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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梦

2022-01-16  本文已影响0人  PURITY编辑部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除夕前几日的冬夜,无风,雪花在天上游着。天气是彻骨的干寒。我站在站台上,又即将离开我三年未归的家乡。离我约一节车厢的地方零星的有着几行人,更远的地方则藏在黑暗里了。雪片落在我的肩膀上堆积成一层,身旁只有雪花唰过的悲息。

上车后,我倚在座位上,我想睡着,然后就可以略过年关离开家乡的苦楚,但这头顶的白灯总也不灭,好在我的耳边除了机件的撞击声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于是逼着自己睡着,然后我半梦着,我似乎梦见了很多,又似乎回忆了很多……

我真不愿离开它,我在这里长大。但我仍然要走,因为这里已没有我真正的家。

我长大的地方在中国的东北,一座叫塔河的小城。这地方有沉重肃穆的山,山上有取之不尽的山珍;有蜿蜒巍峨的岭,领上盖着无垠的树林。这里的动物有袍子、野兔、野鸡、野猪、黑熊、东北虎……;这里的山货有蓝莓、黑星星、松子、羊奶子、臭李子、花红、冻梨、冻柿子……

这城里只有几万人,大抵因为人少,城里常显得冷寂。这里只有一条主街;只有一个商场;只有一个车站。这里的气候也只有两季,我十几年的记忆里,竟然难以寻到包含春雨和秋叶的故事。我只能想起童年时,我和伙伴们在呼玛河里戏水的短暂的夏天,和姥姥去世时那个漫长的冬天。

作为一个一岁就成长在离异家庭的孩子,我可谓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我的姥爷常常这样形容我。然而我也认为这其实恰当的诠释了我的童年时期。

在我的母亲二婚之后,我原生的家庭就绝不可能破镜重圆了。

我对我的母亲时常会感觉到心灵上的陌生。她是一个被她的孩子们耽误了半生的人。在我十二岁之前,我是很少见到她的,那时候我年轻的母亲充满活力,她和现在的青年一样向往着外面的大千世界。因而她对我有确生育之恩,但少了些养育之情。

然而母亲的两次婚姻都是不幸福的,我小的时候她常说:“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和你爸结婚。”这是我听了二十几年的话。我还不到一岁时,也就是她结束第一次婚姻的时候,我的童年家庭便就已经开始残缺起来。我开始懂事后,渐渐知道我的父亲很差劲,因她开始对我说:“儿子,我真恨你爸。他不给我抚养费,他真是个白眼狼!你知道我把你养大,多么的不容易!你以后要争气!千万不能学他!他们那边的人,全都不是东西!”但正因为我已经懂事了,所以也同样不喜欢我的新父亲,因为我知道他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其实现在我真不愿意写下这样的文字,但遗憾的是,这是我记得最多的东西。

我是在大概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我的亲生父亲的,那时候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已经两岁了。

那一天应该是早冬的下午,天空昏沉沉的,街边几个固定的聚集点,围着退休养老的大爷大妈,大爷们在下象棋;大妈们在打扑克;路边的长凳坐着另外一些大人,他们不时地叫喊着,提醒在街上乱跑的孩子们小心汽车。傍晚我和往常一样放学回家,我一进到家里,就看到我的母亲面无表情地坐在炕沿上,她的对面坐着一个我感觉完全陌生,但却又有一丝熟悉的男人,他穿着迷彩工作服,皮肤青黑,坐在我家唯一一把铺着海绵垫子的椅子上,他在我进来时,就开始看着我笑,那笑容让我感觉别扭不已,随后他掏出几张百元钞票给我,我本能地看向我的母亲——她的脸色似乎动容了,她说:“这是你爸,给你钱你就拿着吧!”我飞快地夺走了钱,然后立即躲远他的视线,随后我的母亲又把脸转向我的父亲,她说:“儿子你见到了,没事你快走吧!”我的父亲随后看向我,问:“你认识我吗?臭儿子!”他是带着笑的,但我听完他的话,却感觉到极其地惊恐和不安,我赶快摇头说:“不,不!”随后他就走了,之后我的母亲拿走了我夺来的钱,可从那以后,每次我感觉孤独的时候,就会想起来我青黑色皮肤的父亲。然而我们的联系相当稀疏,我只知道他又重新地结婚生子了,而我的奶奶,也就是他的母亲,也有好几个孙子和孙女。我上一次得知他的消息,是他患病之后了。他说:“儿子,我老了,但你要多联系你的妹妹,她妈妈和我离婚之后,带着她走了。所以你的妹妹,我很担心她!我希望你这个哥哥要多帮助她!因为你们俩都是我的孩子!”

