灌肠的时候，我们才有幸亲眼见到他制作灌肠的全过程。
我们像小学生参观博物馆中恐龙化石一样，睁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看老邹变腐朽为神奇，哦，不对，是变肉陷儿为肉肠儿。
做灌肠时的老邹极为讲究，原料肉精选猪腿肉，凭借多年家传的手艺，三下两下便去除多余筋肉碎骨以保持最终口感可以筋道弹牙。把原料肉经多次反复搅拌后，切成10到12厘米的肉条，之后再剁碎经反复搅拌后，添加食盐、蔗糖、白酱油予以腌制。
灌肠时，肠衣特用羊小肠，为避免肠内肉馅过多而撑破肠衣或肉馅过少形成空肠产生气泡，需要手劲松紧适中。只见老邹气定神闲，宛若人肠合一，有如天助，不紧不慢地把肉馅依次灌进肠衣中，一根根长度统一的半成品香肠，在他手里像是一件件精美的艺术品。
后经三个月贮存风干，就是后来他送到我们手中的成品了。
2.
再见到老邹正是京都红叶长得正艳烈的时候，也是他又一家中式南方灌肠店在那里开业的时候，新店开张，他要照顾里里外外。
在提前他告诉我的一个路口下车，不远处就能看见他的新店。
“来了！先到屋里坐吧，他正忙着，特意要我先来接你。”
夫唱妇随，小悦穿着和老邹一样的店里配发的工作服，中日混搭的款式。
“还是那么白白胖胖的，看来，老邹把你养得不错嘛。”
我们的对话，不必拘礼与客气，所以，他不用尊称我，我也不用担心说她胖她会生气。
“还行，营养均衡，肥瘦适度，拿出去卖了，会是个好价钱！”
“但好像比你们刚认识的时候还是瘦了些。”
“瘦点儿好，健康。”
“可老邹就是喜欢你胖胖的样子呀。”
“那是为了好让他显得瘦一点吧。你看他，最近体重又增加了，自己还乐在其中。”
“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心宽体胖吧！”
“谁知道呢？”小悦撇一眼不远处还在忙活的老邹，他正在招呼着来来往往经过的客人，见有中国人，便更加热情，嘴角向上咧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3.
“今天我们喝这个，之前一位住在隔壁热情的欧巴桑送的，100%纯米制造。”
“多少度的，现在也生冷不忌了？不是一杯倒了？不用我的肩膀借你靠了？”
“不能说千杯不醉，但在也用你的肩膀了，喏，肩膀早就在那里了。”老邹回头看一眼正在准备晚餐的小悦，偷偷地乐。
那一晚，我们不停地举杯碰杯，说了很多交心的话，大多是关于过去的事情。
那画面一度有些恍惚，像夏日阳光打在湖面泛成波光，可有些刺眼。
但庆幸的是，我们现在就在那道波光里荡漾，为老邹，为小悦，为他们的现在及更远的未来。
4.
老邹家庭出生优越，父亲曾是政府核心部门的主要领导，在他生活的那个小县城里，人们生活起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多数人都知道他的父亲，自然知道他的也不少。
现在，父亲虽然早从主要领导的位子上退下来，可多年的做事风格远远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改变的，父亲依旧是家里说一不二的领导。
面对父亲，老邹能做的只有“听话”二字，说是“绝对服从”也不为过。
从老邹有记忆开始，上哪家托儿所和小学，进哪个班，再到后来，要到哪里去上班，全都必须听从家里安排，而这其中大多也都是父亲的意思，母亲也只有听从的份儿。
有一次，平常不怎么爱看书学习的老邹，竟然也玩起成人继续教育考试。厚厚一摞的复习资料，偷偷地用掉很多公家的A4纸，打印机打印时直冒烟。
“兄弟，不要这样摧残自己和浪费国家资源。”身边的人吐槽他。
“家里让考的。”老邹只是简单地回答，就又开始装模作样，荒腔走板地看起复习资料来。
这样的安排也不是没有好处，一路走来，老邹没碰过什么壁一切顺风顺水，安逸地很。不管走到哪里，办什么事儿，总有一些人前呼后拥的照应着。
但这也总让他觉得生活里缺少点儿什么。
5、
老邹爱打LOL，水平至少在我们周围那几个人里可以称得上的“中单扛把子”。他一次次教我们拆分走位打配合，一次次带我们直推对方总塔。有他在线，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别瞎送人头。
平时没事儿的时候，老邹总喜欢约上常在一起玩的撸友去网吧玩。回来经常和我们说起今天又拿了几场最佳，或者又被猪队友坑得不轻。我们都喜欢看他讲游戏时那神采奕奕的样子，眼神里有光，肢体动作极为丰富，而且还自带口播音效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几代小县城人的伦理观念和情感底线，纵使你有万般本事，都不要去轻易挑战，免得被撞得头破血流，还被人看笑话。
当老邹“战队”里的战友，有的从当年的主攻ADC，回回把键盘敲得很响变成现在游戏都不玩，有的从主力“奶”队友变成主力奶孩子，老邹才发现原来没有什么是会永远不变的，凡事有始有终，谁都躲不开，逃不掉。
“想交个女朋友了。”这成了老邹后来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才多大？还不好好享受这大好的独身时光，怎么就想不开呢？”身边的人在这一问题上达成前所未有的意见统一。
“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只是想单纯地找个人一起玩。”
“玩什么，玩撸啊撸啊？”
6.
