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地狱之路
同刘敏背道而驰的何帅,在刘敏走后第三天才坐上一辆去阿里拉煤的解放牌货车。来接他时驾驶室已坐满了三个人,中年司机带着他年轻的徒弟,还有一个搭车去阿里转神山神湖的藏族大叔。何帅只好爬上车厢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他掀开布帘看着沿途的风景,满怀期待地想着要找的刺激。
曲曲弯弯的河流带着太阳的光影急速流动,山坡上散落着古朴端庄、白墙红顶的农舍和随风起舞的金黄麦田。沙洲上的白杨树黄绿相间秋色正浓,牛羊在公路两旁和他深情对望,眼前的景像是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那么多耀眼鲜亮的色彩叠加在一起,令人怀疑是上帝打落了调色板,或者自己到了宇宙中另一个陌生的星球。蓦地,一个玉液琼浆、波光粼粼的硕大湖面在他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跳了出来。他拍打着车板大呼小叫:“这是哪?快停车,我要去看看!”
没人理会他。再一拍,司机冲他骂:“鬼叫什么,神经病,再拍就给你扔下去!”他们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这么盛大的场面都无动于衷。何帅瞪大眼睛看了好一阵,眼睛发酸了,揉了揉再看。
青黄相间的田野、明暗变幻的远山,不知名的村落。好景延续了十几公里后,光秃秃的山峦很快就取代了五彩斑斓的田园风光,车开始在河谷中上下颠簸,不时荡起呛人的尘土。脚也坐麻了,眼也看累了。何帅放下布帘,发现车厢内黑漆漆的,还不时冒出一股臭味。他又掀起布帘,看见一个大汽油桶下压着两张脏兮兮的羊皮,桶边还有两包不干不净卷成团的被褥。一个麻袋不知装的什么东西,“叮叮咣咣”乱响。
车经过一个坑,何帅从行李上颠下来,顺势枕在行李包上胡思乱想起来。慈祥的妈妈和奶奶,小院开满玉串花的槐树,自己一手喂大的黑狗……但是很快就想到了刘敏,想起那天俩人的脸蹭到一起火辣辣的感觉,想起她两条又长又粗的大辫子,想起她塞给自己的饼干和钱……他摸出饼干咬了一口,又数了数钱。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厢板喊他下来吃饭。何帅一跳下车他们就笑了起来。何帅用手抹掉脸上的黑灰,跟着他们走进一间在乱石堆上盖起来的“阳光饭店”。店老板见突然涌进来这么多人,又惊又喜,手忙脚乱地招呼他们。他给何帅端来一碗白面条,用四川话问他要三元钱。何帅学着他的口音说:“急啥子!怕我给不起吗?”他一直坚持把面汤喝完才极不情愿地抽出三张钱递给他。
上了车继续晃。掀开布帘,光秃秃的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茫茫戈壁和寸草不生的荒滩,还有静静屹立在远处的雪峰。难道离开了农舍就远离了人类文明?正当他感到有些失望时,远处突然出现几个深蓝的湖泊,美如宝石,大小不一,但彼此隔得并不遥远,湖岸有些浅浅淡淡的绿色,一群羊抬头向他凝望。车开得很慢,几只体积庞大的牦牛冲过来,试图用牛角顶翻汽车。还有一群个体很大的动物追着车狂奔,即使清清楚楚看清了它们的鼻子眼睛,也判断不出是马还是驴。
不一会,湖泊雪山消失了,动物也不知去向,尘土飞起来,呛得何帅直咳。他放下布帘躺下来,昏昏欲睡时,身边的油桶不紧不慢滚过来撞他的腿。他用力蹬开,油桶又死皮赖脸地滚过来,睡梦中不停和油桶抗争。车猛一颠簸又来个大转弯,何帅的胸口被油桶重重顶了一下,差点没昏死过去。
这时,又有人敲厢板:“吃饭休息!”
何帅跳下车,看见外面一片漆黑,问:“到哪了?”
司机说:“别问,早着呢!”
