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麦小丁】征集优质文章旅行·在路上散文

黄昏的毕肖普

2019-08-15  本文已影响0人  乙迷
黄昏的毕肖普

一次,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大城市。具体说来,是在某座黄昏的斜拉桥上。黄昏和桥都属于那座城市,完全的,天真的,毫无异议的,至少在那一刻如此——即便那桥造型优雅,而城市巨大,张扬,吞噬。我从桥上经过,在上面歇脚,凭栏远眺。

那是个微妙的时刻,我意识到自己正位于某个边界上。嘿!对那“一天的历史”而言(你看,历史无关尺寸。梦、回忆、言语——比如随风而逝的言语,那些被攻破的誓言,和同样随风而逝的塑料袋都是“历史”:它们印证,表达,苍白),那一刻的气氛有某种“历史交接”般的凝重,当然,只是对我个人而言——那是黄昏与黑夜的边界,我眼看时间被拉成一条长长的细线,比蛛丝还细,闪烁最后的日光飞进黑夜。消失,泯灭,静。笨拙的白天一头栽了进去——黑洞,黑夜,缺少前戏的高潮,没有前奏的交响曲。我听见唐突的轰鸣,跨越边界的余音,一个正式的黑夜开始(an official dark night starts)。

一切都在诉说。

一切都在诉说有关孤独。并非”孤独"本身,而只是有关孤独。

孤独就像这座城,你形容它,感受它,呼吸它,再用最讨好和最劣等的艺术描摹它,但你终究无法捉住它。你永远只是旁观者,你观看,思考,把玩——甚至触摸它的肌肤(或以为自己在触摸)。这是一部名叫《孤独》的电影,仅有唯一画面,或许它有一千,一万帧画面,但每个画面都只显影“孤独”。孤独是最狡猾的兔子,藏在上帝的袍袖里,它是上帝的宠儿,也是你我的玩偶——对她而言,孤独是一架相机,因为曾经她无论到哪都带着它,她拍摄,亲手洗照片(那时候还未流行数码相机或手机),然后像个僧侣般默观——对着自己所拍下的画面,对着那一番时空,以确保她到哪儿都带着它——孤独。曾经在类似的时间,在一座公园里她对我说:你看,这一刻太奇妙了,我们正站在一个悬崖边上。很准确,我感到身不由己地被什么推动,在一天最美的,对她来说唯一值得举起相机随便拍点什么都美的时刻里,我感到下坠。

乌黑江水,游船华灯初上,眨起色彩斑斓的眼睛。它们试图说些什么?表达些什么?向这漆黑的夜。

一切都在诉说有关孤独。泪水在诉说孤独,欢笑在诉说孤独,甚至情侣们的呢喃也在诉说孤独:它是这样的,或它是那样的。每一个人,每一张口都在诉说孤独。这里的诉说也像预言,正如白天预言黑夜,欢聚预言离散。而孤独,伊丽莎白·毕肖普说:唯有它,孤独,恒长如新。

一切都在诉说孤独。这独一的,唯一的,单独的,单体的,单细胞的孤独。这只手,孤独的,握着一双筷子,孤独的,夹起一片肉或香菇,管它呢,反正是孤独的。一切都是孤独的,无声无息,无色无味。沙漠,孤独的,城镇,孤独的,那儿的小饭馆和修车铺,孤独的。一座桥,孤独的,一句话,孤独的,一场最热闹的派对或一个最有爱的圣者,孤独的。孤独是一,是一只,一个,一双,一群,孤独是悬崖,是门。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长长的梦,看见毕肖普,在她的房前。据说她大半生都在流浪,可我确知她从未离开过身后的那间屋子。那个金字塔般的建筑物既像居所,又像坟墓。诗人正在她的老年,风烛残年,她显然很孤独,孤独极了,孤独地像一株草,一杆枪,一颗星球。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听见有人在默诵她的墓志铭:这里躺着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哪个世界?我问那默诵者。默诵者于更远山脊上只有一个剪影。他?她?它?除了念那墓志铭,不说其他话。然后她建议我为她拍照,我遵命,看着她,眨了眨眼,然后告诉她拍好了。我的眼皮开合轻快,但态度庄严——就像拍一张遗像。然后我将这“眨眼之间得来的照片”递给她——很难说我是怎么做到的,将一张只需要眨眼就拍完的“照片”递给一位梦中人——你看,那”照片“当然是不可见的,但你无法否认它的存在,因为“传递”确实发生了。这有点类似人类知识的传递,迭代的,无形的,科学家说这是DNA的奇迹,西藏的喇嘛说这是前世的记忆。太不可思议了,她说。当然,我有些得意,仿佛掌握了多了不起的梦幻高科技。然后我们一起看那照片,一起虔心默观。

一次,在一座悬崖上。准确点说,是在一个公园里,一个白天最后的时刻,那是白天的尾巴,也是黑夜的额头。——她喜欢运用比喻,这让她整个人都像个比喻。悬崖是凶险的,而比喻是准确的,至少比喻在尽力让自己准确。毕竟,这世间除了比喻,一无所有。她一再这么说,在不同的场合,仿佛是她的座右铭——我想,作为墓志铭也很合适。我们在一个比喻丛生的世界的一座比喻丛生的公园里拍照,将镜头瞄准一朵由比喻构成的云,一只由比喻构成的风筝,一个光着屁股的奔跑中的顽童——显然也由比喻构成,然后按下快门——咔嚓!黑夜显影了——布袋和尚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放出来的既不是上帝,也不是魔鬼,甚至不是孤独,只是黑夜,an official dark night。我在那一刻开始下坠,我不清楚谁在推我,但的确有人。我开始带着整个白天,带着我的整个存在下坠,坠入同样由比喻构成的虚空里。

你该离开,诗人说,因为比喻结束了。我们欣赏完了照片,你该回家吃饭或去街对面买杯果汁润润嗓子什么的。你看,这很简单,很自然,雷雨结束了,然后你出去把衣服收回来,也有可能把湿衣服晒出去。谁知道呢。总之,你得做点什么。她站在自己的房前,墓前,站在默诵者的赞歌里——没错,那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孤独的欢庆。默诵者——那部《孤独》影片中唯一的角色,一个剪影,一个“责任人”——他?她?它?为默诵负责,也为其孤独负责。

从哪里离开?我问她。诗人正在她的老年,我说过的,再次强调:风烛残年。我怀疑她再也没有能力远行,再也不愿离开那身后的房舍。她盯着我,用眼神里的什么东西——那里一定有什么,很迟钝,很沉重,很粘稠,很费力,她就用眼睛,用那个我说不明白的东西抓住我:从这里离开。从桥上,从黑夜里,从悬崖边。

去哪里?

去你的桥上,去你的黑夜,去你的悬崖。她最后说。

上一篇 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