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唉!这媳妇儿呀》
文/墨子
钱大财主花银子买了个“员外”之名,钱府就更加门庭若市了。如今,员外头衔已是闲职,买它何用?还不是有银子无处花。不是吗,正房厢房鳞次栉比,妻妾如满院繁花茂密,可怎奈雨过天晴,花开的却都是晃花,美不胜收,却不结果。
那年,终于有了声音,呱呱的,咯咯的,然后呢,就是嘿嘿的。
钱员外听不得小女半点哭声,下令不许给宝贝女儿缠足。
“宝贝?哼,歪瓜裂枣。”
可歪瓜也是瓜,裂枣也是枣,又是正出,眼睛翻到天上又如何,还不是个个都得抢着当娘,不为稀罕,还为借引子呢。
一晃十七年过去了,晃花依旧开的鲜艳。花团锦簇,一颗草自是奇珍,可是,奇也是在自家奇,外人都知道她憨憨傻傻。
“俺是几娘?”
“婆娘。”
“俺呢?”
“婆娘。”
“瞧你这个做娘的,都教了她什么?怎么许人家?”
自古拉郎配女讲的就是个门当户对,当然,楼府一并高的是举人,庭院子一并广的也是个闲职员外,问这府,犬子已定了员外的小女,问那府,犬子也定了举人小女,其然,私下问都没定,随后就抢着定了。
无奈之举,下嫁。
下嫁也是大费周章。三里五里的摇头,十里八村的不语,最后,总算是嫁到了百里之外的山沟。
贫寒之家,品级低微,是不可以买奴婢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担水劈柴妇人可以不干,缝补还是要会的。见笑,憨媳可是大家闺秀,脸时常都不自己洗,当然横不捏针竖不拿线了。
不会就学,总要会的。
婆婆拿来自纺的布,叫憨媳试着给丈夫学做裤子。她行着万福礼说:“是的,婆娘。”
婆娘?婆婆气的横眉立目,发髻直抖。敢怒,还是不敢言,可憨媳见了还是怕,她双手接过布怯怯退回房。撩裙爬上炕,半车大的臀坐向那里打开娘家陪嫁的铜锁柜端出针线笸箩,笸箩很别致,分明是银,却是细柳编的花纹,鸭蛋的圆,花瓣的沿儿一弯弯。布铺平,折叠好,贵手横量四掌,竖量六掌,纸甲划了痕,笸箩里摸出剪刀。剪刀是新的,双刃雪白,看样子也像银的,双翅合上像鸟,张开像蝶,卡嚓嚓裁了布,又捏了针,捻了线,待一针扯了空,方知才打了结,哎呦呦,飞针走线嘛,有何难,小女子也会的。
三下五除二,裤子缝好了。望下窗外,斜阳偏下窗,懒腰抻得骨儿响,眼睛合上,还没入梦,婆婆喊烧饭,拖臀爬下炕,恰好夫婿山上砍柴回来,她忙递瓢水,又帮掸了尘,不顾灶上生着火,就拉夫婿穿新裤子。拉拉扯扯,推推就就,婆婆看着会心的笑了。回了房,扒了夫婿的装,夫婿虽说着成何体统,可还是顺着意,穿上新裤,夫婿说错了错了,这分明是妻的罗裙。
“妻的。”
“夫的。”
“妻的。”
“婆娘待你好,让俺给你缝裤子,没说给俺缝钗裙。”
“那这条裤子为何只有一条裤腿?”
“婆娘只让俺给你缝裤子,没说让缝几条裤腿!”
夫婿气的恼,可看着她的傻样儿又笑了。俺可爱的憨媳呀!
几天后,婆婆又纺了一块布。
“媳呀,天冷了,缝个门帘遮风寒。”
“是,婆娘。”
听惯了叫婆娘,蛮好听,怎奈还有每逢必行的万福礼,婆婆的眉眼弯弯的。
“咋做,婆娘?”
“比着门做。”
婆婆说完,叼着烟袋串门去了。夫婿在院子里碾谷,回屋取簸箕,见可爱的憨媳蹲在门里,臀山一样的堵住了门,起起伏伏,手忙脚忙的摆弄着一堆布条。
“妻,你这是做甚?”
“做门帘。”
“做门帘怎么扯得这般千条万缕?”
“这还不够呢。你瞧,这是门板,这是门栓........还缺门框呢。”
夫婿一听,真是气恼。娘拾了一秋的麻,纺了多日的线,才织得一块布,可好,一条腿的裤子不浪费,可这好好的布被扯成了残片,糊袼褙都难……
他狠狠地踢了憨媳一脚。她坐在地上哭了,哇哇的。婆婆在邻家听见了,拐着莲花脚握着烟袋匆匆跑回来。
“咋了?嚎啥?”
“还问?怪你。上次做裤子,不告诉俺缝几条腿;这次做门帘,叫俺比着门做。俺这么听话,还踢俺炮脚。”
“唉!这个媳妇儿。”
婆婆摇摇头,笑中带泪,泪中带笑。
二
她害喜了,她说她害了怪病,快死了。
婆婆说她要生小人儿了,她害怕,她哭了七天七夜,总算不哭不闹了,又睡了七天七夜。
“娘,休了吧。”
“休妻毁地,到老不济。等着当爹吧。”
豆腐落灰堆,碰不得打不得。
最近后山上常有包头巾持大刀的人出没,仨一帮俩一伙,听说他们是红头帮,因反清复明遭朝廷追杀,所以流窜到这个山头了。
村里只三户人家,算起来还没有躲在山上的贼人多呢,于是,村里人开始过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不管什么清,什么明,投胎到哪家就是哪家的人,黎民是草,是人间的植物,是苍生,活着就是了,有喝有吃就得了。死嘛,都知道会死,可谁又愿意死,谁又想无辜的死。争争抢抢,夺夺掠掠,无非就是为了一统天下呗,天下是啥,是百姓的家,没有百姓的天下就是孤岛,没有了百姓皇帝也就成了没有孩子的孤寡。没事,估计他们不能害咱们。”
“可是这躲躲藏藏就不是做光明正大的事,拿着武器就是三分凶神……”
“娘,你去看看那傻媳妇儿干啥呢。”
正在和村人唠嗑的婆婆叼着烟袋回家了。
“媳妇儿,你这是干啥?”
