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果实
屋子长久不住,墙角就会爬满野草。草将房屋包围,甚至想要长到屋子里,幸而人们在离开时就铺了层水泥才没让野草侵占。当我还是个小男孩儿,我的童年生涯就在这里展开。从这间屋子出发,左拐,一直往下,还有宽阔的圆形道场。
道场旁住了户人家,我们叫秀姐,秀姐家的屋子左边种了两棵桃树,一前一后,中间夹着棵桑树,枝丫伸展到道场。每到春天不热不冷,阳光略显浓烈,我们就蹲在树荫下拍洋画,打弹珠,然后光着脚丫子满道场嬉戏打闹。
秀姐的妈妈是个温和可亲的妇女,她常常扭着肥胖的腰身朝门前的水沟里泼洗菜的水,他们家门前就有口井,这是他们自家的井,很早就有的一口井,也许在我还没出生,它就在了。没水井的农人需要走很远的一段路,去公共水井挑水吃,从我们家去公共水井处,会经过秀姐家,而秀姐的妈妈拦住挑着水桶的人说,在她们家摇水吃。挑水的人常常会拒绝,我问起为什么拒绝,她腆着脸说,吃别人的水不好意思。
秀姐一家不是本地人,据说是逃荒到这里安家,对村子里的人,他们一家相当热情。由于农忙,年幼的我常被寄在秀姐家,她还有个妹妹叫丽雯。秀姐在家负责做饭和带丽雯,秀姐做饭的时候,我就和丽雯打闹,我比丽雯小两岁,男孩子身板小,自然是打不赢丽雯的。所以每到傍晚回家,我都是脸上挂彩哭着鼻子回去。
闹了一整晚说不再去秀姐家,第二天仍往秀姐家跑。丽雯上二年级时,画画出彩,放假后多余的画笔没用武之地,就学着六一儿童节,老师给表演学生上妆的模样,也给我们上起妆,我说“我们”当然只有我一个,秀姐年长,丽雯是拗不过姐姐的,更何况,她最怕对上姐姐的威严,我就成了现成的画板——给额头画上美人痣,给眉毛画上浓厚的黑色,给眼皮涂层浅绿色,给脸颊图上红色的印花,秀姐见有趣,也加入阵营,左看看,右看看,嗯,还有给耳垂添上红珍珠,才作罢。裤子不好看,又套上花裙子,还差个头发,就用纱巾裹在头上垂下来,往镜子前一站,活像个结过婚生了娃上了年纪坐在街头卖鱼的妇女,但更滑稽一些。丽雯和秀姐见状捧腹大笑。由于是彩笔画上的,所以不容易擦掉,回家免不了一顿骂,再被爸妈开课教导,男孩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你是男孩云云。
没上过多少学的家长,努力想把男孩女孩的区别解释清楚,看着我那迷糊的表情,爸爸只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是颗泥巴腌菜,听不进去。毕竟骂了说了第二天我又跑到秀姐家,且带了一身擦不掉的颜色回家,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全然忘记了头一天的严肃教导。最后,就懒得再管。再后来,她们再也没拿我当画板,听说这两姊妹因为这事被爸妈批评过。我想,这肯定是大人们商量好的。
不痛不痒的日子就这样不痛不痒的流逝,那些无厘头、滑稽、不符合性别的游戏再也不适合我;往往,见到这两姊妹就避让,而道场平坦宽阔的场地成了我们男孩打闹,小女孩们游戏的天堂。
我们是一群快乐、邪恶的捣蛋鬼。女孩们在这里办家家,我们就是最坏的鬼怪,破坏她们的食物、家具、搬走椅子、拿走她们的包包,看着她们哭,然后哈哈大笑,光着脚丫子满道场的跑,那花花绿绿的小身影怎么也追不上我们,于是引着姑娘们在道场上绕圈圈,直到精疲力尽,才放弃逗她们。此时,秀姐已出去帮爸妈干农活,丽雯在家生火做饭。
看着秀姐家烟囱里冒出的青烟,我就想象着丽雯站在椅子上一边炒菜一边顾火的慌张模样,我有时会怀疑,丽雯能把饭生熟吗?再怎么说,不像这些办家家无忧无虑的小姑娘,生着假火,吃着假菜,洗着破碗,一副心甘情愿假装幸福的模样,丽雯是不幸的!我们在道场上玩,丽雯就在水井边洗菜,叫她一块儿来玩,眼睛里流露的开心只有一秒,而洗菜是认真的、虔诚的、恒久的。
上学之后,我是男孩,不跟女孩儿玩,也不跟秀姐和丽雯说话。她们搬走了,我就站在二楼左边窗子的阳台上,看着她们把桌子椅子搬上敞篷麻木,用绳子系好,还有那橘猫放在了车子深处的一个桶里,车子轰隆隆的开走了,我看到丽雯朝我这边望了一眼,我没有躲开。她拉了拉秀姐的绿裙子,秀姐看到我,开心大喊:“我们走了。”然后母女三人笑着坐上车,她的父亲骑着那辆黑金属的老牌子自行车跟在麻木后面。他们大概回来的地方去了……
她们走后,很少回来,几乎不回来。橘橙色木门上落了把黑色大锁,生了锈迹。房屋逐渐破败,靠近桃树的小屋子房顶早就被掀开了。道场又建了房屋,桃树、桑树砍了。红色的砖瓦房矗立在最边上,里面黑黢黢的,外边种了一排挂花树,棕榈树,即使阳光普照,使这栋楼也处于阴地,还没靠进就扑来一股阴森寒凉之气,活像个鬼屋。主人家只做了房,并不常住,用来开发时换楼房用的。房子建好之前,听说秀姐出嫁了,丽雯很早就辍了学。搬家使丽雯的学业从头开始,她读了两个学前班,两个一年级,两个二年级,两个三年级,她的岁数总是大于同年级的孩子;搬家使秀姐,丽雯很早就失去了父亲,母亲四十就成了寡妇。我想,如果不搬家,秀姐和丽雯的爸爸就不会去工地打工,就不会从楼上摔下来,直接摔到脑袋,耕地种田不会付出惨重的生命代价!丽雯成绩优异,也不会早早辍学!
道场已经没有了,阳光也不会再来光顾这片场地,树啊,使劲儿的把光线拒之门外。
村子很早就搬空了,而长久没有人气的村子,杂草四处丛生,爬进家家户户,盘踞,没人的时候就开始了荒芜、热闹的演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