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娘
丁改从外面走来,穿一条大大的四角短裤,一身泥泞,他把手中的镰刀顺手钉在门背的鸡埘上,到厨房洗了把脸,并出来招呼我们一声,又走入厨房端出一碗醪酒,然后把一盆稀饭平端着放在那旧八仙桌上,忙了一阵才坐下来陪我俩吃稀饭。我仔细端详着他,脸膛黑里透红,双眼只要一闭那皱纹便从四周靠拢,前额上断续着几条很深的褶子,鼻梁不是很高,但鼻头光亮红润,两条深深的法令纹从鼻子两边一直延伸到口角,嘴不算大,唇也不是很厚,一双耳朵紧贴在颞骨两边,头顶光秃秃,光秃秃的四周不均匀地还分布着几根白不白,黑不黑的头发,披着一件涤棉衣服,胸部轮廓清明了,那胁骨形成的皮浪一埃一壅,整个身形也不是很瘦,一个快七十岁的人,能有这付身板已经算很不错了。我朋友很久以前把丁改介绍给我,说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读过私塾,能断字识文,文革时化为地主,因为地主成分,没少挨过批斗,把老婆斗回了娘家,后又改嫁,唯一的女儿也不认他;但他不怨人,也不怨时代,一直平平淡淡生活,他平时少言寡语,若聊起天来也滔滔不绝。我们一起吃过早餐,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这个季节已经是孟秋,田里的事几乎忙完,大部分时间在山间修茶树;因为我们的到来,他没有出去干活,用电水壶烧水,用瓷壶泡着自已山上摘的茶,倒了一杯水烫茶叶,把电水壶的水全部倒入茶壶,又用葫芦瓢舀一勺水倒入电水壶继续烧,洗了三个杯,甩干水份,提起茶壶在一个杯里倒了小半杯,端起杯荡了一下,倒入第二个杯荡一下,又倒入第三个杯荡,才随意倒到门外,倒好茶,端到我们面前。我仔细打量着客厅,虽然是青砖木质结构,但内粉刷也搞的洁净,两米多长,六七十公分宽,八十几公分高的角柜占据了整个客厅的四分之一,喷着宝石红的漆,茶盘,果盘分放在角柜的空格中;中间一张上海小方桌,摆放着两条靠背的木椅;头顶用塑料板吊了顶,最炫眼的属那台液晶电视,虽然不大,但是客厅的焦点;几束光从窗户上透过来,把整个客厅照的亮堂堂。从交谈中得知,文革期间在乡中学教过几年书,由于各种原因被辞退回家;这是个山青水秀的地方,独门独户独居,占地不过三百平的房屋显的空旷寂静;大门坐东南背西北,是根据一年四季风的走向而砌的房屋,冬暖夏凉;水源从东至北穿过,归聚在一个占地几分的鱼塘中;前青龙朱雀守大门,后白虎玄武镇吉宅;房屋的年代至少是明末清初,整体呈凹形,门楣一对横木特别显眼,除了一点祥云纹和风化木材凸现的树龄,己经模糊不清,门坎,门墩,大门,腰门,狗洞;远看青砖碧瓦,瓦中间用瓦扣成铜钱图案,两断头盖成喜鹊尾,那鹊尾翘的很高,两头鹊尾的瓦檐下一边吊着一只迎风摆动的鳌鱼。南面不远处一颗具大的樟树,樟树紧贴着一颗皂角树,樟树叶黄几片,红几片地镶嵌在绿叶的背景中;皂角半红半青稀疏地挂在皂角树上,秋风扫去了半树的叶片;一阵风吹过,樟树叶,皂角叶纷纷飘落。东北角的一颗硕大杨梅树,树冠不高,却遮住了小半亩地。菜园只剩几颗茄子树与辣椒树,茄子树上还挂着大小的紫茄子,枝头上还开着淡紫色的花;红辣椒,黄辣椒,紫红椒,翠绿和嫩青辣椒挂满一树;黄瓜藤干枯地绕在菜竹杆上还来不及打理;苦瓜藤半死不活地蔫在篱笆旁,开着辦露出鲜红籽的,一身干枯褶皱的苦瓜,还有几颗白胖鲜嫩的吊在藤上。丁改在门口叫着我朋友的名字,等我们再次回到客厅,已经有四菜一汤摆放在小上海桌上,三人用完餐,泡了一壶茶,于是聊开了话题,丁改从他本身谈起,从中我听到一个名字,我追问起那个人,丁改说是他娘告诉他这个人,他就埋在东北角那颗杨梅树边,先前我们观察过那里,根本没有坟冢;过了好一会儿,他从记忆中描素着这个人一一寅娘