“娘,剪纸玩呀!等小人了生出来了,好给他剪猫剪狗玩儿。”
自从睡了七天七夜后,醒来不再叫婆婆“婆娘”了,说话的语调也中规中矩了许多。但却剪子不离手,夜里都放在枕下,吓得丈夫和她炕头一个,炕梢一个。早上醒来,她就把剪子拿在手里剪啊剪,剪什么呢?剪空气,剪阳光,剪尘埃。可这会儿呢,又剪了一堆的名堂出来。
“可悔了,这是给你公公买的祭三周的烧纸钱呀!”
她把拿烧纸剪的花花草草贴满墙,这屋阴森森的了。再看她,蜷坐在纸屑堆里,活脱脱的巫妖神灵之体,婆婆身上起了一层叠一层的鸡皮疙瘩。她叫儿媳妇儿姑奶奶。
婆婆拿来笤帚驱晦,边往下撕着剪纸嘴里边念念叨叨。她发现还有个人样的剪纸时问:
“这个是啥?人?”
“苍蝇。”
“不许剪人,会犯小人的,这是忌讳。”
“他是苍蝇。”
细看,明明是个拿大刀包头巾的人嘛,而且还是那个最气凶的头人。
“快溜烧它,惹祸。还贴炕头了。”
婆婆忙填灶里了。
转眼,憨媳的肚子又高又大,像挺着那后山。她每走一步,婆婆都要说:
“媳呀,祖宗哎,听话,别乱动了奥,挺几日生了就好了。娘去薅猪菜,很快就回来。”
听话才怪呢,憨媳一口气在园子里吃了五颗黄瓜,然后小跑去茅房了。
解个手,腰带子却怎么也系不上了,一急,腰带掉到了地上,又一急,腰带掉进了茅坑。刚要哭,她发现一个人从茅房后的蒲草地里向村子这边走来。
“哎,苍蝇,你过来帮帮我,掉了。”
那个人听见憨媳喊,还真抬头寻着人,见是憨媳在茅房里喊,就不再理会。
“哎,叫你呢,腰带掉茅坑了。”
估计这会儿就算是她人掉茅坑,那个人也未必会管,他贼头贼脑的像过街老鼠一样趟着蒲草欲下河行舟。
忽然又有一个人叫着那人“山爷”跑下山,那一声声山爷与一个宏亮而稚嫩的啼哭声纠葛,两个声音又一同融入高山流水,若不仔细听,还真分辨不出方向和归属。
“你妈的,叫你就不听,打死你个砸种。”
稚嫩的啼声在空中划着弧线,那啼哭声根本不像哭声,可以说像悲鸿长鸣,可以说像雄鹰嘹唳,当然,也可以说他像雷吼,像风嘶。他不偏不倚,他砸在那个被憨媳叫做“苍蝇”的人怀里。
婴儿减弱了哭声,像一只猫在那个人怀里叫了两声后,又被那个人跳着脚扔出去了,这下便没了声音。
婆婆回来了,见憨媳山一样的肚子像个干瘪的囊。她踱着小脚去寻孩子,她边走边哭边喊着孙儿呀孙儿,待跑到蒲草塘边,她听见了青蛙一样的叫声。
……
“蛙儿,蛙儿,看娘给你剪啥了。”憨媳随后又把那纸人儿剪成碎片。
她恨那人不帮她捞腰带。
这些天,后山静的闻不到鸟叫,听不到鼠窜。憨媳夫婿砍柴回来说村外贴了皇榜,上面写的是抓到山爷有赏。夫婿还和婆婆说:
“皇榜上画的也不是山爷呀,还说要抓山爷。”
“别乱讲话,离皇榜远点。有皇榜,说明就有宫人出巡了,当心犯上。”
“去,贴皇榜上去。”憨媳拿着剪好的山爷头像说。
“媳妇儿呀,快吃饭。蛙儿呀,快去找娘。“
“不去拉倒,俺去。”
夫婿拼足了砍柴的力气也没拉回憨媳。没办法,婆婆说:
“朝廷,山爷,孰是孰非?唉!这媳妇儿呀,算了,反正都知道她憨,爹又是员外,别管了。”
太阳要落山了,蛙儿饿的哇哇哭。这时,一伙人抬着轿子向村子这边走来,轿子后面是骑马的清兵。夕阳下,突然有这么一种荡荡荡漾的威风飘忽而来,村人都跑出来观看。
“老人家,你儿媳妇儿在去揭皇榜的路上帮我们擒了贼寇,按皇榜加赏,额外封你儿子为本地知府。”
“揭皇榜?不不不,您弄错了……”
“没错,她剪的山爷头真的似的。她拿着纸人打我们身边过,我们就看出是那个挑担卖枣的人,可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人是贼寇山爷呢,你儿媳妇就喊苍蝇,那人不理,再喊山爷,那人扔了担子就跑,你儿媳妇大脚一伸,一个腿绊就把山爷放倒了。唉!我们自叹不如呀!这事必须按揭皇榜算,然后再加封,叫你儿子准备上任吧。”
“娘,比我爹官还大呢。”憨媳走下轿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