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的遗产
文/草长莺飞的旧脸谱
对于80年代生人的我来说，总感觉在那个童年的时光里，贫穷和苦难可能更多一些。或许那注定是一个多事之秋。1998年，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那个“万众一心、众志成城”口号到处可见的日子，那个时候发生了，据说是建国以来最大的洪水灾害。
那个时候网络还不发达，不像今天，获取外界资讯的方式还依然停留在新闻联播上。各地报道的灾情，现在想起来怵目惊心，而那时的我们并没有觉得那有多可怕。
夏秋之交，大水仿佛忽然之间就到来了，前一刻大人们都还在准备沙袋，各家各户装化肥、水泥的尼龙袋子都被拿了出来，装多半袋的沙土，垒到各家的门口和胡同口。隐隐的能看到远处的水浩浩荡荡的冲了过来，前线十分分明，所经之处，闪闪发亮，泛着光，像一群举着银刀的士兵。
很快，汹涌的水军攻占了村头，攻占了近处的田垄，攻占了我们的胡同口，很快淹到了我家的土墙。
那时我们家在村子最东头，旁边就是一片树林子，还有一片常年干枯无水的河沟子，最深处也有3-4米的样子，宽也有40-50米，蜿蜿蜒蜒，一直和几个村子连到一起，这段其实就是南河的一部分，我们的镇子也是因此得名，镇子就叫南河镇，村子叫河下村。
我那会就站在边上，只看到上坡的水呼呼的往下倾泻，毫无阻挡，水平面呼呼的向上升，眼看就要与地面齐平，就要淹没我家的墙根儿，那个景象不能说不壮观，遇山开山，遇桥过桥，瞬间我们这个只有200户的村子，就变成了威尼斯的小镇。幸运的是，那一片毫不起眼的河湾，装下了太多的水，整个村子的水也就只没到了膝盖，最深处不过齐腰。
我和小健他们跑到公路上，几乎可以游泳了，有时候还能看到一尾一尾的鱼跃出水面。那时候所有的庄稼作物无一存活，可幸的是我们有了更多的鱼可以吃。
我站在路边，远处茫茫无际，就像汪洋大海一样。大人们仍然在不停的在胡同口挡沙袋，阻止更多的水进入村子，让水能够顺着公路往远处流，往沟壑里流。不得不说，那是路边的沟壑、水渠承担了很大的水利工程的角色，全都蓄满了水，以至于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很多地方依然水量丰沛，赶上降水多的年景，水位还会持续几年不落。
这也让我们的这些人的童年有了更多的水上项目。夏天的游泳、钓鱼、打水漂，冬天的滑冰、凿窟窿，这也极大的丰富了我们贫乏的童年时光。也为此我们赢得更多的假期，因为学校也被水泡了，校舍院墙都被大水冲倒，我们有了难得的一次长假。
而幸好，大水没有继续涨，只是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继续攻占下一个村庄，下一片农田。
生命中第一次看到这样奇异的景象，柴火垛子漂浮在路面上，像乌篷船一样顺流而下，从草窝里钻出的老鼠和蛇，拼命的往岸边洑水，还有惊慌忙碌的人群，这在我们这群孩子的眼里，并没有被认定为灾难，这只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在童年的记忆中多了一片的汪洋的景象。
我们在沉迷于水上娱乐的时候，大人们还在望着一片片被淹没了的庄稼地哀叹。颗粒无收的境地是让人后怕的，没有粮食，没有蔬菜，没有收入……成人的世界会担心挨饿，我们不会，因为我们没有挨过饿，虽然物质匮乏，但是我们是填饱肚子长大的一代。
好在政府有指示，也向我们这个偏远的小村庄派发了救济粮款，好像有两袋面粉，300百块钱吧，也实在记不清了。好在没多久洪水就退走了，接下来也没有多少雨水。
经历浩劫的人们，口口声声咒骂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却也开始摩拳擦掌，为即将到来的日子大干一场。
我想终归都会过去的……
这些记忆随着水系的干涸，填平的沟壑，也渐渐的消退。在没水的河底淤泥里可以挖出一条条硕大的泥鳅，河水干枯之后，所有的泥鳅都躲在泥里，只留出一个小孔出气，顺着小气孔挖下去，一挖一个准儿，肥大的泥鳅窝在里面，浑身泛着黑色的精光，小的也有一巴掌长，就像是一条条的小龙王一样。如此过于丰盛的物产，让我们也奢侈了有一段时间，一盆一盆的大泥鳅实在是吃腻味了，后来基本上都便宜我家猫了。以至于后来的猫都自己学会在河底刨泥鳅了，用爪子刨几下就能饱餐一顿，着实让他疯狂了一把。
