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生命的是你们，要我命的也是你们

他打了个哈欠，从电脑上抬起头来，看见雨丝如裁刀，在窗玻上划出许多痕来。透过它，是清一色的铅灰天空，参差的楼顶笨拙地勾勒出不规则的天际线。

又是一阵儿？他眨了眨眼。早上下那会儿，他正对着窗口打电话。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你得管，那可是你亲弟弟……”父亲的话硬得像铁钉，字字结实，句句扎心。

什么谬论，他那么大了，为啥还得我管，他回头看了看正埋头吃饭的妻子，无声地在心里反驳着。目光扫过屋里的家什和不算宽阔的空间——这可是妻子和他省吃简用好几年才挣来的，为了买这套房，要孩子的事儿，都推迟了好几年；为了早日上班挣钱还款，融融两岁多点儿，就送进幼儿园了……

孩子在幼儿园里被大孩子欺负的画面浮现出来时，他失去了耐心：“……你要我怎么办？我买房可没有花过你们一分钱？我当初外借了多少，你不是也知道吗……”

“借了慢慢还，反正孩子还小，你们俩人不都在挣着（钱）吗？”父亲理直气壮地说，“小军二十五了，好不容易遇见个合适的，错过了咋整，你当哥的眼看着这事儿要黄了，良心下得去吗？算爸求你了，行不行？”

后半截父亲的声音软了下来，他听的心酸，想起父母土里刨食养大他们的不易，想起那瘦小的身躯，他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动摇：“要不，我再想想……”

雨大了，飘上窗户的雨汇流成小溪汩汩而下，像极了他和妻去收房的那个下午，窗外的车声含混着雨声像一场盛大的交响曲。他们手握着钥匙拥立在窗前，玻璃上的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泪水模糊了妻子的眼眸。在那一刻，他们为即将结束租房的日子而开心和踏实。

他十分后悔早晨那个答复，虽然是模棱两可的，但还是留了余地。啍！他自嘲地冷笑，什么余地，分明是夹心儿地，一边儿是老来为难的父母和年岁渐长的弟弟，一边是同甘共苦白手起家的妻子，一边不忍心拒绝，一边儿是张不了口。

关系不错的同事看他心神不宁，问他怎么了，他吞吞吐吐地把这事儿说了。

“那不成啊！万一他们结婚后住着不走，你找谁说去？”同事给他分析，“你父母兄弟跟你说是暂借，你弟媳妇儿那儿人家未必认；以现在的形势，不用说，你父母兄弟肯定答应人家了一套房的。”

“这我知道。所以我才愁吗？”他嗫嚅着，心乱如麻。

“还有，你和弟妹只要应承下来，下一步得去更名吧，最起码也得走个司法程序，到那时候，你就被动了，我以前可听说过……”同事自觉失言，突然收住了话头，“当然，我也只是个猜测，最后啥结果，还得看当事人咋想咋做，说不定你未来的弟妹有大格局，只是看中了你弟的潜力……”

有屁潜力！他悻悻地想，不就上份不死不活的班，外加啃老呗。

自小到大，他习惯了自己的事儿怎么都好说；但现在不行啊，他还有妻子和女儿，他得为她们的感受和处境考虑，同事的话在某种程度上加重了他的信念和顾虑。

吃晚饭的时候，也不知道那会儿怎么想的，他泛泛地把这事儿说给了妻子。妻子“咯噔”一声咽下了正在嚼的食物，瞪了他一阵儿，问：“你怎么回的？”

他避着妻子的目光，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当时就说不行了。”

“真的？”妻子还在盯着他。

“嗯嗯。”他点点头。

“实际上……”妻子想了想，补充到，“要是兄弟借钱买房的话，咱们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这倒是个好法子！他把妻子的这个主意说给父母听时，他们似乎并不领情，母亲很失望，父亲则痛恨地用指头隔空狠狠地捣他，骂他“没出息”。

虽然是拒绝了，但他心里也难受啊。首先是舅舅打电话给他，说他妈气得两天都没吃饭了。

接着是姑姑的电话，你爸也知道你委屈，这不是实在没办法嘛！你说这个时候，他们不找你还能找谁？作为长子，让一步也是帮父母嘛，再说，你跟老二就是打断骨头也连着筋，等你哪会有难处了，他也会帮的，对吧？

他在姑姑家住过两年，姑姑的话他一向是愿意听的，但今天他听来分外刺耳。她那头刚一讲完，他马上就挂了。

对于父母的难处，他是愧疚的，也是无力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盘算着尽可能多筹一些钱，大舅哥，小王，发小……在这些人这儿，只要他张嘴，铁定是不会落空的，还有可以找老板申请透支几个月工资。

说话间新年就到了。媳妇儿和他商量着回邻省娘家过春节，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寻思着正好找搞养殖的大舅哥多借点儿。

七天的年假很快就过完了，这期间着了风寒的岳母身体还没有康复，平时很少有空儿回家的妻子想多陪母亲几天以尽孝心，他只好独自回家。

出了电梯，他直奔家门。

捏着钥匙插锁孔的一瞬间，他懵了。退几步看看门头，是603，没错呀！啥时候变密码锁了。

好像又不对，自己家的门上分明贴了福字呀？

他拍拍脑袋，肯定是刚才接电话时走错门洞了。他只好拉着行李回电梯。

电梯门开了，父母和弟弟提着行李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怔了怔，回头望了一眼大门，瞬间明白了，顿时热血上涌，听得见脑门上血管嘣嘣地跳动。

“你们……”他语塞了。

母亲“咚”地一声跪了下去，老泪纵横：“你弟媳妇十五要看房子，我们也没办法呀……看在你妈这张老脸上，你就行行好吧……”

他呆住了，手足无措地望向另外两个人，弟弟低头不语，父亲一脸则愠怒，那意思在说，你妈都给你跪下了，你还要怎么样？

他一激灵，陡然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女，也扑通一声跪下了，俯身跪拜，头磕地板咚咚作响,泣不成声：“……我结婚前挣的全交给你们了呀……娶媳妇没花你们一分钱吧……我买房子东拼西凑没朝你们张嘴吧……为什么，要逼我……”

立在一旁的弟弟用尽全力拖起他时，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往一侧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