大家在一个破破烂烂、摇摇欲坠的饭店里喝着冰冷的稀饭。司机蹲在长条凳上咬了一口黑馒头,问:“你带干粮了吗?”
何帅的碗有个大缺口,差点扎到嘴。他把碗转了个圈,说:“没有!”突然想起刘敏给的一包饼干还剩好几块,又改口,“带了。”
吃完饭,他们就在一间用泥巴砌成的土坯房里睡了一夜。房屋没有门闩,用一根木头支着,整夜都在“吱吱”响个不停。不知是风在吹,还是狼来了,一夜胆战心惊,难以入眠。天亮了,何帅才发现自己昨晚盖的被子又黑又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昨晚咽下去还没有暖热的稀饭“哇”一声就吐了出来。
徒弟翻上车厢滚出汽油桶,用一条又细又长的皮管吸出汽油加在油箱中。刺鼻的汽油味让何帅把刚才没有吐尽的稀饭吐了个颗粒不剩。他喘着粗气问:“什么时候到阿里?”
司机不说话,徒弟回答:“油抽干了就到了!”
又是大半天的颠簸,路况越来越差。太阳带着泛白的黄光悬在西边,而何帅就像夸父追日一样没日没夜地追赶它。他掏出口琴吹了一阵,可明显不在调上,加上车不停颠簸,曲子吹出来像杀鸭子,凄凄惨惨的。他靠在被子上胡思乱想。为啥地球上的西部都这么荒凉:美国西部的死亡谷、苏联的西伯利亚、中国的西藏、西藏的阿里。他在有限的知识中搜集着关于阿里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画出一张模糊的阿里地图。
第三天就再没人喊他下车吃饭了。何帅饿得头晕眼花,摸出仅剩的几块饼干一口气吃完,掀开布帘看见天空阴沉沉的,风把雪花吹成条条横线,大地刮起了一片白色的烟雾。车一会左转一圈,一会儿右绕一段,不知要开向何方。
虽然每一分钟、每一场景都是自己有生以来从未经历和体会过的,但并没有体会到惊心动魄的刺激感,何帅有些失望。他掀开布帘向昏暗的天空大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喊过之后他突然感到头有些痛,胸闷心慌,青藏线上经历过的高原反应再次席卷而来。他趴在车厢挡板上一个劲地吐,黄水流了一路。后来连黄水也所剩无几,再吐胃就要吐出来了。他的头木木的,四肢没有知觉,这时他才知道,真正的高原反应就是让人没有反应。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去屠宰场的猪,一只去垃圾场掩埋的死老鼠。他无力地靠在被子上,气若游丝。难道这就是要死的感觉吗?他踢了一下油桶,发现还有半桶油,沮丧极了。
车剧烈晃动一阵,突然停下来。不一会儿,车下的三个人全爬上来。司机说:“车陷进去,走不了了!”说完解开一直没用过的被褥,铺一个盖一个地和徒弟背靠背睡了。藏族大叔抽出两张羊皮垫一张盖一张,不一会也打起了呼噜。
何帅肚子饿得“咕咕”叫,头痛得厉害,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骑在自己身上卡住脖子喘不过气。不一会,又有一个人用靴子踩住胸口马上就要憋死。他努力睁开眼,想着这就是自己舍命要体验的波涛人生,又想哭又好笑。
天亮醒来,何帅觉得自己的头大了好几倍,胸口像压着一座山,眼睛看不清东西,不知自己在地上还是在天上。他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已经死过了一回?
司机招呼大家下去推车。何帅艰难地跳下车,确切说是摔下了车。他用力推车,可汽车没有前进反而后退了一尺,轮子卷起翻浆的泥水打在脸上、迷了眼睛。司机又让大家去捡石头,何帅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两个来回,感觉四肢早已不是自己的了。他摇摇晃晃抱着个石头走回来,有气无力地扔在水坑里,激起的泥水溅了司机一身。司机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泥水,朝地上吐了一口污水,毫不留情地把何帅碗口大的石头缩减了一半,说:“就你最年轻,抱个石头还没有馒头大!”
