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多秋,可怜一处情深旧
金锣未开,台上无响,台下早就人头攒动。
即便是周围有着一圈带着青天白日徽章钢帽的大头兵维持秩序,台下依旧是嘈杂不断。太难得了,自从这皇帝下了台,各路山大王军阀扯旗闹革命,这动乱年间,苦的就是老百姓。各种苛捐杂税不算,还要纳粮,充军,别说听曲了,每天这日子过得,不以泪洗面就好了。
幸好,这乱世年间,原本贪得无厌的县太爷被这大帅一枪崩了。先是开仓放粮接济了一下百姓,再就是趁着过寿的日子买了个戏院,请了个戏台班子,给大伙唱戏听。用大帅的话说,就是老子就喜欢热闹,大家伙乐呵,我更乐呵!
还别说,这声名在外的班子就是好听,几天戏听下来,让大家对这个据说原来是山大王后面扯旗招安,摇身一变成了国军司令的匪气大帅多了不少好感。毕竟老百姓是最温顺的人,能吃饱就听话,更别说能听戏了。只是这大帅每回听戏那是倒头就睡,这呼噜打的都快盖过锣鼓声了。也幸好是台上的都是名家,这身眼手法步那叫一个到位专业,愣是伴着大帅的呼噜声让大伙看的是津津乐道。
不过这安乐日子眼看就要不保了,听说大帅要调走了,这一转眼,估计又要回到那动荡不安的年代了。因此这台上戏未开,台下的人们就在讨论着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了。
台下在议论纷纷,后台也不安静。
虽然是有名的戏台班子,之前可是有正儿八经的戏院的,更是一票难求。但是枪炮一响,戏院早就给不知道哪路的大头兵占了,更不用提积累下来的各种金银细软。可以说除了唱戏的各种家伙事,其他值钱的全部充了军饷。如果不是班主还有许多老票友接济,这戏台班子早就倒台了。
这次出演,也算是缓解了燃眉之急,但是这么多口人吃饭,过了这家没下家的日子,在这乱哄哄的乱世,也不是办法。为此,班主是愁的头发都要白了。
这世上,任何时候,有人忧愁就有人欢喜。临近登台的一角,一对人儿眉目含笑的看着对方。同样都是烟花粉黛,但是仔细观察还是能够看出是一对男女,如果有戏迷在此,就能看出是青衣和花旦。
一曲定重楼,一眼半生筹仪态身形端庄,是青衣,婉转优雅活泼,是花旦。青衣以唱为主,花旦以念白、做功为主。这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师兄善青衣,师妹善花旦。在戏剧这一行当,师兄成名早,已经是享有名气的角儿,而师妹更多的是为师兄陪衬。
戏班名角,爱上了同班花旦,仿佛是小说中一样,二人在这乱世相依为伴。角儿是个孤儿,是班主在一个雪天捡回来的,那时候花旦刚刚出生,班主也就想着给女儿找个玩伴。那会儿的戏班,正是盛名远扬的时候,多一张嘴吃饭,也不碍事。
也许是从小挨饿受冻,角儿的身子骨弱,但这份天生的娇弱,却给了他一股人见怜之的气质。加上班主发现角儿天赋异常,悉心教导之下,几年之后登台演出,这原本只是多出来吃饭的一张嘴,却一张嘴,就让戏院有了更多吃饭的本钱。
身娇体弱,做不得挑水砍柴,舞不了水袖翩翩,但戏服一穿,台步一迈,一回首一抬眉,兰花指轻轻一点,婉转如莺的声儿随风飘来,仿佛一个仙子敲碎了你的心儿,揉进了那婉转悠长的故事里,让人心儿颤颤,魂飞天外。
角儿就这样大红大火,尤其是《白蛇传》最后的一折《祭塔》和孙尚香江边去哭祭刘备的《祭江》,越是悲曲越是动人,真可谓是台上声泣血,台下泪如雨。成为梨园有名的角儿,更是成为不少票友追捧的招牌。
