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不走 留不住
我生在豫东平原上
麦子地里的一个小村庄。
微风抚过的田野
那里有我祖辈的烙印,和我的少年时光
肝胆相照的伙伴,情窦初开的姑娘,青春时的美好和慌张。
少年长成了青年,离开了家乡
从此四处流浪或歇脚回乡
往往复复,欢聚离殇。
酷暑的蚊虫烈日。
寒冬的冷饭单衣。
回望二十几年的生活,最怀念的,还是孩提时的那些时光。
那些无知却欢乐的,后知后觉的美好时光。
而这些时光,这个家乡,我离开时没能带走,时隔多年,再回头,却已是故人,故事,故土。
①
我最早能连续起来的记忆大约是四、五岁以后了,再往前也有,不过都是一些零星片段。
记忆里一开始我是有许多朋友的,村子里的小朋友一起玩耍,起初是各位妈妈带着孩子在村子里人多的地方。妇女们在一起家长里短,孩子便无心时时看顾了。胆子小一些的,就待在妈妈身旁,有吃的喝的最好,没有其实也不怎么哭闹。胆子大些的可就活泼多了,多是有年纪大些的,主意也要多些的带领着,安排着。年纪小些的,索性也就服从管理,听从安排,乐此不疲。偶有争执,也多是孩子们内部调和。大人忙着聊天,很少过问,何况彼时的农村,孩子也没那么娇气。
但孩子们的好奇心是无限的,有大人在身边毕竟也不会很痛快,而且村子不小,小孩子追逐打闹很快就会消失在大人的视野,然后好似都如鱼得水,蹦跳着一起巡视着整个村庄,日复一日。
偶然见着了什么新奇事物,胆子大的通常会精神一震,走近去查看个究竟,美其名曰“探险!”胆子小些的,也会默默随在后面。
我是这时候认识春生的,大概也是因为他,我才能活到现在。在一个翠绿色的下午,一群人蹦跶到村西头麦场边的水井旁,被井里面传来的细微的声音吸引了,七八个孩子慌慌张张的围住了井口,趴在井沿上,往井里瞅。
水井其实就在路边,小路大概两三米吧,路的那一边是一条比小路宽好几倍的排水沟。排水沟没有水,沟底不深,长满了杂草,平时在这里可以找到蟋蟀和蚂蚱。沟边一株老柳树,有一人粗细,斜长在地面,青嫩的枝条随风摇曳,缓缓的摩挲着对岸沟边的麦芒。
水井口毕竟是不大的,又围满了我的小伙伴,我一时间也挤不进去,就四下张望。然后就看到了老柳树的分叉处有个男人,衣衫褴褛,也在注视着我,脸上带着笑。
我多少有些紧张,毕竟也不认识他。便扭转头来,往井口凑凑,还是挤不进去。这时见有人抓了土块往井里丢,我一看是邻居家王顺,他家与我家只隔了一道矮矮的院墙。王顺大我两岁,那时候农村有电视机的家庭不多,我家有一台,只能搜两个频道,一个能看新闻和动画片,另一个则是西游记和壮骨酒广告循环播放。王顺经常在午饭后翻墙来我家看电视,我和他挺好,就问他说“你砸什么呢?”王顺听到后扭头看了看我,然后使劲往旁边挤了挤,本来就人满为患的井口边硬是被他又腾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用手撑住了,然后说“你过来。”
我往口子里挤了一下,终于也趴到了井沿上向下张望。原来井里有一只大花蛇,它肚子里鼓鼓的。王顺跟我解释说“它刚刚在吃一只青蛙,你没有看到,现在全部吃到肚子里了。”
农村的孩子大都知道,青蛙是有益于庄稼的,它会吃掉害虫。
农村的孩子其实也吃青蛙,雨水多的年份夏天青蛙泛滥,咕咕呱呱,吵的人睡不着觉。大人们会在半夜出门,成群结队,有人拿手电筒照,有人拿网子罩,分工合作。
白天走在路上,常常会闻到微微腥臭的味道,仔细一看,路边三三两两的,到处都有青蛙的尸体,只有上半身,因为青蛙能吃的地方都在下半身。