一
天刚放亮,寅娘从屋背冈挑着一担牛草,从杂乱无章地草茬中,小心翼翼地走上光滑的小路,她一走上小路,把肩上的一担草抖了几下,那草钎扁担从右侧肩上抖到了左侧肩上,那两梱草硕大的围径大过寅娘的身围两倍,她顺着重量的惯性,从崎岖不平的小路走下来,那两梱草象两扇张开的翅膀,向上不规则的腑冲下来,一口气到了牛圈门口,一抖肩,卸下了肩上的草,直接把草抛在地上, 待站直了腰杆,口中喘着急促的呼吸,用右手膀无意识地扫了一把右额头上的汗水,用手掌抹了下被草压的透不过气,而满脸通红的脸,又下意识地捋了一下鬓角上几根头发,弓下腰抽起草中插着的镰刀,把镰刀立在牛栏屋檐下,回过头来扯一头草中的扁担,待扯出一头,又去抽另一头,抽出草钎扁担,又和镰刀立在一处,转身去解捆绑在草上的绳索,把两条绳索对齐,缠绕在草钎扁担上方,撸着草丢入牛圈内,丢了几把便停下,抚摸着牛的颈部,收回手,两只手掌拍了拍,弯腰拿起镰刀,背着草钎扁担回家。 灶镗中火已燃烧,锅中的水未开,她拿起灶台上的瓜瓢,去里屋量米,再来到厨房,把米清洗干净,看了看灶里的火燃的正旺,顺手用筅帚在铁锅四周扫了一下,又用老丝瓜腩抹一抹整个灶面,走出厨房,来到鸡舍旁,把关在鸡窝里的鸡放出来,那些鸡“咯咯”地从窝里走出,站在鸡窝门口,惺了惺从黑暗中走到亮敞处的眼睛,伸展着翅膀。寅娘在心里数了数鸡的数目,把昨晚准备好的糠和剁碎的萝卜叶,端着木盆,放在门外边,任鸡们放肆地吃。走入厨房,添了几根柴火,揭开锅盖,水已沸腾,把米倒入锅内,荡了荡瓢,才提起锅铲在锅中来回拔了拔,盖上锅盖。从厨房门背拿起扁担去挑水,水挑了三担才灌满水缸。取下竹捞箕,沿锅边往中心捞米饭,滗干水份倒入竹戳箕,把锅盖上继续熬稀饭,灶中添了几块干柴。 从天未亮忙到现在,从一开始到这个家,每天如此,每天重复着一天的劳动。她从水桶中勺了半勺水,含在嘴里,抬起头,张开嘴,咕噜咕噜地漱着口,低头喷在小水沟中,回头涮了一把脸,水珠还挂在脸上,双手拢了拢松乱的头发,用橡皮筋箍成马尾状。 听到阿婆叨叨絮絮地念着她自已才能明白的佛语,她入屋看了看,阿婆虔诚地把双腿盘在蒲团上,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大拇指与食指间挂着一串桃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用大拇指勾一节佛珠,用右手拿木槌敲一下小供桌上的木鱼,一柱香燃了大半,那香烟袅袅升起,象吐着丝,慢慢溶入大气之中。大供桌上一盏长明灯,发出桔红的光,冒着缕缕青烟。观世音菩萨慈祥温和地站在佛龛中,衣袂飘飘,左手托着长颈瓶,右手拈着一枝柳枝,脚踏佛莲,额头上一点朱砂,双目柔和,全身釉彩。一柱香烧完,那老太太才右手按在地上,好象很吃力的样子,寅娘上前搀扶着她站了起来,“阿婆稀饭熬好了,”,老太太也不吱声,挪动着腿,拿起一把剪刀,贴在案牍上去剪长明灯上的蕊,又慢慢地从铝壶中把茶油倒入长明灯的瓷碟中,才转过身,又在供桌边去拿拐杖,寅娘早就拿在手上,递上去,老太太接过拐杖,握着斜斜地点在地上,才迈开她蹒跚的脚步。 