同比之下,花旦就平凡多了。虽然是班主之女,也接受了悉心的教导,但戏曲一道,讲究的就是祖师爷赏饭吃。天赋不够,再好的努力,也只是比普通人优秀而已。但是这对花旦而言并不重要。能够陪着角儿一起登台,就够了。
可惜乱世风云起,也许本该梨园厮守的二人,就这样被时代的乱流惊扰到了这小小的县城。战火一起,角儿的追捧者都忙着照顾自己的生意,自己的钱财,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动荡的局势之下,明哲保身更是常态。于是角儿和戏班,也就不得不流落至此。不过对角儿而言,有花旦在,就够了。他本是天弃之人,无父无母,又娇弱无力,任谁都不敢想象,他能恰好加入戏班,成为名角。
此刻二人正在享受着登台前的宁静,那浓妆艳抹之下,不过是乱世中如浮萍自保,相依相靠的两个人罢了。
入得此门不回首,无需宣之于口“锵”
锣鼓开场,大戏开幕。
一下安静下来的园子和忽然热闹起来的八音,让睡的正酣的大帅一下子惊醒了过来,随手就擦起嘴角的流涎。幸好,台上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大帅的荒诞举动,当然,这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要是在往日的戏院里,这种看客早就被人推搡出去了。
今天的戏是花旦和角儿的主戏,角儿的唱腔一出,满堂喝彩,连带着大帅都第一次没有打瞌睡的开始听戏。当然,如果不是副官告诉他这个青衣是角儿,男的的话,估计他会更有兴趣听下去。不过就在大帅又昏昏欲睡之间,花旦登台了。
水袖轻舞,面若桃花,腰若无骨,这可人儿一登台,就以令人惊艳的舞功让人称赞。如果不是有这份惊艳,也没法衬的了角儿的名腔。
这一下大帅的眼珠子都直了。前几场,相当于是热场,都是一些普通的曲目,角儿和花旦也只是分开上台的,那时候都是后半段,大帅睡的正香,今天可以说是高潮部分。
登场就是角儿和花旦,先是被角儿的唱腔惊艳,又被花旦的舞功折服,大帅急忙拉扯一旁已经看呆了的副官,:“这个,这个该是个女的了吧!”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大帅如同捡到了一个金元宝的孩子那样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目光,也是第一次从头到晚的听完了一场戏。当然,主要原因是花旦从头到尾都有出现在场上。戏一散场,副官就给班主送来一车的聘礼,大帅这是要定亲了!
看着一车的聘礼,班主却皱起了眉头。
分量不少,足够他这个戏班子继续支持个三五年的,但是花旦和角儿之间大小就青梅竹马,台上更是一对天作之合,二人之间的情感自己也是有目共睹,一时之间,陷入两难。
班主头疼之际,却有人帮他拿了注意。副官原本是一个师爷,最会察言观色,后来和上头因为贪腐分赃闹掰,引了还是土匪的大帅屠了上家,和大帅分了赃,后来也就落草为寇,成了大帅的狗头师爷,现在也跟着大帅穿上军装,成了副官。
这官场染缸浸泡出来的人,眼力可是比鬼还精。回想一下台上花旦和角儿之间的目光眼神,在看班主的一脸愁样,心里也就明白了八九分。大帅虽然是个土匪,但是讲究道义,所以才没有像其他军阀那样,是兵却做匪,这下礼迎亲,已经算是够给面子了。加上现在有了官身,又有了师爷的派头。几句话语似明似暗,三分说理七分威胁,好说歹说,让班主收了礼,定了亲。
那边副官完成任务,回去表功,这边班主却只能无奈的叫过二人,把当下情况一说,如同晴天霹雳,让两人愣在当场。