农村的孩子似乎都不会同情自己的食物,但如果是蛇来吃青蛙的话,那蛇就真的是在造孽了,青蛙的益虫身份在此刻无比的夺目,大花蛇便成了人人得而诛之。
王顺也得而诛之,他砸了好几下了,起先是砸蛇不让蛇把青蛙吞掉,现在是砸蛇想让蛇把青蛙吐出来。
我想了想也得而诛之,便学起了王顺,也抓了个土块朝着井里的蛇砸去。
雨季的井口边长满了杂草,被人踩过,就变得很滑,我年纪小,掌握不好力气,一个不留神,脚下打滑,便一头朝井里扎去。王顺离我最近,在我掉下去的瞬间刚巧就抓住了我的脚踝。他虽大我两岁,个头其实也没有比我高多少,力气也没有太大,相反我还要比他胖上一点。我能清晰的感觉到我的脚踝正在一点一点滑离他的手掌,我倒挂着,满心绝望的看着下面水面上的大花蛇,斯斯吐着蛇信,它也在盯着我看。全身血液涌上了我的头顶,恐惧使我丧失了思考,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王顺可能是力竭了,他大声的呼喊“抓不住啦!”
就在下一秒,我感觉到我的小腿被另一只更有力的手紧紧抓住,整个人瞬间向上升起,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②
我行走在一片大草原上,幽蓝的天空,没有云,没有太阳,一片死寂。
头很痛,一阵阵刺耳的声波袭击着我,像金属在震颤。
那声波牵引着我的心神,像是从身后传过来。我回过头去,看到了那一幕,心理的震撼无以复加。
只见身后视野尽头的地平线上,有一个红彤彤的巨大球体,高过了天际,轰隆隆的,朝我这边滚了过来。“那是一个烧红了的铁球!”我这般想着。
我见过烧红了的铁块。那是去年的秋天,父亲带着我去了镇上的农具铺子,要买一个铁耙,好赶在播种玉米之前把犁过的地再翻翻,让土地再松软一些。铺子里的的农具大都是主人自己打的,铺子门口放着一大坨木桩,木桩上摆着厚厚的一个大铁块,旁边有个燃烧着的炉子。
父亲在挑选铁耙的时候,我就站在炉子旁,眼镜直勾勾的盯着铁块上。打铁的是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大约有五十多岁吧,皮肤黝黑,花白的头发卷曲着。我方才看到他拿着火钳从炉子里夹出了一块红彤彤的物件,放在了木桩上的铁块上。我往前又走了两步,想着走近些看一眼到底是啥,那男人却摆了摆手说:“小家伙站远些。”
我没有动,他也没有理会,我就这么看着,头上微微汗水,中秋时节的闷热午后似乎被那快散发着黄白光芒的物体再度加热,使我有些烦躁不安。回家的路上,我问起父亲,他说:“那是烧过的铁块,温度越高颜色越亮,也越柔软,铁也只有在烧过之后,才能打造成各种工具。”
此时此刻,大草原上,那快烧红的大铁球也带给我熟悉的感觉,它那能遮蔽天地的身体散发着充斥天地的热量。铁球朝我滚来,热量也向我袭来,巨量的恐惧淹没我的内心,我拼命挣扎,却无法动弹。
忽然脸上传来一丝凉意,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的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睁开眼睛,是奶奶。
我躺在床上,此时正值盛夏,我却盖着只有冬天才会盖的厚被子,怀里还抱着一个暖水袋,我满身是汗,被子都浸湿了,非常难受。
“你醒啦。”奶奶伸手按着我的额头问:“还烧不烧?”
我说:“我热!”说着就想要起身下床。
奶奶赶忙按住了我,说:“你发烧了,给你发发汗才能退烧。”
“我现在身上都是汗!”
“那你再等会儿,现在出来要闪着汗,可不是闹着玩呢!”