寅娘来到这里才八岁,七年前从山的那边的那边,由父亲哀求莫老爷买下她,莫老爷不是出于怜悯同情,讲好五块银元,趁火打劫地只付了二块六百钱,那六百铜子还是父亲苦苦哀求,才勉强给的,莫老爷领着寅娘和两个挑夫,又是水路又是山路,两天才到皂樟湾,于是寅娘就成了莫家的一头会说话的牛。 寅娘只记得母亲死后,家中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日子过的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有上顿没下顿地熬着。哥哥叫她虎妹,她机灵乖巧,与同龄人相比显得成熟而懂事,脸上常带着笑,露出刚换了龀牙而稚嫩白洁的一对虎牙,她心里是多么的纯真无邪。 来到皂樟湾那天,正要立秋,离村口老远的山坡上,就能见到那颗古樟,那樟树硕大的叶冠,盖住了一亩田那么宽。她们走到树下休息,坐在红麻石板上,抬头望向青翠的叶中,裹着翠黄的叶片,夹杂着玛瑙红的叶,那红色的叶子从树上落下来,一片,两片,三片……。树蔸粗壮,中心已经腐烂,一颗皂角树,不偏不倚地从樟树旁长出,穿过樟树洞,又从樟树上方延伸出来,两颗树上结满了皂角和樟籽,也分不清谁结在谁树上。地上一片篁竹,微风吹过,竹波荡漾。 寅娘来到皂樟湾,也很想念父母和兄弟,特别是受到委屈时,她不会当着莫家人哭,她会偷偷地拭泪,或者与家中那两头黄牛倾诉,有时那牛会“哞哞”地同情她,她就象得到莫大的安慰,抚摸着牛头。 她来的第二年莫老爷暴病而死,那老太太硬说是她害死了莫老爷,只因她属虎,莫老爷属猪,说是老虎吃猪,命里相克,差一点陪了葬,搭帮老太太的一个远房表妹说:“以后您老了,多少有个端水送茶的下人。”。寅娘才侥幸活了下来。 莫少爷虽然四十挂零,为了享受他的自由,也不娶房媳妇,在外喝花酒赌钱,成天不着家,在外混日子,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编排成这样,莫老爷制办的八十多亩田,到如今给他变卖的差不多了,每次回家就知道向老太太要钱,稍有不顺,便拿寅娘出气,好象寅娘上辈子欠他似的。 老太太和莫老爷结婚二十多年,才得些种,疼爱的不得了,真是含在口里怕化掉,捧在手中怕摔掉,有事没事惯着他,到二十几岁,私塾上过十几所,字倒只认得几个,自己的名字都画的歪歪扭扭,白白净净的样子倒象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手指修长,每天把头梳成中间一条大道,涂上茶油,一头光亮。一开始出去还每天回家,到后来隔三差五也回来一趟,再后来有时几个月见不到人影。老太太想管也管不着,索性让他去。待莫老爷逝去,他更加事无忌惮,自在逍遥,无法无天。
二
寅娘慢慢跟着老太太后面,老太太轻轻地在太师椅上坐下,一只手肘在八仙桌旁,寅娘小心地端着稀饭放在她面前,侍候着老太太。爬在地上的黑狗“汪汪”叫了两声,立刻又站起来,欣喜地跑了出去,不一会,一个佝偻着身体,混身邋遢的人走进来,黑狗簇拥着他,寅娘警惕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半天才惊讶地叫出声来,“少爷,你怎么这付打扮,怪骇人的。”,那人也不作答,老太太听到寅娘叫少爷,转过身来,瞅了瞅,黑狗依然摇着尾巴,在他身边跳来蹦去,那个人萎蔫半天,才有气无力地从喉结中哼出一声“妈”,老太太从声音中辨别了来人,这个人正是她儿子。