就算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也得相信老邹真的找到了和他一起玩LOL的女朋友。
“段位比我高，操作比我好，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老邹是这样介绍他女朋友给我们的。
“加了微信好友，有时间，多请教请教呗。”
老邹是这样准备展开爱情攻势的。
“就是单纯地一起玩游戏，没想太多。”
老邹一样会像电视剧里情窦初开地小男生一样，口是心非。
“又和小女友玩游戏去了？”
我们这样八卦老邹的感情生活。
“发展到哪一步了？”
八卦的内容由浅入深。
“别打岔，知道我们想问得不是这个！”
几个老司机准备开车了。
7.
后来一段时间，老邹总莫名消失，哪怕是大周一的，也从不讲形式上的团结紧张。
电话打过去，要不不接 ，要不就说“帮我盯一下，老大喊的话，密联，速回。”
一次烧烤趴，我们代表组织要他交待近来去向行踪，好得到从宽处理。
而从宽处理的方式就是免去喝“大绿棒子”，可以赏赐燕京或青岛。
老邹见形势不妙，深感势单力薄，只好从实交代，也好能喝上口感好一些的啤酒。
“我承认，我坦白，近段时间以来，我工作上有所松懈，办事效率不高，对组织上交代事情的重要性认识不足，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花店、甜品店、网咖和电影院里。”
“说具体点儿！”
“嗯，说具体点儿就是，总是翘班去花店买花，去甜品店买泡芙，去网咖陪打游戏和去电影院陪看电影，浪费了太多时间。而我还年轻，这些时间我都应该用来学习，应该用来工作，也好把有限的生命用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
“再具体点儿，比如有没有办了什么坏事，犯下什么错误？”
“有的，有的。第一次给女孩子买花，没经验，花没包好，送到她手里的时候，扎了她的手。泡芙每天足量供应，太不为她的身体着想，忘了告诉她减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再说看电影，我千不该万不该，把我的头深深地放到对方的肩上啊，那场面，你们知道什么叫有苦难言吗？”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有苦难言，当时我们却能明显地知道老邹的头很大，两层意思，你们大家自己体会。
“好了，好了，那今后有什么打算？”
“太有了，买花只买高档的，而且要精包装。选城里最贵的健身房，办两张VIP贵宾卡，她一张，我一张，她锻炼身体，我蹭水洗澡。”
“还有什么？”
“没了，就这些。”
“那看电影用头压人家的问题怎么解决？”
“组织，这话您说的不对。那不叫头压，那叫撒娇。我不认为我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错误，不做无原则的妥协认错。”
有人给老邹偷偷地狂竖大拇指，而且频频点头。
“该同志说话办事，有计策，讲方法，很有头脑。主要体现在撒狗粮时特别注意照顾在场单身狗同志们的情绪，既把自己热恋中的种种美好情节娓娓道来，还注意保护自己不拉仇恨，牛逼！高手！
鉴于其认错态度诚恳，且解决问题有谋划，有措施 ，经组织认真研究，给予该同志如下处理决定：喝‘大绿棒子’两瓶，常温的一瓶，冰的一瓶，必须掺着喝。”
“我都交代了，为什么还要喝！”老邹不解。
“嫉妒，极度地嫉妒，组织很生气，后果就得喝。”我们装腔作势地回答。
8.
父亲不同意老邹和他这位女朋友的事，这已经是后来的事了。
老邹和我们说，他那天本是满心欢喜地要把谈女朋友的事告诉父母，无奈整个画面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没有看到他期待的以为会出现在父母脸上欣慰的笑容，更没有祝福。
“不行，我不同意！”父亲一脸严肃，“这事儿，你得听我的。你找的这些都不靠谱，至少这个不行，得知根知底才行。”
老邹明白父亲说的知根知底意思是各方面要符合他的要求。
“不用说了，这事情没得商量，明天老老实实给我去见你张叔家的闺女。这事儿，只许办成，不能有误。除了你张叔家的闺女，我不希望听到你提起以外的任何女孩！！！
老邹气愤郁闷，却不敢回嘴，这似乎也成了家中多年的规矩。
当天晚上，老邹约我们一起吃饭，那是老邹第一次想找点儿酒来喝。
“老板，来几瓶‘大绿棒子’，冰的！！”
小悦也在，不时地安慰老邹，小女孩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点慌。
喝多了的老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哥，我该怎么办？”
“你自己决定！”我一边回答，一边往小悦那边推他。
后来我们知道老邹的决定是在我们的群组里共同收到了他发来的信息：
“哥们儿，走了，带着小悦一起。来日再见！！”
记得那天阳光很足。
9.
现在的老邹已经不玩LOL了，每每和他聊起来，他总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早不玩了。”远没有了当初那神采奕奕的样子。
其实，并不是游戏不好玩了，也不是他对游戏没瘾了，只是他已经攻下了自己现实人生的总塔，这就够够的了，没必要再去虚拟世界中寻找慰藉了。
这些年，在外面，虽然自己吃了很多此前从未有过的苦，但这也让他终于知道了曾经在他生命中缺少的东西是什么。
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
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权利，去喜欢自己喜欢的人。
10.
在老邹离开家的第二年，收到了父亲的短信。
“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过年把女朋友带回来给我看看。”
老邹回复
“一定。哦，对了，她叫小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