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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

2023-03-19  本文已影响0人  花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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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风是暖的。寒冷吃饱了饭,不再侵扰路人。路灯站在夜里,橘黄的光也不再是惨白,路灯周围的叶子给照得嫩绿,就像昨天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天空绝不是黑的,而是紫色的,有什么东西在上面隐隐飘动。偶尔驶过飞机,也看不真切,低沉的轰鸣给灯下的汽车和路人的声响盖住了。店铺的灯光照亮了门前的空地,路人的脸映得白皙,像盛开的八重樱。笑声在离开她们的嘴时,也没有消失,而是在晚风中洇开来。

王陈庐就是在那个时候想要走回家的。他家毗邻下一个轻轨站,大概三公里。如果那天工作不太累,他会临时决定不坐轻轨,改为骑共享单车回家,或者晃荡到轻轨旁边万达广场里看西西弗书店有没有新出的书。这些事情就跟他偶尔会在超市买小时候喜欢吃的罐头一样,不是每天必须的,但过一段时间就很想念。

他走了两个路口,人和车都变少了,他才察觉到刚才自己是紧张的。他很奇怪,紧张什么呢?在轻轨站前后路口,或者在轻轨里面,他都没有这种想法。可是走在轻轨站下面他就紧张。他想了想,可能是轻轨站下面嘈杂——轻轨下面是巴士停靠点,站点围满了人;出租车也排起了长龙。到处是巴士启动或刹车的声音。现在他不会这样想——路上车不多,只有空空的三车道路面和半身高的绿化带,自行车道偶尔驶过一两个电瓶车,或者自行车。人行道上,只有他一个人,一排香樟树,隔几十米远就有一个路灯低着头照着自己的脚下。

他走得很慢,就好像在喝慢酒。他看着路边的景致,想起大一秋天的远足,他和同学骑车从普陀真南路一路跨越闸北、虹口到杨浦四平路去玩,再骑回来的时候,天黑了,能想起来的就是路灯和狭窄灰蒙蒙的自行车道,以及偶尔路过的黑黢黢的下沉地道。他那时没有自行车,坐在同学自行车后座,忍着寒冷和饥饿,看着沿路远处楼房里橘黄的灯火,他觉得能在那样的灯火下是幸福的。现在他每次走到小区前面的十字路口,都要抬头找自家那栋楼。他试着让自己家的楼和印象中那次长途骑行的楼合起来,但没有成功过。印象中的楼房更温暖。

当他知道骆冰兰老家也在虹口的时候,就忍不住想他是不是在那次远行中看到过她家的窗户。他第一次看到骆冰兰的时候,就想起了大学时候喜欢的女生:长发、漂亮,喜欢戴两个镀白金的细丝大圆圈耳环。他跟随着进电梯的时候,看到她脸上漠然平静的神情。但同伴说一句话,她回应的时候,眼睛似乎睁得大了些,显得很惊奇,好像不相信同伴说的话似的,嘴唇的动作也好像要把每个字咬得字正腔圆,但说出来却是流畅快乐的。骆冰兰没有那么漂亮,而且是短发,快三十了,但她说话的神情和大学喜欢的女生是一样的。王陈庐从此就注意到了她。

骆冰兰很会穿着,总是穿长裤,很少穿裙子,依旧散发大学时代美好的气息。他上班坐轻轨,在出口总能遇到骆冰兰也在那儿站着,亭亭玉立。她是在等着自己的小伙伴。他好几次都想象自己朝她走过去,和她说话。王陈庐认识她的小伙伴。在等列车的时候,她的小伙伴看到他也会过来聊几句,骆冰兰也跟着过来。她是不和王陈庐说话的,脸上漠然而平静。王陈庐偶尔偷看她一眼。他感觉到她知道自己在看她。他一感到这点,既高兴又觉得羞耻。他不再看她,更加努力地和她的小伙伴聊天,而且想让自己妙语连珠。他每天上下班的路上,经常想到这样的相遇给他的甜蜜,就跟小时候的罐头一样。