才出去两个月,人瘦成柴棍子,皮囊里包着一付骨头,头发蓬乱发枯,一脸黝暗中带着腊黄,胡子拉碴,两只眼睛陷在眼眶里,呆涩无光,唇色嘎白无血色,修长的手指露出青色的筋,上身穿一件仿黑府绸上衣,下穿一条坤布青裤,双手紧抱,脚上一双青布懒汉鞋,一只完整地穿着,一只半拖沓着,站在屋中,瑟瑟发抖,摇摇欲坠,三分象人,七分象鬼。那老太太半天才从口腔中挤出一句话,“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寅娘从厨房端出一碗稀饭,“少爷,先喝碗热稀饭,再慢慢说。”,莫少爷坐在老太太对面的太师椅上,那太师椅占去了三分之一,还没坐定,那只半拖沓鞋的脚已踩在太师椅上,右手把筷子在桌上齐了齐,夹了几根萝卜条在碗里划了划,左手托在膝盖上,扶着碗,低着头,吹了两下,呼啸一声,那碗里只剩小半碗粥,那颈脖还未伸直,又是一吸。寅娘站在一旁说:少爷稀饭还很热,你悠着点,别烫着。一边伸手去拿那只碗,又盛了一碗,双手端在他桌前,他重复着第一碗喝稀饭的节奏。老太太没有动筷子,两眼凝视着他,待他稀饭喝完,准备说什么时,寅娘问:少爷还要吗?那少爷也不理会,左手顶在膝盖上,用手示意寅娘走开。“我的小祖宗,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咯?”,老太太焦虑了半天才说出话,“没什么,在城里抽了点福寿膏。”,少爷轻描淡写地回答道。喝了点热稀饭,脸上贪到了点人气,接着问道:妈,我家还有七八亩肥田吧?那田契在那里?那老太太双眼盯着他说:家中只剩下那几亩薄田,你也不想放过吗?“不是我不想放过,我在城里借下了三四十块钱,到期了,实在没办法才走这条路,再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吗。”,“嗨,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败家子。”,牙关咬的紧紧地说,恨的能啃了他的筋骨,接着说道:田产全败完了,我看你往后怎么过日子。少爷也不作声,两眼盯着老太太。在这缝隙间,老太太喝了半碗稀饭,气恼地再不想喝,心里阻的慌,也喝不下去。 老太太住着拐杖,颤抖地站在桌旁,那双被时代缠过的小脚,小的似拐杖尖,三尖点在地上,摇曳地弱不经风,绑脚一直裏到了膝盖下,宽大的裤子系着条红缎子,那裤上显现出规则的褶皱,是那么的飘逸。上身穿一件正宗汉装,右边一排布扣连接着,外面罩着肚兜,那颗从上衣中挤出来的头,布满沟壑,两条法令纹占据了半张脸,皮肤道是白淅,一双略显三角形的眸子,埋在深浅不一的皱纹里,发出混沌的光,几根眉毛斜斜地插在眉骨上,一双耳朵大而无肉,在微光中能看出耳朵轮廓中的血脉,两颗银色菊花耳坠钉,贯穿在耳垂之中。光洁地鼻头,镶在法令纹中,嘴唇无缝地粘在一起。头发白几撮黑几把缠绕在一起,一块头布从额头一直包裏着半个头,一起集中在后脑勺上,用绳系着,用发夹钳着。白淅的脸上办着几个“班”,黄褐斑人数不多,黑雀斑也不多,新招了一个“老年斑”,一片一片,一大片地从皮肤里走后门一样,挤满了一“班”。 老太太本姓汪,是县城一大户人家的千金,长得也算标致,随父兄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又上过女子学堂,能识文断字。