自打这江山动乱起来,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三教九流,跟何况是还在娼妓之后的戏子。动乱年间,上青楼逛窑子的人还有,但进戏院听戏的,那可就没几个了。
如今这份年景,可以说是吃了上家没下家,这么大一笔聘礼,足够整个戏台班子的人在这乱世之中安稳度过好几年,更何况,花旦跟的还是一个大帅。乱世年间,有钱有枪就代表着安稳。比起角儿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青衣,大帅不但能给花旦一个安稳的生活,更能保证她活下去,还可能活得更好。
角儿已经从刚听到消息的震怒转为无奈。大帅虽然出身乱匪,但是对乡亲们还是挺有道义的,但即便是有道义,他也是乱匪出身。心情好能和你谈谈道义,心情不好,掏枪拔刀也是常事。别忘了这个县太爷不就是贪得无厌不肯开仓救灾,结果懒得扯皮的大帅直接一枪崩了他。崩了还不算,整个县府都被屠了。
拳头大,才能讲道理。这事要是大帅火了,难道让整个戏台班子给自己两个人陪葬做一对亡命鸳鸯?罢了罢了,若不是这戏班,自己早就死在路边成了无名枯骨,如今能有这份人前风光,也离不开大伙一路的帮扶,这些苦楚,最终还是自己一人肩担。
角儿看着已经被吓哭的花旦,粉装未卸,早已被泪痕划破。
我对案再拜那风雨瓢泼的残陋,再聚首“傻瓜,哭啥呢!嫁给大帅,在这个乱世之中,也就有了安身立命之所。以后也不用抛头露面,在这几方天地之间还得做个假人儿。”
“可是,我......”
角儿点住了花旦的唇。他的手指,纤细白净,但却像一把厚黑的大锁,锁住了自己的心门。
“你我之间,不过是逢场作戏,我们是师兄妹,没有这份缠绵情感,在台上也不会演绎的如此如真。但戏终究是戏,锣响开幕,曲终人散,大幕之下,我只是把你当做我的妹妹,现在妹妹有了一个好的出身,做哥哥的,定当祝福她!”
角儿笑的很温柔,笑的很欣慰,就像当初花旦在幕布边,看着坐在台下的班主因为角儿的成功引起众人喝彩时那脸上的笑容一般。那确实是一种长辈对晚辈成就的认可,那确实,不是恋人之间的笑容。
只是花旦不知道,能在这几方天地间,演的来古今几多角色的角儿,难道还演不好一个长辈吗?那温柔的笑脸上,还带着戏台上的粉装,但这笑脸,难道就不可以是另一层的粉装吗?
可惜花旦不懂,她只是个青葱少女,当美梦被现实击碎,当幻想被心爱的人戳破,情绪激荡之下的她,哪里还有那份灵巧的心思。所以她,认命了。
乱世之中不讲究排场,或者说大帅已经急的迎娶这个美娇娘。白天过门,晚上听戏。昨天还是台上花旦,今晚已经是大帅夫人了。
戏还有很多场,但是那晚惊艳众人的一对青衣花旦,却再难登台。
水袖红妆成了一身裁剪得体的旗袍,上好的胭脂水粉更是衬托的如同仙子,坐在粗狂大帅旁边的花旦,笑脸迎人。只是那双冷漠的双眼,却泛着心底的苦楚和凄切。角儿当然看得到那一波秋水之下的心碎苦楚,所以角儿的悲曲,唱的尤其的悲切。
“曾记当年来此境,
棒打鸳鸯痛伤情。
从今不照菱花镜,
英灵垂鉴未亡人。”
当角儿饰演的孙尚香投江那一刻,花旦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慌乱,那种慌乱,不似往常听角儿唱戏时的心疼,那种慌乱,仿若此生错过了最重要的一个人一般,仿若儿时花旦母亲病逝那天,班主来来回回唱着《祭塔》的最后一句词,“要相逢除非是梦里相投”时,花旦心中的惊慌。
花旦不知道,在暗处抹泪的班主,此刻心中叹息的,就是这一句,要相逢除非是梦里相投!