王陈庐边走边盘算今天晚上吃什么。他妻子减肥不吃晚饭,他一个人也懒得做。他想起好久没有吃黄焖鸡了。冬天老吃,吃腻了,但今天他又想吃了。带皮鸡肉在酱汁醇厚的煲里滋滋作响,他似乎闻到了馥郁的香气。上次去他在店里遇到一个老太太。店员上菜的时候,跟她说你多点了一份菜,我把钱给你退了吧。老太太刚看起来很惊异,后来才明白自己果然多点了。服务员说退钱的时候,她似乎很感激,但没说感谢,只是笑着说今年老头子回家去了,没来。老太太戴着帽子,羽绒服戴着套袖,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个老式的提包,应该是九十年代的款式,跟他妈一模一样。王陈庐多看了老太太几眼。她吃饭的动作也像妈妈。他有点伤感地想,过几年你老头子也真不在了,你怎么办呢?他又想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我老婆也会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么?

他马上又想起前两天听人说骆冰兰离婚了。骆冰兰的老公搞婚外情,现在她一个人过了。他同事们都在传。她的小伙伴也这样说。他听到的时候,心里感到的却是高兴,是欣慰。他没见过骆冰兰老公,但他觉得这人肯定配不上骆冰兰。没人能真正配得上她。骆冰兰晚上吃饭,会是一个人吗?他似乎看到远处楼房里某个橘黄色灯光下骆冰兰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默默吃饭。

路旁有一座铁丝网围成的操场,里面有三五个人在打篮球。一辆车停在人行道上(应该是其中一人的,他讨厌这样停车的人)。操场再过去,是一个公园,他之前骑共享单车回家的时候,喜欢绕到里面逛一圈。那里有几个人造的平缓的土堆,覆满草皮。有一条河直穿过公园,他喜欢站在桥上看。夏天天黑得晚,钓鱼的人还没有收摊。夕阳落下去,黄绿色河面闪着红色的光,渐渐暗下去。晚上附近小区的人来散步,小孩子疯跑,遛娃的父母和祖父母或者前后默默走着,或者两两并排说着闲话。土堆上白天有人放风筝,晚上爱好音乐的年轻人铺开音箱,弹吉他唱流行歌。他把车子停下,在旁边听一会儿。他是想过这样的生活的。这两年他开始觉得这就是幸福。他从几年前开始想要一个小孩,可是老婆结婚前就说自己不想要,现在仍坚持不要。他和老婆吵过几次,总想把她拗过来。可老婆一哭,他又难受。他觉得理亏,觉得对不起她。时间现在对他来说是敌人,在拿一把钝刀子割他的肉。他总觉得想哭,但又哭不出来。他知道没到那份儿上。他在卫生间对着镜子,试着哭,哭两声,眼泪下来,但随即又觉得做作、恶心。

他今天不想去公园,因为没有骑车,绕路多,太累了。他想赶紧去吃黄焖鸡。还有一个路口到轻轨站,人渐渐多了起来,不知不觉他前后都有人。自行车道旁也响起车铃声和电驴的喇叭声。四五个小伙子骑着三辆电驴越过他,在路口停下来等绿灯。他们穿着工装,一边等一边互相笑骂着。他越过几个等公交车的人,追上等绿灯的队伍。两个女生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她们都不漂亮,但她们的脸在夜色的灯光下,光滑而温柔。他仿佛受了感动,无端高兴了起来。过了路口,他拐到超市旁边的广场,黄焖鸡的馆子就在那儿。广场上有阿姨在跳着广场舞。一群大爷在旁边站着看,或者坐在花坛上刷抖音。外卖小哥拿外卖出来,偶尔瞄一眼广场上的人群。他闻到了黄焖鸡的香味,在窗外扫了一眼店里,基本上每个桌都有一个人了。他进来点了一个小份不要辣,拿好单子预备坐下来。就在那时,他发现了骆冰兰。