一个偶尔的机会被莫老爷看上,那时莫老爷还是个小贩,挑担鲜枣从汪家门前走过,那汪家小姐看到枣儿鲜,便上前问多少钱一筒?莫老爷放下红枣,看着汪小姐那张脸,半天没回答,汪小姐也不作声,拿着量筒就量了两筒,再问多少钱?那莫老爷看得入了神,把生意忘却在脑后,盯着小姐的一双小脚,那汪小姐看到莫老爷盯着自己的小脚出神,又问:枣儿多少筒?莫老爷才回过神,“五个钱一筒。”,那汪小姐调侃道:五个钱买一筒送一筒吧?“。那可使不得,要亏数的。”。汪小姐娇横地说:那你盯着我的脚看,看大了怎么办?一来二去莫老爷喜欢上了汪小姐脾性,于是那莫老爷回家死缠硬磨他爹,给个黄帝做都不要,一定要娶汪小姐。于是他爹左托男媒,右托女媒,最后托了本地一男媒,那媒人到汪家,一顿搓合,汪家也不明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只等汪小姐自已做主。那汪小姐听说有人来说媒,把男方情况一一打听清楚,还不放心,又请兄长去了一趟皂樟湾,才心里有了底。待那媒人再来问时,那汪小姐提出很多苛刻要求,整个一个“鸡巴硬起,B涨价。”。莫老爷他爹也是个老江湖,什么条件都答应,订下这门亲事,来一个就是打雷闪电不下雨。耗了三年,附近谁都知道莫家要娶汪小姐,莫老爷二十七了,那小姐已过了十八,汪小姐迂回,把条件一再妥协,莫老爷他爹才重拳出击。选了个好日子,吹吹打打去迎亲,那也真是应了一句老话,结婚选个好日,婚后再无好日子。老太太那个气呀,恨死了莫老爷他爹,背着他爹恨心地数落。这两家横竖不是人做出来的事,那老太太就恶毒起来,经常指树骂槐,也是遭天谴责,等到莫老爷他爹还有半口气才怀上莫少爷,她已经三十岁了,生下莫少爷,那肚子再没有怀上。
三
吃过午饭,莫少爷己经换上一套干净衣裤,径直朝丁家走去。黑狗跟在后面,在路旁这嗅嗅,那闻闻,又三蹦两跳赶上主人,或超前带路。丁家沟离皂樟湾不远,半柱香的时间就能抵达。莫少爷此去,不为别的,只为商议卖田的事,他将要把祖上剩余的那点田产兑给丁家。 皂樟湾因那两颗树得名,门前开阔,对面山脚下有一条江经过,雨水多的时候水涨上来,才知道江的存在,江水婉转流畅,几里路便驶入耒水,那江水清澈甘洌,抚摸着江中的卵石,有时能见到很多大块的卵石聚集在一起,阻隔在江面上,暴晒在阳光下,裸露在风雨中,潺潺的水声悲戚地流淌着,两岸重山峻岭,河床由于地势的高低起伏,形成沙滩,水塘,宽窄不一,沙滩被洪水冲过的地方,变成一块具大的卵石滩,无遮挡地晒在水面上,宛如夜空中散落的星星,又似水平面上的浮雕,更象春蚕撒在纸面的卵,密密麻麻,星落棋布,错综复杂;高低落差,铸就着瀑布的形成,水的惯性冲力,使瀑布在空旷中拉着一条弧,一帘弧,落入深塘之中,又从落水处泛起白色泡沫及涟漪的波纹,扩散开来,拍打在石头上,岸边,卷起朵朵浪花,那银色的浪花在卵石缝隙中,花开花谢,瞬间消失。偶尔能见到一群或几群不知名的鱼,嬉戏在水中,排列着他们欣赏的队形,沐浴着水中的阳光里。塘边湿漉漉的蕨草,被瀑布边的水珠击打着,摇曳地舞动它整过身躯,阴霾的天气,水上升起薄薄的雾,伴随着两边山峦呼出的朝气一起,散发在空气中。偶有上游冲过来的树枝,横亘在江中,埋在沙石间,立着半截,斜在江面。 莫少爷无精打采地走在木桥上,矗在桥中,看着江上游,这条江由两座山夹着,顺流而下。