好戏终究落幕。
戏演完了,大帅也要率军离开了。花旦嫁给了大帅,戏班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了花旦的聘礼,大伙也有了足够的盘缠,足够在这个乱世寻找一份安稳之地。是的,班主决定解散戏班了。时局动荡,接不到戏,乱世奔波,风险太大,不如散去。
这顿散伙饭,花旦也来了。副官亲自护送,也不知道是担心花旦的安全,还是担心花旦给大帅送帽子。不过看到角儿那眼中已经消失的情愫,副官放心了。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最喜欢明事理的人。
席未散,天公已送礼。
大雨磅礴嘈杂,如同席中众人的心思。散伙饭吃的特别沉闷,就像这天气,灰蒙蒙的,雨下的噼里啪啦,但就是不干脆,既没有洗刷天地间尘秽的魄力,又没有痛痛快快下一场然后艳阳高照的革新,又像这乱世,枪炮声不断,却看不到硝烟消散之后的和平。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饭吃完了,金银细软分完了。花旦只留下一套戏服,一套她第一次登台和角儿演出的戏服。其他人要么是拿了盘缠回乡,要么是跟着班主在大帅手下找事干,但是角儿却选择留下。财物一分没要,他甚至拿出了自己存的所有银票,买下了大伙手中的家伙事和这个院子,决定留下来。班主有心说几句,但是看到角儿那淡然的笑容,摆摆手,暗叹一身,转身离去。
后台是没有伞的,即便是有,也不准擎开,并不准直呼为伞,另以雨盖之名代之,又名开花子,因伞与散同音,伶人最忌散班,故讳而不名。所以大伙冲出了大雨中,慌忙找寻着着落脚地。
但是这天,名角却在后台开伞了。一把油纸伞,在花旦抱着戏服就要冲出去的时候撑开在她身后。花旦转身,看着这个日夜思念的人儿,却无言。
角儿笑了,“拿着吧,照顾好自己!”
花旦接过伞,点点头,怀里的戏服抱着更紧了,转身而去。那不曾被一滴雨水淋湿的戏服,却被花旦自己的泪水打湿。
大帅走了,带着他的军队,带着他的美娇娘,带着,角儿的思念。
自此有情人天各一方,音讯渺茫。
满座衣冠皆老朽,黄泉故事无止休但名角依旧是名角,一曲唱腔情动九天。待时局平稳之后,他依旧是各地名媛大腕追捧的座上宾。有他在的地方,就有追捧者。这个破落的小县城,也在无数追捧者得到消息之后的奔赴之下热闹非凡。
角儿一个人撑起了戏台班子。
家伙事齐全,又张罗了一帮懂八音的伙计,角儿一登台,依旧是那个让人可以听上一天废寝忘食的名角。
他就如那乱世中的骄阳,黑夜过后,依旧是灿烂的黎明。
动乱非但没有让角儿沉寂,反而因为动乱,让更多人知晓他的名声,让更多人珍惜他的演出。一个小县城,居然在几年之内,就因为聚集的人气,成为了一个城市。角儿,可以说一个人,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但可惜,他却没能改变她的命运。花旦和大帅走了之后,角儿依旧留意着他们的消息。
一开始大帅是势如破竹,但可惜后来战乱之后,兵败四散,花旦和大帅据说流落他乡。自此天涯相隔,渺无音讯。也从那时候开始,角儿就再也没有唱过欢喜戏,都是悲曲。
而角儿的悲曲,更是将他的名声一层一层的堆叠到了顶峰,名动一方,不,已经是天下闻名。角儿也不再局限于那个城市,他开始在各地戏院参演。有人说是为了增长名气,有人说是为了给自己的戏班快速提升,但没有人知道,角儿只是想要去找一找,找一找那个让他此生无欢的人儿。
不管随后是乱世,亦或是太平时光,都有粉丝无数,爱慕者有之,狂热者有之,但名角儿却依旧独身一人,而且只唱悲曲,这也成为了戏圈谜谈。
即便是有大家千金为求其爱而以死相逼,即便是佣兵一方的大佬枪指额头依旧不屈,有人说名角为的是名气为的是招牌,他都一笑了之,依旧是唱着自己的悲曲,依旧了然一身,依旧曲动惆怅人迷惘,词落心间荡愁肠。
