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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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爷爷有没有给你讲过以前打仗的那些事。首先我要说,我讲的故事和你爷爷讲的恐怕不一样,你未见得喜欢听。因为我讲的都是真事,而真正的故事一点都不有趣。如果你愿意听,我还是从那年说起。一九四一年,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六十年还是七十年?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那时不也个年轻小伙子。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年轻,而且不是吹牛,比你现在还帅。唯独个子矮了点,只比小东西高些许。那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穷,连饭都吃不饱,没饿死就谢天谢地了;正长身体的时候又跑出来搞革命,整天东奔西走,就没正经吃过几顿。
一九三九年新四军在我家不远的白龙山竖起红旗,组建一支游击队,我就和一帮同我差不多大的小鬼参军了,那时候我虚岁十六不到。我为什么偏偏要讲一九四一年?因为那时候我不光长成了个帅小伙子,而且两只眼睛都还在。我不光人长得体面,脑子又机灵,眼睛尖,腿脚快,而且我和政委还是本家。往早了说,两千年祖上是汉朝的皇室;往晚了说,共一个祖爷爷。要按族谱上的来,我们还是平辈呢。所以不久之后,我就当上了刘政委的警卫员。他亲自授予我一把小八音。我得到这宝贝爱不释手,高兴得觉都睡不着,无论白天黑夜,有事没事就要把它掏出来把玩一番。涂上油放回枪套之前,我将它对准没人的地方,脑子里一直想象着用这把枪杀敌时的情景。可惜很长时间里,都没用它发射过一发子弹。
我参军的头两年,日本人在西河镇,国民党在城关,我们游击队在山里。大家三足鼎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除了偶尔有些小打小闹倒也相安无事。谁知到了一九四一年初,蒋委员长像一根搅屎棍把水搅浑了。皖南事变后,各地局势一下紧张起来。国民党的部队发动了几次偷袭,要么被情报人员通风报信,要么被哨兵发现,都没有成功。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庆幸,上级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然要求我们主动袭扰日本人。我们挖断了汉口过来的铁路,在长江边烧了一条巡逻快艇,最后,我们还把伪军头子赵学仁家的祖坟给挖了。因为部署周密,指挥得当,这些行动都大获成功,我们没损失一兵一卒。我的两只眼睛直到那时候都还是好端端的。紧接着,日本人就带着伪军上山来扫荡了。敌人多得像蝗虫,我们的游击队寡不敌众,只能分散隐蔽。我和刘政委还有其它十来个游击队员往一路往西上了狮子山,敌人在后面穷追不舍。好在我们在这片山区游击多年,而且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本来就是在这片山里长大的,所以地理环境比敌人熟悉的多。刘政委说:“兄弟们莫慌,几年前反围剿的时候老子们就在这山里转,叫国民党十万大军都扑了个空。这几个鬼子进了山,就好比抓一把盐撒水里,泡泡都不得冒一个,哪里找得到我们。”
狮子山上没有狮子,不知道为啥叫这个名字。狮子山上倒是有很多山洞。其中有个大的山洞叫狮子口,从外面看只有一个小石缝,一进去就别有洞天,藏百把个人不成问题。这个洞刘政委以前待过,很安全。他又说:“这个洞,传说五祖弘忍和尚曾在这里修炼过。”哪里是他睡觉的床,哪里是他打坐的莲座都一一给我们指点,不过在我眼中只是些高高低低的石头而已。而且我那时不认识什么五祖弘忍和尚,总之是个得道高僧,于是心里向他许愿,保佑我们逃过此劫。
这年六月才过,老天爷也像我们队伍里几个小鬼一样,开始尿频尿急,雨一直断断续续下个没完。一开始我和其他战友一样,对此很无所谓,反正我们躲在山洞里,就让满山瞎转悠的日本人多淋淋雨吧。而且下雨了我们不用冒险打水,也终于可以在洞口的水帘下面冲个澡。在雨天,洞里比往常更加阴暗,我躺在铺了稻草的石板上(就是五祖睡觉的石板)幸灾乐祸地想:雨天山路最难走,说不定日本人正在鬼松林迷路了团团转,或者困在棋盘岩上下不得呢。下吧,下吧,让他们一脚踩在稀泥上,滑到山底下去才好呢。把他们全摔死,我们就有希望走出这个阴森森的洞穴了。
我们躲在这里已有将近有一个月。在里面不仅不能洗澡,也不能生活做饭。吃的是砍柴或采药的老乡顺带送来的干粮,水也是托他们从附近的山泉里打来的。这要看运气,几天不吃不喝也是常有的事。除了饥饿,最难忍受的是潮湿和蚊虫。一开始每个人都被叮咬得体无完肤,日夜难眠,不过自从我们一个月不洗澡、身上散发出浓烈的臭气之后,洞里的蚊虫反倒被熏跑了不少。不过也可能是我们身上的泥变厚了,蚊子咬不透。果然,大伙儿洗完澡之后,洞里的蚊虫又多了起来。更要命的是,为了防止被敌人发现,我们大小便都在山洞里解决,拉在一只煨汤的瓦铫子里,每天放哨的人回来将它找地方倒掉。只是洞里人多,又昏暗,难免会有屎尿溢出来。特别是我们这些小鬼,被日本鬼子穷追猛赶,在黑漆漆的洞里惶惶不可终日,屎尿格外的多。刘政委听到铫子里稀里哗啦就唉声叹气。
俗话说:屁大个事,可见屁不算一回事。屎尿通常来说也不算一回事。打起仗来,出生入死,屎尿就更算不得事。而且一开始大家闻习惯了还不觉得,现在人身上的气味变淡,山洞深处的尿骚味滚滚袭来,熏得人头昏脑胀。你肯定没体会过那种既饿得眼花,又想呕吐的感觉,简直像吊水桶卡在了井中央,上下不得。这可就要命了。刘政委一声令下:天气渐热,为了防疫疾病,保持卫生,从今开始解溲要去洞外,不过一天只许早晚各去一次,以免暴露目标。如果有大便,就跟着白天那次一起解决。
反正也没吃个什么,偶尔吃点东西,身体也是拼了命消化,剩不了多少残渣,几天拉一次屎就不错了。最小的战友外号叫“小东西”,爹妈名字没起好,就叫肖冬喜,比我还矮一截。一九四一年的时候才十五六岁的小糙子猪,不懂事。他问:万一尿憋不住了怎么办?刘政委说:“老子这么老的尿泡都憋得住,你们这帮小毛孩就憋不住了?容易尿裤子,是不是要搞条猪尾巴煨了给你们补补?”听说他早年脾气挺大,渐渐在战争中磨没了。一九四一年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和蔼可亲的老首长,也不摆长官架子。对我们这帮不懂事小伢,有时也是无可奈何。他收住脾气,又严肃教育我们:“如果尿多了,就说明水喝的太多;贪水喝,就说明政治觉悟太低。山上的水来之不易,谁浪费水就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刘政委没直说我们胆小怕死已经很照顾情面。这下大家都不说什么,话跟尿都好好憋在肚子里。瓦铫子也在雨水里冲干净,用来盛水了。
在下这场雨之前,没人愿意去外面放哨。狮子山里虽然没有狮子,但熊罴虎豹样样不缺。一个人待在灌木丛里,心中总是有些发毛,说不定窜出个猛兽。再说日本鬼子搜山随时都会摸到这边来,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应付。现在我和别人一样,宁可在外面淋雨,也不愿意待在洞子里。一来不愿意闻臭气,二来放哨的时候想尿就尿,想拉就拉,不至于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