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之病,何药可解?——晏殊和《蝶恋花》
晏殊是文学史上少有的顺风顺水的文人。5岁就能创作,有“神童”之称;14岁被赐同进士出身,此后多年身居要位,官拜宰相。他开创北宋婉约词风,被称为“北宋倚声家之初祖”,所以又被称为“宰相词人”。
我们中国文学传统,有一种“文章憎命达”“诗穷而后工”的观念。晏殊一生,富贵显达,所以,大家对他的词作,不甚重视。其实,我们忽略了,除了人事外,还有一个万物勃发的自然界。敏感的人,总能捕捉到其中的变化以及这变化中蕴含的人生哲理。正如叶嘉莹所说:
一个真正具有灵心锐感的诗人,纵使没有人事上困穷不幸之遭遇的刺激,而当四时节序推移之际,便也自然可以引起内心中一种鲜锐的感动,而写出富于诗意之感发的优美的诗篇。而晏殊便正是禀赋有此种资质的一位出色的诗人。
晏殊的词作,语言清丽,声调和谐,他能赋予自然物以生命,能将理性的思考,融入描写抒情中。在伤春怨别的情绪里,表现出一种理性的反省。
比如,他的名作《蝶恋花》就是这样。
蝶恋花
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槛菊愁烟兰泣露”。菊、兰、露均为高洁之物象,栏杆旁种着菊兰,菊笼罩在薄薄轻雾之中,兰花沾露而低垂,主人公的生活环境是极为幽雅的一个所在。下文中的“罗幕”“朱户”也照应了这一点,罗幕是丝织的帷幕,“朱户”即朱门,是指精美的宅第。女主人公就活动在这样一个相对封闭,但极为幽静雅致的庭院当中。
幽静的环境容易催生人的万般幽思,是以,菊愁兰泣罗幕寒凉。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菊兰的人格化,它们的“愁、泣、寒”都不过是主人公忧愁心情的外化。此前是低头看到的,继而抬眸,只见燕子成双成对翩飞而去。小晏(晏几道,晏殊之子)有词云: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和“燕双飞”相对的是“人独立”,女主人公的愁思即由此而来,孤孤单单一个人,如何能看得这成双成对的燕子在眼前翩翩飞翔,自在嬉戏呢?哀景衬托哀情,乐景更增忧思。来凑热闹的还有明月,“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明月当为满月,月圆人也当团圆;斜月为上弦或下弦月,是为残月,如“杨柳岸晓风残月”。月圆月缺、月升月落是为自然变化、自然规律。自然的月亮“不谙离别苦”自是当然,可女主人公却极为埋怨。这看似无理的埋怨背后,却是浸透到骨子里的相思之意。“斜光到晓穿朱户”,一夜细数月影的移动,一夜因相思而不能成眠。
词的上片,女主人公幽居在幽雅而相对封闭的环境里,独品离愁别绪,夜不能寐。晏殊敏锐地捕捉了周围环境中一切和心绪相符合的地方,淋漓地传达出了女子的心境。
词的下片,女主人公走出了房门,来到了庭院中,看到昨天还绿意葱茏的大树居然在一夜之间凋落一地。昨夜西风飒飒,树叶来不及变黄便已陨落。一个“凋”字,不仅写出了绿叶的零落,更写出了女主人公心绪的零落:一夜无眠,卧听树叶被无情的西风摧残落地的声音,那风,仿佛就吹在了自己的身体皮肤甚至是心上。换了“吹”“落”等词,此种感情便表达不出来。卢照邻的《狱中学骚体》中有“风袅袅兮木纷纷,凋绿叶兮吹白云”的句子,诗中所表现的亦是女子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
眼前的景致是那么的让人透不过气来,换个环境换种心情吧,于是,女子“独上高楼”。“独”字,照应了前文的“离别苦”。范仲淹说“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女主人公却偏偏上高楼,她目的只有一个——望尽天涯路。因为,站得高,看得远,望穿秋水,没准就可以看见良人的身影呢。只是极目远眺,哪里才是他所在的方向呢?
景致至此,变得开阔,境界也变得高远。王国维称这一句是“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第一境”。晏殊这里所写,从它表面来看,也不过是悲秋、念远、怀人的情思罢了,却能引起王国维这么深远的联想。正是因为这其中包含了一种理性的思考:高楼之上,视野开阔;树叶落尽,无所阻碍。做学问、成大事业者,自然该博览,该厚积,该独上高楼。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彩笺”,女子给爱人写信,一般用彩色,多是粉色的纸,比如薛涛笺,就非常的精致美好。“尺素”源于《古诗十九首》“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想要把浓浓的相思寄托在书信之中,可山高路远、山长水阔,该往何处寄呢?所谓“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所谓“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词作至此戛然而止,言有尽而意无穷。可我们知道,无论是幽闭的空间还是开阔的环境,换了环境换不了心情,相思之病只有一味可解之药,那就是被思念的人儿。
叶嘉莹认为晏殊词作最主要的特色,是“情中有思之意境”。她的理由是:
盖词之为体,要眇宜修,适于言情,而不适于说理,故一般词作往往多以抒情为主,其能以词之形式叙写理性之思致者极为罕见。而晏殊却独能将理性之思致,融入抒情之叙写中,在伤春怨别之情绪内,表现出一种理性之反省及操持;在柔情锐感之中,透露出一种圆融旷达之理性的观照。
此言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