后来新朝当立,乱世逢春,听歌的人多了,听曲的人少了,四方的舞台,少了锣鼓八音,台前的大院,也没了座无虚席的听客。新生的歌厅舞厅成为了世人的去处。
角儿的戏曲班子最终解散了,而角儿,散尽一生积蓄后,回到了当初的戏院。每天依旧雷打不动的登台唱戏。妆要上,戏要唱,哪怕台下无人,哪怕台上无乐。
孤独的院子陪着孤独的人,一颗孤独的心唱着无人欣赏的悲曲。孤独吗?早已成为习惯的思念,或许就是角儿最好的陪伴。
而后时局动荡,风潮迭起。乱哄哄的运动中,角儿被打入四旧,拆了戏院,砸了戏台,一把火烧光了所有的戏服,但是角儿依旧要唱,依旧站在废墟上,顶风冒雪依旧要唱,唱的依旧是九曲婉转,悲歌向天。
于是破四旧的人打他,打得他再也张不开嘴,打落一地的白牙,打断了兰花指,打折了登台步,幸好有往日常听曲的老中医,救了角儿一命。
病好了,腿瘸了,声音跑调了,角儿也没了个人样。谁也不敢想象,这是当年一票难求的名角儿。只是这时代的浪潮潮起潮落,打翻了多少的名人名仕,又有多少人在沉浮之间,成为一捧黄土。
角儿废了,但是,那四方台,他还是每天都去,嘶哑的咿咿呀呀的也要唱。
人们最终认为他疯了,毕竟那样的年代,疯子太多了。
于是破落的院子里,多了一个戏疯子。
时光变故改变了他的容颜和声音,没人知道他曾经是多么辉煌的角儿,没人知道他曾经一曲千金,都还趋之如狂,也没人知道,当年那个让女子留情,让男儿落泪,一曲悲歌动天下的角儿,成了现在的样子。
戏无骨难左右,换过一折又重头,只道最是人间不能留外面的世界在天翻地覆,但在这小小的四方之台,却有一个孤傲的灵魂,不愿变,不想变,不肯变!
后来风潮平息,疯狂过后的人们开始反思自己的错误,戏疯子也得到了补偿。他的戏园子还是归他,破败不堪的荒地,加上诡异吓人的曲调,这附近早就没人愿意常待。但是对戏疯子而言,这是他最开心的事了。那天,他破例唱了一曲喜剧。只是那嘶哑的声音,和平日里唱的悲曲,一模一样。
后来经济发展日新月异,戏疯子老了,成为了老戏疯子,有开发商看上了这块地,想要买下来。但是老戏疯子不卖。幸好这次的开发商是个好人,强拆,恐吓的手段都没有用,十几天的沟通无效后,也就放弃了。倒是开发商的母亲,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妇人听说了这件事,倒是好奇的来到了戏园子看看。
那一天,风和日丽,开发商开着豪车带着坐轮椅的老母亲来到了这个地方。老母亲喜欢听戏,这是开发商从小就知道的事情,他也特别孝顺,经常带着母亲听戏。从小就是和母亲相依为命一手带大的他继承了母亲的善良,而这份善良也让他的生意蒸蒸日上。
这不,听说了这里有个戏疯子,加上母亲这阵子见他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特意过问了一下,这样一来,忽然起了性子,想要过来听戏。
而老戏疯子看到有人听戏,也来了情绪,开始张罗起来。
黑泥摸脸,白布包头,颜色不对,但是装扮的手法却是老练,迈着登台步,七拐八斜的上了台,嘴里嘟囔着登台曲,滑稽的样子让围观的保镖们偷偷发笑,就连开发商都忍不住偷笑,但是看着母亲认真的样子,又马上正经的站好。
曲子很难听懂,缺牙的嘴音色都跑偏,更别提戏疯子那滑稽的样子让人出戏。但是听着听着,老妇人的身子却不断的颤抖着,老花浑浊的双眼里,却留下了清晰的泪水。
颤颤悠悠的站起来,开发商急忙扶着老太太,却见原本老化僵硬的老太身子骨却忽然软了下来,虚舞双袖,这是水袖飘,轻迈登台步,开发商扶着,老太太的身子晃晃悠悠却坚定的朝着台上迈去。
老妇人的举动惊讶了围观的人群,开发商在送着母亲上台之后,就被老妇人挥手赶了下去。看着颤抖着身子迈向老戏疯子的母亲,忽然,脑海中一股电流闪过,回忆如同火山喷发般涌入脑海!