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低着头吃面前的一份煲。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坐过去,而是坐在隔壁桌子离她最远的位子。骆冰兰低头吃几下,头发就掉下来,她就用手捋上去。那是个很自然的动作,但在王陈庐看来,是妩媚的。她穿着一件驼色的毛衣,袖子长得盖住了手。旁边放着一个小巧的黑色皮质背包。她应该是刚吃不久,碗里的饭只下去一指。王陈庐在公司食堂总是下意识搜寻骆冰兰坐在哪儿,他喜欢看她吃饭。骆冰兰吃饭不算狼吞虎咽,也不是樱桃小口。她就是很简单地夹起一口菜往嘴里送,再夹起一口饭。他能看她这样吃一个小时。他的黄焖鸡上来,也试着模仿骆冰兰,一口肉,一口米饭。他觉得自己幼稚,在心里对自己扑哧笑了。电视里在放着综艺,外卖小哥来来去去取餐,端盘子的女招待在休息的时候,叉腰站在出菜台边。收银的姑娘一边下单一边和她闲聊。擦桌子的阿姨则斜坐在靠近收银台的桌子上,似乎疲惫地看着食客。王陈庐觉得今天的黄焖鸡出奇地美味,他把鸡肉带皮按到煲边缘,残留的热量烫得鸡肉滋滋作响。他忘了在哪里看到(或者听到)一段话,说一位僧人讲过,吃饭和打坐一样,对待每一粒米,每一口饭,都认真。你嚼久了会发现米粒内在的香味。他今天似乎懂得了这个道理。

骆冰兰接了一个电话。王陈庐刚开始没注意到,后来才察觉到。她的声音比平常低。她在讲上海话,脸上没有笑影。应该不是她闺蜜,她们都是讲普通话的。也不像是客户或者快递。他听到几句话“么额(没有)”,“么额(没有)”,模模糊糊听到几句“侬覅管了(你不要管了)”。王陈庐以为她前夫还在纠缠他。她脸上没有愠怒的影子,眉头也是皱一下就散开了。后来骆冰兰不说话,坐在那里,隔一会儿就“嗯”一声,他觉得应该不是她前夫,或者他真心希望不是她前夫。王陈庐还在那里胡思乱想,骆冰兰就挂了电话,接着吃她的黄焖鸡,夹一口菜,吃一口饭。骆冰兰低着头,她的短发垂下来。她没有马上捋上去,王陈庐似乎看到她肩膀抖了两下,但很快她伸手把头发捋上去,接着吃起饭来。王陈庐不确定刚才是不是一种错觉,但他心里的快乐一下子被抽走了。

骆冰兰吃完了饭,擦了嘴,站起来拿包。她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王陈庐。骆冰兰开始往门外面走。王陈庐犹豫了片刻。骆冰兰推门出去了。他马上也站起来跑了出去,似乎着魔一样跟在骆冰兰后面。骆冰兰今天穿着一件一步裙,脚穿黑色低跟小皮鞋。王陈庐之前看到过她左脚踝纹着一个小的刺青,好像是一只小马。第一次看见这个刺青的时候,骆冰兰在他心里添了一种恰到好处的野性。可今天在黑夜中,他看不到刺青,只看到骆冰兰在前面走着。她走路也是好看的,前后脚交替,轻盈得像一只山雀。但他是第一次看见她独自走路。这是一只孤独的山雀,他想。他突然加快了几步,离她近了一些,好像被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攫住了。他喊了她的名字:

“骆冰兰。”

直到他喊第二次的时候,骆冰兰才回过头来,惊讶而又疑惑地看着王陈庐。王陈庐看着她说:

“不要难过。”

这句话一出口,他似乎明白自己早就想好要怎么说了:

“什么时候都不能太难过,不能……”

他想要把这句话说完,但他没有,那几个不祥的字堵住了他的嘴。似乎要解释一样,他回头指了指饭馆。骆冰兰好像明白了他在讲什么。她笑了一下。天哪,王陈庐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是那样的亮。他感到一阵羞愧,摆摆手说再见,就走开了。他没有回头,他知道,骆冰兰在看他。

他走在路上。路灯在香樟树里投下斑驳的影子。路上的大爷牵着狗在散步。一个中年男人穿着跑步专用的背心短裤从他身边跑过去了。他好像受到了影响,也跑了起来。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他还有点喘。妻子看了一眼他,问他是不是喝酒了。他笑着说没有。他去洗手间洗手的时候,对着镜子才发现脸红红的,好像醉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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