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的
老牛
无论怎么使劲，它总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以前它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以前它能同时拉动两把犁，从早干到晚都不觉得累，可是现在不行了，天上那个红灿灿的东西还没有爬到两竿子高，它就哼哼哧哧地喘粗气。
太阳将愤怒的火焰狠狠地泼泄下来，把大地的皮肤烤红，烤得嗞嗞响。它和主人都躲到树底下。主人在吸旱烟。它一边望着被梳理成凹凸线条的大地，一边悠悠地用它的牙床囫囵地磨嚼主人给它准备的嫩草料。它想回忆自己的历史，但它脑子里一片空白，它没有年份的概念，它只记得能拉犁开始就和主人一起在这片土地上这样不停地来回走直线。
它还在走神，不知什么时候主人走到它身边拍拍它松动的牛角说：“快吃吧，吃饱了我们就回家。”
它很明显地感觉到主人掌力的缺失，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以前它的角还没有松动，主人也这么拍它的牛角，它都能感觉到牛角根部的疼痛，现在它的牛角很松动，可那种疼痛的感觉却没有了，甚至没有知觉……
幺爷
幺爷不是我爷爷的亲弟弟，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曾祖父。
我父亲说，幺爷后边的日子基本上一个人过的，偶尔才能见他省城读大学的儿子回来一次。其实，幺爷有四个孩子，老大和老二在解放前被国民党抓去当兵，到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老四出生的时候，幺爷的老婆四娘叫得全村的人都听见，孩子生了，只露出条腿，结果大小两人都不保。老三就是你现在的常叔，有出息了，是村里第一个到省城读大学的，毕业后还留在城里工作，可惜你幺爷……
幺爷去了一趟省城，回来后逢人就说他儿子当了官，还讨了一个城里女人做媳妇，有了个大胖孙子，儿子儿媳一心要把他留在城里，可他就过不惯那闲日子，心里闷得慌，回来了。父亲说，只有我知道，你幺爷在城里是受了气的，因为他从没有在人面前这样夸你常叔。
父亲在给我讲幺爷的故事的时候我八岁，上村小学一年级，成熟度仅相当于现在城里三四岁的孩子，心中充满了好奇，每天晚上都赖着父亲要故事。父亲说，你幺爷死得好可怜的，就连他惟一的期望——他的儿子，都没能回来给他送行。而那个时候，常叔已经是银行的副行长，不缺路费。
常叔
昨天晚上常叔和他老婆又吵了一架。不管他怎样哀求、解释说他父亲如何的苦如何地支持他念大学才有今天，可她就是不能接受一个古铜色的皱巴巴的“怪物”。她一手抱着心爱的沙皮狗，一手指着他的鼻梁子说：“你要你那个乡下老爹，还是要我？”他不敢吱声，想用沉默对抗这种致命的选择题。见他不哼声，她就哭着跑进卧室砰的关上了房门。卧房里瞬时就传来乒乒乓乓的物品落地的声音。
他感到很无奈，他也没得选择，因为他能留在省城并进银行工作而且还这么快就当上副行长，是她当市委副书记的父亲给他的。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脑子乱成一锅粥。
第二天一大早，邮局里的三个漂亮服务员还在打扫卫生，他就到了，他要给父亲汇点钱。可他摸遍了口袋，发现就只有这一百多元私房钱。不管怎样，总比没有好。咚咚咚的印章声过后，他的心像被夯实了一般踏实了许多。
岁月
岁月就像你看过的某部欧美科幻大片，岁月走后，把很多褶子留在幺爷的脸上，甚至让幺爷盘结亘古虬须的身子骨变得松垮不堪。岁月也让幺爷的犍牛变得老态龙钟。岁月还用她魔力让大地变得沟沟壑壑，让大地变颓废、变丑陋、变肮脏……
岁月，岁月，日他岁月的，真的不饶人呵！
幺爷
老了，累了，幺爷想再干下去也没了气力。
从省城回来后，幺爷觉得自己一夜间老了许多，这是他以前没有这样真实地感觉过的。他不怪他的儿媳，更不怪他儿子，他知道儿子有他的难处——在车站幺爷见儿子露出无奈的眼神，他还安慰了他的老三。幺爷觉得这没什么，真的，他活了一辈子，失去的太多了，老大，老二，还有四娘，不在乎多这一次——何况他不是真的失去，他的老三很出息，鲤鱼跃龙门，摆脱了这片红土地的束缚，在大城市里继续延续着他的血脉，他失去了吗？没有。
幺爷也知道，自己对喧嚣的城市很难产生感情的。他去那里只是想看看他的老三，看看他孙儿，满足一下小小的虚荣心而已，他没有要在那里住下来的意思，更没有要在那里养老的念头。所以在城里待了一天，幺爷就回来了，这里还有他惦念的牛和土地。
正午的太阳嗞嗞的，山坡上到处弥漫着知了那催眠的叫声，叫得人眼皮儿打架。想想这片红土地，想想那头相依为命的老牛，想想住了一辈子的木楼，这些都是幺爷永远都舍不得离开的呀！幺爷眯着眼睛这样想着，倚着他的牛慢慢地睡着了，脸上带着微笑，兴起他是做了很美很美的梦吧！
老牛
它觉得好久都没有和主人出去散步吃草了。自从那个晚上主人被一群人从后山坡抬回来后，它六天来连他的面都没有见着。打自娘胎里出来，它就成了孤儿，是主人把它喂养大的，主人是它惟一的亲人，它从小就和主人形影不离的，可是现在六天了……在牛栏里，它越想越绝望。
掌灯时分，木楼上再次传来它之前没有听过的声音，那些声音呜呜咽咽的，很凄凉。它感觉那是悲痛的声音，因为这些声音都是发自肺腑的。它悲痛的时候所有的声音也是来自它的肺腑之中，这一生它只有过那么一次，就是它出生的那天。当时它摇摇晃晃站起来，准备走到母亲的肚皮底下去吃奶，突然母亲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塌，它的母亲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去，它就这样哞哞哞地哭了三天三夜，都发自肺腑的。是主人让它找到了失去的母爱。
难道是主人出事了？它不敢也不愿意再往下想。自己也伤感了一番，就迷迷糊糊在牛栏里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主人把它带到一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它激动极了，呜咽着叫起来：主人，我爱你……木楼上的人们听见一楼传来老牛有气无力的哞哞哞的叫声，人们都觉得这头老牛是疯了，大晚上的不睡觉，却如此胡叫。
常叔
在幺爷入葬一个星期后，常叔回来了，城里女人没有跟着，只带了他的儿子——兴许是电报去迟了。爷儿俩在幺爷的坟前跪了一天……
到省城上大学后，常叔经常叫我到他家玩儿，陪他喝上两口。见到他们老夫妻俩是好一阵歹一阵的，好在他们的儿子早已大学毕业并在外省找了工作，听不见这吵闹声了。前些日子，一次酒后，常叔偷偷告诉我说，无论如何他也要离婚，因为现在有个已经和他搞了多年“地下党”的女人说愿意嫁给他。常叔说，不是他无情，大半辈子了，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对常叔的话我不置可否，自己默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以避开常叔那双灼热的急需获得赞同感的眼睛，因为对生活来说我还嫩了点。
但不管怎样，这些年来的清明节，无论多么忙，常叔都会回乡下去给幺爷扫墓。这也是给守望在这片红土地上一辈子的幺爷在天之灵的最大安慰吧，我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