记忆中,懂事起,母亲就有一个小箱子一直珍藏着,从来不给自己玩。后来时局动荡,自己因为父亲曾经是兵头,家里更是被打砸过很多次,但是母亲除了那个小箱子,其他都没管过。任人打,任人砸,但是有人想要动这个小箱子,母亲会就和他拼命。
后来自己成年之后靠着努力拼下偌大的身家,母亲最视为宝贵的依旧是那个小箱子。多年的好奇让开发商偷偷打开过,里面除了一件已经腐朽不堪的花旦戏袍之外,就只有一张发黄到无法辨认的照片,只能看出是一男一女两个戏子。
母亲曾经是一个花旦,这是开发商唯一得知的线索,剩下的事情,早已在时光中被淹没,无人问询。
张口欲唱声却哑,粉面披衣叫个假但是老妇人还记得,她又怎么敢忘。
那是无数个垂泪而干的夜晚依旧思念的人,那是无数次在绝望边缘依旧支撑下去的人,那是自己羞愧却又思念的人啊
黑泥白布之下,那苍老丑陋的脸庞,曾经,是多么让自己迷恋和思念的俊郎君,
沙哑跑调的难听的声音,曾经是如红珠落白玉般的悦耳动人,
那熟悉的登台步,那记忆中的悲曲调,这一切,都在说明着,这个老戏疯子,就是当年的角儿啊!
台步和曲调都生疏了,太久了,太久没有开过口,太久没有登过台,但是那梦中的身影依旧那么熟悉,依旧那么潇洒美好。
台上滑稽的老戏疯子仿佛也看到了那个当年日思夜念的花旦,那个让他此生只唱悲曲的花旦,那个让他天天登台天天唱的花旦。
手、眼、身、法、步,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那是这辈子也不敢忘的东西。那一刻,仿佛曾经的角儿又回到了台上,举手投足间风韵优雅,那是花旦最喜欢的角儿,那是最喜欢花旦的角儿。
老妇人开腔唱戏,比起老戏疯子的胡言乱语,至少能够让人听出来是在唱曲。词曲依旧难懂,但是所有听戏的人却听懂了。
那是别离,那是相思,那是执念,那是寄托,那是日日夜夜的念想,那是此生此世的誓言。
时光可以掩盖风华,变故可以改变音容,但是不变的,永远是那第一眼的情。
双人唱曲,一板一眼,一抚一叹,一迎一合。
那一刻,仿佛时光倒流,破败的院墙不见了,倒塌的戏台不见了,两个衰老佝偻的身影不见了。四周仿佛人影错错,耳边传来锣鼓乐声,一方高台之上,两个浓妆艳抹的身影,水袖轻舞间,动人的曲调传来。那不是从耳朵听到的声音,那是从双眼投射到心灵的曲调,那是触动灵魂的唱叹。
老戏疯子没有再开腔,唱戏的是老妇人。
岁月和时光蹉跎了她的容颜,多年的劳作更是没有了当年的纤细身姿,原本就不出色的唱腔,更是因为生疏而变得顿挫。但是这一刻的她,却唱的如同当年名角的悲曲那样,曲动惆怅人迷惘,词落心间荡愁肠。
老戏疯子就这样看着她,看着那无数个日夜、无数次唱哭他人更唱哭自己的脑海中记挂的容颜。
那名动天下的角儿,不是祖师爷赏饭吃,让他的悲曲那样的动人愁肠,而是因为每一次唱起,他都在诉说着自己的经历,那份分离,那份无奈,那份假装,那份思念,那份不舍,那份牵挂。
佛说世间八苦,但是对他而言,却唯有一苦。而今,这份苦,终于如同出淤泥不染之莲,在这个破败之地,绽放!