他回转着身躯,看着下游,一道长堤沿江而筑,垒成一条长长的石龙,曲曲弯弯地延伸在视野中,桥下左岸上矗立着一轮水车,悠悠地转着,时不时发出欸丫声,杉木皮每十五度角便隔一块,来增加水的阻力,使水车逆水轴转,那竹筒斜在水车的边沿固定,装着大半竹筒水,那竹筒到了水车上方,便自动将水倾斜在T形水槽中,顺着水槽又缓缓流入田间。莫少爷看着水车,己是晚秋那水车怎么还在转动,是否劳作的人们忘记了卸下水车的装备,还是视野太寂寞才留下生动活泼的它;他淡淡地朝对岸丁家湾走去。 丁家湾是个大水湾,住着十几户人家,几十口人,都姓丁,是一宗。族长是位平易近人的老头,年龄靠近八十,又矮又瘦,聪明精干,族人称他为“老麻雀”。莫少爷还未进村,村里的狗就叫了起来,首先是一只狗叫,紧接着几只一起叫,还有的边叫边朝这边跑来,那黑狗夹着尾巴紧跟在莫少爷脚后跟,莫少爷径直走向老族长家,黑狗被这村里的狗团团围住,发出“嗯嗯”之声,左顾右盼,狗们发现它是只母狗,才没欺凌他。 老族长听到狗吠声,从厅中双手撑开矮门走出来,看到莫少爷,半天才辨认出来,“是莫家少爷吧,请进,请进。”。其实他早听城里来的人说莫少爷沾上了大烟,他知道两者取其轻的道理,并告诫子孙就是赌和嫖也千万别沾上这种烟。莫少爷说:丁老族长,近来可好哇。族长皮笑肉不笑地答,托你的福,还过的去,就是夜里有时困不安稳。莫少爷不经意聊着,今年收成又好,怎么会有心思呢?族长显的无奈地说:哎,老不中用了吧。族长把少爷让在右边太师椅上,吩咐家人沏了一壶春茶,两个坐定,族长开了腔,少爷,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到此有何贵干?少爷回答道:”也没什么,家中还有几亩田,想兑出去。”,莫少爷也不转弯抹角,接着族长的话。族长一脸茫然,”刚收成时你不是卖了十亩吗,现在又全部卖掉,你家碰上什么过不去的坎不成?”,他故意甚至带有点戏谑地看着他那阴沉的脸。族长手提茶壶,筛了半杯茶,递给少爷,故意扯着淡,老侄子呀,你又在外输了钱吗?那不是人干的事,不多的话就别把田兑出去了。族长违心地说着,注视着对面的少爷,那少爷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接过族长的话头说:上次我在你这发过誓,没再赌了,到城里把钱还了,那朋友邀我到烟馆里抽福寿膏,抽了几次也觉的心情舒畅,不想那福寿膏会上瘾,不抽就没神,二个多月下来,把剩下的钱全抽了,还欠下一屁股债。族长惊愕地睁大双眼叹息道:你瘦成这样,我差点认不出你了,原来你沾上了那东西哟。莫少爷喝了口茶,象自言自语地说,办法不是没想过了,先还上人家的债再说吧。那少爷皱着眉盯了一下杯茶,“族长,你的茶口感不对呀,这不是春茶吧?”,看了下族长,“我老爷告诉我,春茶苦,夏茶涩,秋茶甜。”,“这茶是甜,但甜过头了。”,族长蔑视着他,一语双关地说:“是呀,才尝出来,晚咯。”。少爷凝视着族长不屑的脸,似有逐客的意思,便搓着手,站立起来,“我那几亩田,看是兑不出了吧?”,“谁敢兑一个败家子的田,你把田产卖了,以后怎么生活,何况你有位七八十岁的老娘谁来养。”。那莫老爷受了睚眦,愤懑地推开矮门走了出去。族长有口无心地拉着长调道:莫家少爷恕不远送哇…… 莫少爷走在路上,天上下起了阴雨,灰茫茫一片,地上潮潮的,黑狗始终不离左右,他徘徊着,又似突然想到了什么,急促地朝一个方向而去。 丁旺是个大滑头,听说莫少爷的田要卖,族长又不要。莫家的田紧靠着他成家时,父亲送给他的几亩田,半天才说:族长都不敢要,谁敢买?