何帅的头垂在胸前,像只瘟鸡,说:“我一天没吃饭了,抱不动!”
“你不是带干粮了吗?”
何帅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说:“饼干早就吃完了!”
“把饼干当干粮,饿死你活该!”
何帅再次强打精神跟着他们跑了几个来回。坑终于填平了,车脱离了困境。司机拍拍手,说:“喝点茶再走!”徒弟马上爬上车把麻袋拖下来,掏出汽油喷灯和一把水壶。司机蹲下来给喷灯打气,藏族大叔从土中刨出三块石头架起了炉子。水很快烧开了,藏族大叔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沱茶扔进锅中,又把一坨黄油塞进塑料桶中,灌进煮好的茶水,猛烈晃动几下,再把融化的油茶倒在碗中,顿时香味跟着升腾的水汽飘起来,让人垂涎欲滴。
藏族大叔先端一碗给何帅,说:“酥油茶,喝吧!”又分了半个饼子给他。何帅饥不择食地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酥油茶。谁知酥油茶极具欺骗性,完全不是闻起来的油香味。何帅“哇”的一声,连茶带饼全吐在枯草上。
司机说:“酥油茶你都吐,看样子饿得轻!”
徒弟端着碗,面无表情地看着还在作呕的何帅。
倒是那位藏族大叔心底柔软,不停地安慰:“刚开始是不习惯的,多喝几口就好了。”说完又要给他添点热茶。
何帅想想刚才翻江倒海的味道,摆了摆手,说:“我吃饼子。”可干得掉渣的饼子差点没把他噎死,啃了几口就翻上车厢。
车没走多远莫名其妙又停了。何帅掀开帘子,看见路旁侧翻着一辆货车,轮子旁躺着一个人。另外两个人正在挖坑,看样子是准备把他埋了。何帅赶紧闭上眼睛再不敢看。
接下来两天都是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在一片荒滩上,大家又架起炉子。
何帅连滚带爬从车厢出来,看见蔚蓝色的苍穹笼罩着大地,满天星斗又亮又多,他怀疑自己是否还在地球上。他迟疑了好一会,才坐到火堆旁。见藏族大叔又在袋子里掏东西,抢先一步说:“我先盛一碗白水!”
司机冷笑一声,说:“别担心,已经没有酥油了,饼子也吃完了!”
徒弟把一小块儿黑乎乎的面团塞进嘴里,用那副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任何表情的脸看着他,好像何帅是他不太可口的下酒菜。
藏族大叔从羊皮口袋里掏出一块面团递给何帅。
何帅小心翼翼接过来,捏了好一会儿,揣摩不出是什么面,皱着眉头放进嘴里,猛地又吐了出来,这回连黄疸都吐出来了。
司机说:“如果连糌粑都咽不下去,就只能等死了!”
