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朱自清《荷塘月色》浪得虚名,戴望舒《雨巷》只算二三流
文学评论杂志《名作欣赏》曾经开设过一个“名作求疵”栏目,专门刊登一些指出名家名作缺点的文章。名家名作当然也不全是没有缺点,大可以指出其瑕疵,这对读者和写作者都大有裨益。但顾名思义,名家名作是很有知名度的,也是因优点而成名的,绝非浪得虚名,自然有很多读者喜欢。为名作求疵,当然也就很容易引起争议。
名家名作一般都是特定时期出现的,在评论时应该做到知人论世。作为后来人,在批评前人的作品时,也要尽量委婉含蓄,客气一点,毕竟前人都是先行者,不然就会被认为是“不觉前贤畏后生”了。既然是求疵,那么说的就都是缺点,也就不必指责求疵文章有失偏颇了。但有些求疵文章的语气很不客气,简直就像是在攻击,也就难免让人觉得是真的是吹毛求疵了。比如余光中对朱自清和戴望舒的批评,就让人很难接受。
余光中在《朱自清的散文中》,指出了朱自清散文的诸多“缺点”,特别是对《荷塘月色》进行大批特批,甚至认为这个名篇是浪得盛名。虽然是给朱自清的散文求疵,余光中在文章前面也不忘捎带着贬一贬朱自清的诗,直言“没有一首称得上佳作”,过于散文化,就算当散文来看也显得平庸乏味。余光中在文中引用的朱自清诗歌的确算不上佳作,但那时的新诗还尚未成熟,朱自清也并不是以诗歌名世。指出其诗的缺陷当然无可厚非,但评论不考虑时代背景,措辞如此不留余地,真是有点猖狂了。
余光中对名篇《荷塘月色》吹毛求疵般的批评,更是让人觉得过分,难以认同,有些看法甚至让人感到可笑。
余光中认为朱自清的散文交代过于清楚,分析太切实,破坏了直觉的美感。谈及此处,他以这一段为例:
“路上只我一个人,背着手踱着。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余光中竟然毫不客气地说:“里面的道理,一般中学生都能说出来。”他认为这一段排比太多,节奏太刻板,一无可取之处,就是直接删去也无妨。
我觉得这样说实在是太夸张了,这样的思想与文字真是一般中学生能写出来的吗?我不敢相信,至少我没见过。至于说排比和节奏,我觉得也没有余光中所说的问题。这里的排比并不多,也是为了表达内心的感受。句段长短错落,节奏应该是比较灵活和自然的,并不呆板。把这一段删去更是荒唐,因为从全文来看,这一段是作者内心由“颇不宁静”转向宁静的过渡。
《荷塘月色》中的比喻句是一大特色,历来为人称道,也是教学的重点。但余光中认为朱自清用的譬喻太多,过于浮泛、阴柔,不怎么出色。并且多是明喻,不如隐喻含蓄。但是,朱自清的比喻句基本都是用来写景状物的,自然要借比喻来写出景物的特点,让人读之如在目前,含蓄了反倒不好。至于说浮泛阴柔,确实也能够看出来,但这应该归为作者的风格。
余光中还认为朱自清文中的意象多为女性意象,比如“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这一句,就容易引起庸俗的联想。要我说,这真不能怪到朱自清头上,为什么别人看到的都是纯粹的美,而余光中却会有庸俗的联想呢?
更可笑的是,余光中说朱自清赏月不带太太,提到太太不称名字,而用“妻”字。要说余光中读得不仔细吧,他毕竟指出了这么多“瑕疵”,要说他读得细吧,他却没有发现作者在开头已经写了妻子在哄孩子睡觉,说明时间已是深夜。朱自清出来散步,是为了排遣心中苦闷,而不是什么浪漫的事,为何非要和妻子一起呢?不称名而叫“妻”,难道不是更亲切吗?不得不说,余光中管得有点宽了。
朱自清引用《采莲赋》和《西洲曲》中的句子,也为整篇文章增添了文化趣味。但在余光中看来,却是不脱注解的趣味。
余光中还指出了病句,认为“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一句,“的”字太多,不知道谁形容谁。其实,这样的句子在当时作家的作品中俯拾皆是,不只有朱自清一人频繁用“的”字,这可能与白话文不够成熟有关。谁形容谁,我们还是不难读出来的,余光中有为了批评而揣着明白装糊涂之嫌。
余光中的求疵不能说全无道理,但问题是,他往往在批评时表示出不屑和极力贬低的态度。
戴望舒的《雨巷》是现代诗歌史上的名篇,在音节上为新诗开辟了新纪元,在技巧上借鉴了法国象征主义的写法,在意象上有中国古典诗歌的色彩。
可是,余光中却说,《雨巷》“在音调上确比新月之作多一些曲折,难怪叶绍钧称许为新诗音节的一个新纪元”。他倒也承认《雨巷》在音节上有些特色,但言辞之中似乎斥之为雕虫小技,颇不以为意。
余光中甚至认为:“《雨巷》音浮意浅,只能算是一首二三流的小品。”他以这首诗的三、四节为例,说戴望舒写得过于抽象,不够具象,“十二行中,唯一真实具象的东西,是那把‘油纸伞’,其余只是一大堆形容词,一大堆软弱而低沉的形容词”。他认为戴望舒诗歌意境的两大弊病是空洞和低沉消极。
余光中说:“内行人应该都知道,就诗的意象而言,形容词是抽象的,不能有所贡献。”这么说好像戴望舒是个外行人似的。其实这个说法也并不准确,形容词并非全无用处,意象大多都是由形容词和名词结合起来构成的,形容词也有助于加强情感的表达。
戴望舒的《雨巷》并不空洞,应该说是空濛的,意境凄迷而朦胧。情感的确是低沉的,但诗人表达一下内心的忧愁苦闷又有何不可呢?况且这种情感有其时代背景,又怎能简单地以消极视之呢?
平心而论,余光中的求疵并非没有一点合理之处,他指出的有些问题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但在求疵的时候,如果没有做到知人论世,并且是贬低的姿态,只是为了批评而批评,求疵者也就难免被人求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