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孟婆汤
在这奈何桥上，我已经待了三千年了。
这是小黑告诉我的。因为我自己根本记不得我什么时候开始就出现在这里，只是每日看着桥上来往的鬼魂，给他们一个个进行记忆的清洗。
我遇见很多不想过桥的人，因为过桥必须喝我的孟婆汤，我并不强求。只是告诉他们，在这桥上，如果待超过七日，就会永世不得投胎。
于是他们中间，大多数都只能坚持到第六天，然后恋恋不舍得离开这个地方。
其实有多少人死后是没有牵挂的。
但依旧还是有人不知道永不见天日是什么感觉，在桥上苦苦守候了七日，被判永世不得投胎。
所幸五百年了，只遇见这么一位。
小黑心肠好，特意去和他说，其实还有一个方法可以让他重见天日。
他只是淡淡道：“什么方法？”那表情，像是在问今日外头是否雨一般，答案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不度过奈何桥，可以踏过桥地底下的忘川河。只是这忘川河千年一开，你运气好，两月后，就能进入了。”
他笑道：“真好，这样我就可以再见到她了。”
小黑叹了口气，跑过来问我：“这人为何如此想不开？”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晓。
小黑不满道：“孟婆，你不是通晓所有过桥之人的故事吗？”
我依旧摇头：“我不负责知道，我只负责忘记。”
想想在这桥上日复一日，百无聊赖，除了小黑，我也只能跟这个人朝夕相对了。
其实我是怕寂寞的，尤其是想到那张好玩的脸，此刻她又不知道跑到哪处去 玩了，一走就是几十天。
于是我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同他说话，转过头来，指了指自己：“你问我吗？我叫方玉。”
我捣鼓着手里的汤汤水水，问他：“你等她等那么久，她也不一定愿意和你一样停留在这永不见天日的地方。”
“我不需要。”方玉看着来奈何桥的路：“我欠她一声道歉，如果我喝下了你的汤，她便再也听不见了。”
“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呢？”
作为一个地官，我知道我越矩了，不该问那么多的。
但是我突然特别想她。
他却反问我：“你也在等人吗？”
从有记忆以来，我遇到的鬼魂都是只问他们自己的事，从来没有问过关于我的事，所以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我没想过。”
他露出了很奇怪的表情：“这也需要想吗？”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等人，只是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会觉得有点孤单。但是她其实一直都在我身边，只是贪玩跑出去了而已。”
“哦。”他应了一声，大概是因为没有找到知音人而感到失望吧。
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但是他要等的人似乎还没有出现，我提醒他，可以度忘川河了。
他问我：“我进去后就可以马上出来吗？”
“不。但你可以永远记住她。”我有些不忍告诉他，忘川河要受千年之刑，才能出来。但是对于他来说，如果能见到她，大概这些刑法不算什么吧。
他屹立在那处：“那我便继续等着吧。”
我眼睁睁得看着忘川河千年一开的场景，一直到快要闭上，方玉看着来时的方向，始终没有看向忘川河。
忘川河的另一头，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我从未见过入忘川河的人，只凭想象如果从里面出来，大概是非常狼狈的吧，毕竟那个地方日夜不能眠却也见不了光。
但是这个人一身白衣，衣冠整洁，目光炯炯，完全没有一点浑浊，似乎比那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
小黑正好看见了他，兴奋得迎上去：“嘿，你是刚从忘川河里面出来的吗？”
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我手里的家伙。
千年没有吃东西了，想来应该是馋了，我捣鼓着手里的东西问他：“你要来一口吗？”
他摇头。
小黑这个热心肠继续着自己的兴奋：“你终于可以去投胎，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他依旧不说话，却也不跟着小黑走，反而从另一头走到桥上，接过我手里的东西。
我有些吓到，我掌管奈何桥这么久，还从未有人如此放肆过。
他却终于开口：“她等了多久？”
在这阴冷的地府中，我却分明感觉到他语气的温暖。
我看着在桥上等待的方玉，他却迟迟没有回答。
我也记不清他到底等了多久，不方便替他回答，于是喊道：“方玉，你等了多久来着？”
方玉有些搞不清状况，却也提醒我道：“孟婆，他是在问你。”
问我？
我实在反应不过来，因为桥上除了方玉和小黑，就没有别人了，显然小黑没有要等的人，而且这不该是一个刚出忘川河的人该问的。
我抢过他手里的家伙，摆出地官的威严：“你该去投胎了。”
他总算苦尽甘来了，不需要过奈何桥，也没有丧失前世的记忆，度过了忘川河这个代价，本就可以换来这种好处。
但是他本来发亮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没有再抢我的勺子，也不走，依旧跟我搭话：“孟婆，你不需要给我一碗汤吗？”
“不需要。”我告诉他：“你度过了忘川河，已经不需要孟婆汤了。”
他摇摇头：“不，你欠我半碗汤。”
我不懂他的半碗是什么概念，孟婆汤都是一碗一碗喝的，他大概是在忘川河中呆了太久，有些神志不清了。
那么多年，只遇到过死活不喝汤的，还没遇到这种一定要喝汤的，真是奇怪。
但是作为一名合格的地官，我自然不能随便破坏规矩，这种要求我是绝对不能同意的。
小黑连忙上来拉住他，“孟婆不记事的，那半碗，你已经喝过了，但是你忘记了而已。”
他把眼神转到小黑身上：“但是我没有忘记她。”
小黑好像什么都知道，但他最近变得好像特别热心，为这个奇怪的人一一解惑：“你忘记了另外一个人。”
他摇头：“不，我清楚得记得我与她的一点一滴。”
“你有，你只是忘记了。”
我觉得小黑只是在框他，孟婆汤不可能只有半碗的。
“可是我记得她喝了半碗，她说，味道很甜，很好喝。”
我笑了。
孟婆汤是我做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汤的味道了，因为喝过的人都忘记了，这个汤很苦，很涩。
小黑又说了一句话，让他一下子沉默下来，身体在渐渐消失。
我想到他是才过了忘川河的人，立刻提醒小黑：“快带他走吧，不然就灰飞烟灭了。”
他放弃了挣扎，任凭小黑将他带走。
奈何桥恢复了平静，我那小机灵鬼终于出现在眼前，扑腾得跑过来，眼里都是笑意，她拉了拉我的衣袖：“阿娘，你今天可有睡前故事？”
我摇摇头：“傻丫头，阿娘说过多少次，阿娘不负责知道故事，只负责忘记。”
方玉等来了那女子，奈何桥上迎来了最热闹的几日，小机灵鬼也在，跟着听方玉和那姑娘说着故事。
我忙着做汤，恍惚间听见那姑娘问方玉：“他说了什么？”
方玉看了看姑娘，笑道：“他说，你喝了半碗，忘记了你女儿，她喝了半碗，忘记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