那莫少爷死求白赖地道:八亩田,八十块大洋,你若给现大洋,我八折给你,不能再少了你要不要?丁旺注视着他:七折,就五十五,我还差一点,要到村里借呢,你同意我就兑下,不同意你就找下家。露出一副咄咄逼人,狡黠狰狞的模样。莫少爷拿出了带在身上的田契,请了中间人,就这样又是签字,又是画押,又在自已的名字上摁上了手指印,双方立据绝无反悔。 莫少爷怀揣着那被田产浓缩成的大洋,沿着来路走去,黑狗悠然地陪伴着他,路边草上挂满水珠,灰色的天空暗淡下来,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天已是黑朦朦。季秋的夜,万籁俱寂,莫少爷一个人走在旷野上,飘忽在黑暗中,似夜游的鬼魂。
四
还有两天就是降霜的节气,北风裹着寒流侵袭着大地,寒流渗透在大气中,形成浓浓的雾,笼罩着头顶的空中,强劲的风肆无忌惮地刮过,露出山的金黄秋色,枫的红点缀在山峦之中,阳光疲惫地穿透云雾,发出几束微微的光柱。静谧的空旷中,听不到一丝虫鸣鸟叫,各种动物所发出的声响凝固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老太太上完她的早课,由寅娘搀扶着,走入厅中八仙桌旁,咂了咂嘴唇。发着呆,她眼前浮现着老爷的身影,神情专注,老爷接了他爹的田产,楼上仓敖中稻谷满满的,枕边奁中银元快挤满,老爷空闲时经常挑一担山货跑县城,秋收后收租,那日子一天比一天光景,自从添了少爷,老爷更是欣喜,勤俭地招呼着这个家的大小事,他虽然嘴不算笨拙,但对自已疼爱有加,有时从县城回来,帮她带点胭脂水粉,扯上几尺花布,帮儿子捎一些带响的玩具,嵚满银菩萨,系着红毛线,吊着几个铜钱的花棉帽。她时而木讷,时而兴奋,有时羞涩地露出红晕,那红晕映衬着苍老的皮肤上,略显青色,但至少一张脸松驰了一点,不再那么紧蹙,和别人借了米还了糟似的怨恨。“阿婆,吃稀饭了,”,寅娘打断了她的思叙,她才从回忆中走了回来。 老太太吃过早餐,柱着拐扙,一步三点地入了房,整个身躯贴在躺椅中,那躺椅垫着一整块兽皮,用棉布加了一层缝成被套,中间塞进去棉絮,摸上去还算软和。寅娘沏了一壶茶,壶上盖着一只茶碗,轻轻地放在小供桌旁。这样的天气,老太太就眯着眼,养着神。寅娘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小时候她父亲很痛他,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要什么给什么,她就跟着哥哥读书,她不喜欢女红,到四五岁母亲才为她裹脚,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裹脚,只知道每次都锥心的痛,一开始每天都痛的直哭,几个月后才慢慢适应。 门前五级台阶上有两个大楹柱子,石鼓垫着,大门两边有刻着祥云的石墩,大门前一道石坎足有四五十公分高,下面行空。门楹上两边两砣横木贯穿在门的内外,用八卦图样刻着乾与坤的符号,门罩上,檐瓦下绘着四副图,听父亲说过一副是笔砚纸墨代表读书,第二副是耕牛图代表农耕,第三副是裂开的石榴代表人丁兴旺,第四副是如意代表吉祥。走入大门是个不大的四合院,用卵石镶嵌着过道,十字形隔开四块地,种植着春夏秋冬的花草,藤木。