我不记得我是否见过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但我和我同母异父的弟弟,感情却是寡淡的,因我们几乎没有在一起生活过,我们相处的时间也很少,小时候,我常常因为新出生的弟弟而感到孤独,因为我认为他分走了我本来就不多的母爱。而遗憾的是,我这个弟弟和我的情况竟然惊人的相似——都是离异的家庭——孤单单的童年。是的,她的二次婚姻又以离婚结束,她也对她的二儿子说类似的话:“我真后悔和你爸结婚。”而现在,她已经年过半百了,她有时也对我们两个同时说:“你们俩的爸爸,都不咋地。所以你们俩是我最爱的人。我最幸福和骄傲的事情,就是有两个儿子!”当她的儿子做了错事的时候,她会说:“你真像你爸!”当她的儿子做了好事之后,她会说:“儿子真随我!”

在我最贫穷的时候,她从不吝啬地给予我经济上的帮助,她只希望我领情。这是当然的,我也必须回报她,但我不能将这些和爱划上相当的等号,我绝不怀疑一个母亲对她孩子的爱,但我确实已经过了最需要母爱的年纪。

我的姥爷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外孙子。我的表哥早已经结婚了,对我姥爷而言,任何一个子女都不能在他身边呆的太久,否则会被认为没有出息。事实上,这是因为他对他所有的子女都是奉行“批评主义”的教育方法,我也自然不例外,自小他便经常以教育我的目的批评我。当然,他是爱他的子女的,我想也包括我。可他也常常说我不能给他延续血脉,因我是外亲(他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他给他的孙子投入的期望更多一些,因他可以给他繁衍后代。但遗憾的是,他的孙媳妇不能生育。

我的姥爷已经很老了,牙齿早已掉光,他蠕动着皱巴巴的下巴,平静地对我说:“我现在缺的只有亲情,奈何我这些子孙都不争气。但我看你还行。”我听见这话,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而他和我说完之后,老泪纵横,那破烂的房间只有我们两个人,舅舅不在时,他便独居,他不讲卫生,房间充斥着浓烈的异味,旧物遍地,我的母亲说:“我看外面的马路都比你家干净!”我这次回去,他依然不太接受我这个外亲的感情,他拒绝我替他整理他的房子和生活。而其实这正是我回去的目的。他说:“等你走了,这屋子还得这样,收拾干嘛!我的这些破烂也不能扔。你能回来和我聊聊天,就很好了。刚好你老舅走了,你有个床睡。我尽量让你老舅晚回来!我有的时候,真没意思。你过完年又要去南方,我真担心!你自己在外面,要多注意!我的医保卡花不了,你买药不买?”我看着他,我真难受,生活让他的子女各奔西东,但好在他有吃有喝,身体也还健康。而我没有买药,因为我也没病。

在我童年里最爱我的,只有是我的姥姥,她可以说是一小把我养大的,我还记得我坐在她怀里喝粥,也记得她在炕上帮我铺床。在我懂事之后,我更多的时间也都是待在她身边,我童年时调皮捣蛋,是她给我最朴素的教育,她说:“你要听话,多吃饭!”在我帮她劈柴生火之后,她会说:“干点就行了!想吃啥?姥姥给你做!”我童年那些记忆全然是在那栋被拆掉的,木门松动的老房子周围。我甚至记得门前土坑的形状,手指间还能回忆起冬天扫帚把儿上冰凉的触感,我也记得后窗那颗和房子同生共死的李子树……