这些都变成了童年的背影，与我们擦身而过，越走越远。整齐宽阔的马路，气派的小洋楼，但是没有了林子，没有了水，没有了鱼，只有流浪猫扒拉着现代生活的垃圾，我也时常想起他们，那些在的，还有不在的玩伴，而我可以纪念你们的方式，就是不停的写，不停的写下关于你们的故事，因为相比记忆，我更加相信文字。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疯了，听说小健疯了的时候，我吃惊了好一阵子，半天没有缓过来，我忽然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像黑夜里听到的惊悚故事，寒毛倒竖，我们每个人似乎都和经历过大饥荒而幸存下来的一样，冥冥之中有了注定，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死神点了名，我开始有点相信西游记中的生死薄，或许这有这么一回事也说不定呢！
小健是我小学同学，很要好的朋友！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参加学校的体育训练。放假的时候，我和小健他们会去钓鱼，我们两个村子隔着不远，中间被一条水河隔着，这就是那场洪水的遗产。
小健教过我游泳，他在水里的时候就像是一条鱼，谁都追不上，他能一个猛子扎到底，像只水鸭一样，两条腿竖在上面，像迎风的芦苇一样，荡来荡去。
那一次，我差点淹死在水里，在我生死关头，小健拉了我一把，救了我的性命。那之后，我也继续学过游泳，但是至今为止都没有学会。
对于小健的发疯，我内心里是愧疚的。
我只能说这是造化弄人。
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再回来，沿着河岸一直走，看到干涸的河底，芦苇疯狂的长，在十月的秋风下，迎风飘荡，我似乎看到小健像一条鱼，游得游刃有余；又像飞来这里栖息的水鸭，一头钻进水底，双腿竖在水里荡啊荡。我有一种莫名的伤感在整个情绪中蔓延。
我终于明白我究竟愧疚什么？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人可以拉小健一把，是不是就不一样了呢？
风吹散芦苇的花穗，向北飞去，我似乎听到小健嘿嘿的笑，说“怂蛋”，随着四散的花穗越飘越远，我一时觉得眼睛火辣辣的，睁不开……
我没有去深究，为什么，后来怎样了？因为我始终都想不明白，始终。我不清楚之后他的家人怎样了，只是我的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像是有一个空洞在自己的身体里一直呼呼透风。
我时常想现在和过去究竟有什么不同，灾难会降临，不幸会发生。
而此时此刻，我坐在遥远的北京，窗外风雨潇潇，这已经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疫情隔离在家的第N天。2020年，关于疫情的各种消息随处可见，大街上车流稀少，人人戴着口罩，表情严肃，让这个本来热闹的城市显得无比萧索。
我相信都会过去的，虽然亲人可能会离开，朋友可能会失去，但我相信人的韧性，生活在经过摧折后还是会继续，与其说一场又一场的灾难给我们留下来什么遗产，除了伤痛，还有就是坚定的重生。
后来的后来，我听说小健的父母仍旧做着贩卖果蔬的生意，留下的人生活还要继续，他们还要向前看呢！有一次我回家，好像看到小健骑着车去买烧饼，擦肩而过的这个瞬间，我感觉失去的人又回来了。
我想可能一切都过去了吧！
时间是最好的止血剂，它让我们有了抗体。
· END ·
作者：草长莺飞的旧脸谱
公众号（颇有微词），不定期分享故事，产品干货。
这个世界，听过、看过、我来过，把所有人都写进我的故事里，我相信文字，它能替我保管生命中所有会流失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