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宇之宽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43期“阔”专题活动。】

拆迁办的人第三次踏进门时，林砚秋正蹲在天井里侍弄那株半枯的石榴。

“林女士，这片区月底就要动工了。”

林砚秋的指尖轻微抽动了一下。老宅的梁木是祖父亲手选的金丝楠，榫卯咬合处严丝合缝。可此刻，墙根的裂缝正以肉眼难辨的速度蔓延，像条贪吃蛇，已吞掉了东厢房的半面墙。

“您看这里墙倒梁塌的，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多不安全。我们已经组织人员为大家统一搬家了，您还有什么需求尽管提。”

“看来是不得不搬了！”林砚秋望着石榴树发呆。从她记事起，这棵石榴树就长在这儿，有半个多世纪了，却忽然在父母相继去世后的某一天，枝枯叶落，仿佛感应到了什么。

林砚秋将石榴的枯枝剪去，又剪下一枝健壮的石榴枝，用湿润的泥土仔细包好。

搬家这天，林砚秋怀抱着插在玻璃瓶里的那枝石榴，在走出巷口的青石板路上，一步步回望。老宅渐渐远去，她的眼里泛出莹莹泪花。

林砚秋的新家在三十层，电梯门开阖的瞬间，她总是下意识地低头避门楣。新家没有老宅阔大，但落地窗被她擦得锃亮，站在窗前，她常有眩晕的感觉，错以为自己站在了云端。楼下，车流像条耀动的河，蜿蜒着，淌向目力不及的远方。这是她在老宅的天井里，从未见过的景象。

清晨推开窗，云雾从天际线退去，朝霞把云层染成了琥珀色，远处的运河铺着一层碎金，货轮鸣着汽笛突突突驶过，尾迹在水面拖出长长的银线。夜晚，华灯初上，楼群的灯光从一个个格子间里漏出，如璀璨的星火，交叠成如梦似幻的银河。这，也是她在老宅里从未见过的景象。

这天，社区里组织秋游，林砚秋懵懵懂懂被社区里不相识的一帮人架上车，去了郊野工园。

一下车，眼前即是好大的一处湖面，湖岸边蒹葭苍苍，白绒绒的芦花轻轻摇曳，与湖里荡起的水波共舞，带来阵阵清凉与宁静。

林砚秋步入芦苇荡，迎面碰见一位白衣老人提着个鸟笼子，黄白相间的画眉鸟正扑棱着翅膀往笼门上撞，铁条间发出的鸣叫里满是焦躁。老人打开鸟笼，扑啦啦放飞画眉，直看着它箭似的扎进芦苇丛。瞬间，画眉不见了踪影，只听到远远的几声啼叫，清脆，响亮，欢畅。

“您就不可惜？”林砚秋问老人。

“不可惜。”老人脸上挂着笑，“年轻时总想着把好东西圈起来，现在才明白，天地宽着呢。”

这时，有人叫林砚秋一起拍照，她答应着过去。手机屏幕亮起时，屏上映出了她和同来的几个人挨挤在一起的面庞，她的鬓角虽有了霜色，眼里却盛进了比老宅天井更辽阔的光。

晚上回到家，林砚秋整理旧物时，无意中从樟木箱底翻出了父亲生前的手札，在泛黄的宣纸上，老人家用小楷记录下了一件件陈年往事，其中有一句话这样写着：“所谓阔者，非宅第之广，乃心宇之宽也。”

此时，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熟悉的气息，林砚秋望着宣纸上的这行字，倏地心有所悟：原来有些东西从不会被拆迁，它们只是换了种方式，住进了更宽敞的地方。在她面前，养在阳台玻璃瓶里的石榴枝，在清水里正舒展着须根。林砚秋想，改天在楼下找块地，把这株石榴栽上，说不定，它还能在新环境里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