在很多年前一个大年三十的前夜,当着漫天的飘雪,她就安静的、突然的离世了。我仍然能回忆起听说姥姥去世时,我脑子里回荡的恐惧,也还记得她温热的尸体未散去的,凝聚在手心里的余温,那是她离世前,给我留下的最后的温暖。她是一个节俭至有些吝啬的普通的家庭老妇,但她的吝啬只在于生活上,她也和我的姥爷,也就是她的丈夫,一起培养他们的子女们简朴的品格。她总是把用过的塑料袋子叠的方方正正,然后按照大小排列存储在盒子里。她当然还有一个孙子,但是却是我这个外孙子见证了她人生的最后十几年。

我小时候常常认为她并不关心我,因为她常常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而且她会在发现我偷吃葡萄干、饼干、牛奶、苹果、李子、瓜子……的时候,嗔怪的骂我贪吃鬼、馋嘴猫、不听话,于是我便总是和她作对。我当然每次都能找到她藏零食的地方,因为她从来都不换地方。于是等她打开藏零食的盒子时,又总是一脸“难过”地批评我:“你又偷吃了!是不是!小馋猫!”她说那是她治腿疼的良药,不是给我买的,我吃光了,她腿疼就没得吃。但当我生病了时,她也忙前忙后地照顾我,那感情当然是真的,她会给我买罐头、煎鸡蛋、炖肉、泡饼干、冲奶粉、买苹果、买山楂、熬糖水……总之她就问我:“想吃啥?姥姥给你做。”我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样的:“吃好吃的!”我想孩子的味蕾应该最寂寞的吧。

而我后来意识到,她其实是每次都会多买出我的一份。当我拿起一个苹果时,她又嗔怪着说:“怎么不先给姥姥吃!”然后又在我主动把第一口让给她的时候,她会露出温柔而且开心的笑容。

那种因为陪伴而生出的感情,想必才是最珍贵的。

她给我的,没有什么高尚的德行和教育,但是却有踏实的一粥一饭、一布一衣的养育之情,我所有的亲人中,我甚至只想念我的姥姥。是的,我的母亲,姥爷,也都在其次,更有其他的亲戚,例如我的父亲他们,我甚至常常想不起来。

我从来的孤独,是有着无数隔膜的,温热的,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的,每想起来,那感觉就像一只被棉布包住的钝锤,它一下一下地砸向我的胸膛,发出闷声的痛响。

我的母亲一次次说:“这里就是你的家,妈妈家就是你家。你和弟弟一起睡,你和弟弟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也是妈妈最亲的人!”但我觉得不完全是,那是她的第二个家,而我的家,我还不知道在哪里。但当它出现的时候,我倒是也希望它能是我母亲的家。

然而在那天冬夜,我当然还是走了,我在深夜买了回哈尔滨的火车票,车站候车室等车的不超过十个人,我一刹那间想:他们也是无处停留的人吗?我仿佛找到了同类一样,突然地感觉到了平和。随后车站的人到底变多了起来,原来有这么多人同时在春节离开家乡。然而我上车后,发现我究竟错了,车厢愈来愈变得空荡荡的,最终只剩下了我自己。火车机件的撞击声把我的思绪引的越来越远,我又看到了塔河的城、马车、土坑、晃荡的木门、火炕、姥姥的像;又听到了火车悠远的气笛声、街上的吆喝声、马蹄声、停电时老人们盘坐在炕上拉话的话语声……

然而这头顶的白灯总也不灭。我不能在继续这美好的梦了。漆黑的窗反映出我的脸旁,窗里窗外都是空空荡荡。我用记忆的片段编织出这美好的回忆的梦,在梦里我还能回得去从前,然而梦究竟会醒。而我,究竟还是要回到哈尔滨的那个存身的方盒子里。在那里,我的灵魂牵引着我的身体,等待着再次出发。

写到这里时,我的泪水早已咸湿了我的嘴角,生活啊生活,有时它把梦想变成现实,有时候它又让现实回归梦想。我多么想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一盏烛灯为我而亮。

然而家乡又是那么的遥远,远到每次回去都感觉像是过了百年。离家时心里又溢着止不住的凄凉和惆怅。我不断地问过自己:我究竟是爱那里的人,还是爱那里的土地。我又究竟该在何处停留?爱别人和被人爱,都是最大的幸福,而如果未来缺少了爱,那将多么的痛苦!

我的脑海里蓦然地唱起了李宗盛的那首歌——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哪,你们,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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