原本无力的双手牢牢的握住她,生怕眼前一幕似无数个泪湿衣襟的夜晚一般只是一场梦。老戏疯子颤抖着,看着眼前的人儿,一时间,泪如雨下。
同样泪如雨下的老妇人,不是因为双臂被握的生疼,更不是因为多年未唱而被拉扯着剧痛的声带,而是因为眼前这一幕,又何尝不是梦回梨园之时,自己心心念念的一幕呢?
曲已经不知何时停下,但围观的人们却仿佛耳边依旧环绕着那悠长凄切的曲调。
相思本是别离苦,红尘聚散谁不曾?苦恨相思不相见,更愁相见已白头。
无需多言,更不用解释,谁都知道台上二人之间的故事。开放商只是默默的招呼着围观的人儿退去,给台上两个苦命的人儿,一份独享相遇时光的空间。
这一刻,四方舞台之上,花旦和角儿,再相聚。
颤抖的双手,缓缓拂过那不曾忘记的脸庞。黑泥之下,遍布皱纹的脸,那可是无数次浮现梦中的俊朗君。老戏疯子的故事,老妇人之前就听过,如今相见,万般情愫涌上心头,却只能相顾无言。
“傻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啊!”
仿佛时光又回到了昔日的梨园,花旦投入角儿的怀抱,并不宽大的胸膛,纤细的身板,曾经,这是支撑着整个戏台的台柱子,更是支撑着少女无数美好幻想的如意郎,而今,却佝偻纤瘦的如同病秧子一般。
“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当年你名动天下之时,多少人为你倾慕,为什么你还要在时局动荡之时继续登台,为什么你不退隐?为什么你要一直唱下去?为什么?”
角儿笑了,也许是太久没有做过这个动作,生疏之下,却和哭了一样。
泪痕划过,黑土浮尘已经被花旦擦干净。就像黑夜被黎明抹去,第一次,他那混沌疯癫的眼神中,闪烁着那份名角的气度和非凡。
角儿想要说话,但是张了张嘴,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会说话了。抱着花旦,慢慢坐下。戏台如他一样蒙尘已久,厚厚的尘土成了他最好的宣纸。
小心翼翼的擦干花旦的泪,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颤抖却坚定的在地上一笔一划的书写着。
梨园头牌的角儿,同样写有一手好字,只是年老的双手,再也没有了当年的肆意洒脱的潇洒,坎坷动荡的一生更是磨平了所有的棱角笔锋。但他的字,却依旧如他的人一般,傲骨在意,不在其形。
“我不敢停下,就怕那一天,你从台下走过,而我,却没能唱给你听!”
“我想听你唱一辈子的戏!”
这原本只是一句少女情话,却被角儿记了一辈子。愧疚于辜负那份情感?牵挂于佳人乱世?角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要用余生的时光,为花旦在唱一曲。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再相见的情景,也许她早已有了孩子,也许大帅和她恩爱甜美,也许乱世中她正饱受磨难,也许她也曾思念着他,无数个也许,最终成了一个执念,为她唱曲,唱一辈子的曲。
都说戏子多秋, 方寸之间,四尺高台,演绎无数角色的一世春秋,可又有谁知,戏外之人,情深难寿,谁曾可怜一处情深旧?
一曲定重楼,一眼半生愁,哪有能看破的尘缘,哪有能参透的情事,谁说放下,都是在自欺欺人。
角儿放不下,花旦放不下,老戏疯子放不下,老妇人也一样放不下。谁都知道相思苦,却不愿忘记相思,更不敢不去相思。命运的轨迹交错而过,却以相思为线,历经时光,终得相见。
老妇人又哭了,泪是苦涩的,却笑得很甜,如同当年花旦在角儿怀里笑得那样甜。
曲终人未散,大幕已落,台上喧嚣已静,台下时光继续。
莫嘲风月戏,莫笑人荒唐。
不敢沾染佛前茶,只作凡人赴雪月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