我闭上了眼镜,不再理人。奶奶坐在了我的床头,拿起鞋面,一针一针缝着,嘴里碎碎念:“你跟你妈真是娘俩,天天光知道出去玩,家里有活也不管,小的不懂事老的也好不到哪去。”此类话奶奶经常说,都是一些婆婆埋怨媳妇的话语,小到鸡毛蒜皮,大也顶多是比鸡毛蒜皮大一点的事,却总是少不了意见。但她从不对着母亲说,都是对着父亲和我说。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那时他和母亲的关系还挺好,可我却是早已听厌烦了。
我转过头看着窗外,奶奶年纪大了,早已不再当家管事。我想起了小姑和我说过,“奶奶年轻时很厉害,又有主意又能干,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没人不佩服她。”
可她毕竟是老了,早已经没了年轻时的精气神,许多事情已经力不从心。我转回头,有些昏暗的屋子里,奶奶低着头,死死的盯着手里的线头,吃力的穿着针,许久都没有穿上。我伸出手来说:“我来帮你穿吧。”奶奶皱着眉头,边把手里的针线递到我手里边叹气:“不中用啦!”不知为何,我心里酸酸的。
我穿好针,交给奶奶,便问她:“我是昏过去了吗?谁把我从井里拉上来的?”
“是春生,他背着你回来的时候你就发着烧,你爸带着你去了镇上的卫生院,打了一针,然后你就睡了一下午。”
“我爸呢?”我问。
“带春生去下馆子了。”
我知道馆子在哪,就看着奶奶说:“我也去!”
“他们去挺久了,该快回来了。”奶奶边说边把针从鞋底拔出来,在头发上抹了一下,继续说:“明天我带你去水井附近,叫一下魂。”
③
我是见过叫魂的,豫东平原的乡野,遍布大大小小的村庄,叫魂这种风俗,不知蔓延了多远,也不知存在了多久。只要是这里的孩子受到了惊吓,只要是这种惊吓不太小,比如被狗往死里追,再比如走夜路被鸥鹭们的叫声给吓到(这些水鸟们的叫声通常都特别吓人,尤其是在夜里。它们不会经常叫,大多数时间是闭嘴的。农村没有路灯,当你在伙伴家玩到深夜,一个人走夜路提心吊胆的往家赶时,当黝黑、寂静的夜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慢慢吞噬着你,使你脊背发凉、头皮发涨,逐渐步入崩溃边缘的时候,突然在你身边传来一声“啊”的尖叫。那叫声大且刺耳,仿佛一头恐怖的怪兽对你嘶吼,而且这头怪兽就隐匿在你身边的黑暗里,准备着要咬断你的脖子。)这个时候,如果是胆子大一点或者年纪大一些经历的多一点的孩子,便会加快脚步,小声的一遍一遍念叨:“不用怕,是鸟。不用怕,是鸟。”而胆子小的孩子恐怕只会尖叫一声,拼命往家的方向跑去,那尖叫的声音怕是整个村子都能听到了。
孩子受到惊吓,多是一直哭哭啼啼,体质弱的可能还会发烧昏迷。这时往往就会被大人说是吓掉魂了,需要叫魂才能恢复。然后孩子便会被拉出去叫魂了,在那里受到的惊吓就要到哪里去叫魂,大概因为魂魄就是掉在那里了吧。
叫魂的时候还要有一些规矩的,比如要说出被叫人的全名,不能叫小名或者爱称。叫魂着一定要是被叫者的直系亲属长辈,一边叫着名字一边说来家啦,比如“某某某,来家了!”被叫魂者要全程跟随,一声也不能吭,据说是怕把刚叫回来的魂魄又给吓走。一场叫魂仪式差不多要持续十多分钟,叫完回家,隔天再出来叫一次就算玩成了。
当晚,我脑子还是困,吃了些饭便早早睡了,不知道父亲母亲是何时回来的,睡前还在想着他们会不会带一些馆子里剩下的吃食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被奶奶叫醒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变跟着奶奶去往村头的老水井。我肚子有些饿,脸也没有洗,走出家门时脑袋还未恢复清明。只是在迷迷糊糊思考着昨天父母到底有没有带吃的回来,脚步有些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