藏族大叔不满意司机的冷酷无情,大声责备他没有菩萨心肠。
何帅捏着鼻子咽了两口。他艰难地爬上车靠在木箱上,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自己掌纹中的生命线,问:“难道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几个梦,恍惚中见布帘掀开一条缝,扔进来一块干肉。他爬起来闻了闻,一股刺鼻的膻味扑面而来,只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此时,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客死他乡、魂归故里这样的词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昏昏沉沉中,感觉自己腋下慢慢长出了一对透明的翅膀,身体慢慢飘起来,见到母亲拿着白面馍馍向他走来,大黑狗叼着一块骨头围着自己又叫又跳。还有刘敏,抱着一盒饼干温情地看着自己……
朦胧中听见一个声音说:“看清没,是不是死了?”何帅立刻伸了伸腿,想告诉他们自己还没死。但他的信息没有送出去,腿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他想把它踹开,可脚只是在意识里伸了伸就不动了。他想抬头,可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他喘了口气,想吹口哨,可拼尽全力只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下面的人见他一息尚存,立刻爬上来把他拉了下去。何帅也不知道是他们把自己推下去的还是自己掉下去的,反正重重地摔在地上。身体沉沉地落下去怎么又轻飘飘地浮起来,像是一团棉花还是一片云?何帅感觉自己就要死了。
何帅被他们拖到炉火旁。他看见壶里的水上下翻滚,胃一阵灼热,不知是在燃烧残留的食物还是在燃烧自己的身体。司机给他倒了一杯水,藏族大叔从塑料袋中倒出最后一把青稞面。何帅绝望地把头埋在土里,想哭却没有声音。难道就这么死了吗?可不就是要死了!刺激感也找到了,连死亡的每一个细节都真真切切经历了,涅槃重生的景象也看到了,终于心随人愿了,没有什么遗憾了,可以安心死了!他松了口气,等待死神的降临。
可是,他再喘口气的时候,又一个念头冒出来,就这么死了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说明不了,什么也证明不了!我死了,就没有机会告诉世界自己死过了!不,不能死!他再次抬起头,发现徒弟提着一桶水从一条宽阔的湖面迎面走来,他身后的半个天空都被太阳映得火红似血,唇边的草木都带着炙热的温度。
徒弟把水桶放在地上,说:“一下去就捞上一条鱼!”
鱼“噗通”一声带着水珠跳出来。何帅被冷水一激,立刻眼冒金光,伸手就把这条半尺长的鱼抓起来扔进了沸腾的水锅中,并用手挡住拼命逃脱的鱼。大家大惊失色。一向宽容慈悲的藏族大叔大声阻止道:“神湖里的鱼不能吃!”可看见何帅眼中的凶光,他立刻摸出佛珠,急促地念起了“嗡嘛尼呗咪吽”。
鱼肉刚泛白才冒出些油星,何帅就迫不及待地抓起两根木棍夹起来,趴在地上吃了起来。不到一分钟,一条完整的鱼骨头就被他吐了出来。他用一只手撑着虚弱的身体,又给自己倒了半碗鱼汤,一口气喝了下去,仰面躺在乱石滩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一会儿,他猛地站起来,双手伸向蓝天,喊道:“我活了,我活过来了!”
三个人张着嘴,呆呆看着他,发觉何帅的眼睛重放光芒,死灰一样的脸慢慢有了生气。徒弟说:“眼看就不行了,吃了一条鱼咋就活蹦乱跳了?”
司机回望金光闪闪的湖面,说:“神湖神水!”
藏族大叔攥着佛珠仰望天空,祈求道:“请神饶恕一个快死的人犯下的罪过!”
何帅深深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傻傻地笑了几声,跑到远处脱下裤子,光着屁股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泡。
第二天清晨,何帅掀起布帘看见太阳从东边的旷野上缓缓升起,狮泉河谷披着万道霞光呈现出辉煌的光芒。尽管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走了八天还是十天,也不知自己翻越了多少座雪峰高山才走到阿里,当站在高坡看见荒凉苍茫、砾石满地、干燥得如火星一样的狮泉河镇,何帅还是激动不已。
这就是自己今后要生活工作的地方吗?他在心里问。抬手挡住阳光,看着几排亮闪闪的铁皮房稀稀拉拉地散落在荒凉的狮泉河滩上,没有袅袅升起的烟火,没有欣欣向荣的田野,没有熙熙攘攘的街道,甚至皑皑雪山、茫茫草原也没有。放眼望去全是荒漠,几乎看不见丁点绿色,只有刺眼的阳光无比慷慨地照耀大地。他问:“怎么没有一棵树?”
“倒霉,快进城了车却坏了!快去,把工具拿下来!”师傅对他的问题不感兴趣。事实上,他们三个对他一路上的所有问题都不感兴趣。徒弟很快爬上车取来工具箱,打开箱盖让师傅挑。师傅拿起一个起子和扳手看了看钻进车底。藏族大叔拉出盖了一路的羊皮,放在地上拍拍打打,扬起的灰尘铺天盖地。何帅翻身爬上车,把行李扔下车,扛起来朝狮泉河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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