从四合院走上去三阶,是一个屏风的大门,大门上凹雕着两颗枣骨,两边的花格窗精雕细刻着写意的花纹,在平面的屏缝间点缀着蝙蝠与牡丹的图案,推开大门,八根厅柱立于两旁,天井的光线从头顶撒在天井旁,父亲告诉过她天井四水归一,也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游历在做女儿的梦里,对小时候的天真幼稚,嘴角不时显露出不经意的笑。 看上去她有时候是清醒的,但有时又的确是在梦中,谁也不清楚她在想什么?梦到什么?突然似笑,又似在泣,老太太的举止在正常人眼中显的痴呆。到后来一个人躺着,絮絮叨叨跟神仙聊着天。 天气好时,寅娘把躺椅搬到屋前,让她晒着太阳,寅娘有时也拿条矮凳陪坐在她旁边。她己经很糊涂,但有时说话又很清醒。 老太太眯缝着双眼,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口中念念有词,“子曰:友直,友谅,友多闻,益也。”,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她突然问寅娘,“畏天命是不是怕死?”,让寅娘一头雾水,她可能穿越到少年读过的书,背过的文当中去了。 有时晒的久了,两手撑着躺椅的扶手,坐立起来,似乎太阳的光,补充了记忆的能量,提升了她聊天的兴趣。她就讲起了莫少爷,又似乎忌讳什么地聊起来。寅娘纳着鞋底,不时把锥在头上擦擦,听着她讲。 那一年莫老爷把我娶进门,我是大小姐身份,在家又娇生惯养,父亲宠着,母亲爱着,作为女人到了年龄,又不得不嫁呀,莫老爷又那么喜欢我,我没理由拒绝。我是气他爹,一开始也怀过孩子,被我放掉了,到后来他爹骂老爷不孝,要绝他的后,便要他添房,我就后悔当初怀了孩子又放掉干什么呢?女人不生孩子,别人花钱娶你为什么呢?我想到这些就想怀孕,越想越怀不上,到县城找郎中,吃了好多药也未见成效,在我父亲家碰上我那远房表妹,表妹说她有一副药,她空口打包票,保证明年能生一个小孩子,我问她,她咬着我的耳朵,作古正经滴咕半天,我当时也很惊讶。 回到莫家,我吃了三天斋,准备了烛,水酒,香纸,茶叶,鸡蛋,粳米,香油,提着满满一篮子,用块毛巾盖着,因为脚小,又拐着一根棍,到县上观音庙去求子。老太太越讲兴趣越浓,似乎是一件神秘的不能再神秘的事。 我天末亮就爬了起来,那庙在高山顶上,到了庙里。老和尚双手合十,“施主有何贵干?不辞劳苦来到此佛地。”,两个和尚已吃过早饭,说明来意,“原来施主是来求子的,请,”。那中年和尚诡异地看了一下我,退后走了。老和尚把我让进庙里,“请坐”,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问我,“府上那里人?”,我一一作答,我告诉他是哪个那个介绍的,他当即明白,告诉我到后院拜注子娘娘,那后院黑咕隆咚,我摆好供品正要拜,点上桐油灯,听到侧面的门“吖”的一声,那中年和尚站在一个隐蔽的门口,向我招了招手,于是我走过去,里面一铺床。说到这里,那老太太脸上有一种挂不住的表情,是羞涩,是欣喜,更多的是难为情,她夸张地叹了口气继续道。一会我从中年和尚房中走出来,在注子娘娘前祈祷,然后拿起供桌上的签用力摇了摇,一支掉在地上,老和尚告诉我是支上上签,我说大恩大德,大慈大悲,如果真怀上了孩子,一定来还愿。 吃了表妹那副药,几个月之后我真的怀上了,莫老爷知道,欣喜若狂,他爹更是笑的合不拢嘴。老爷带上我,我带上半蓝子鸡蛋,用芭蕉叶包了一包油腻腻的糯米饭,提了一壶茶油到庙里去还愿。但我进和尚房里的事,莫老爷到死都不知道。她用尽全力叹息了一下,双手顶着扶手站了起来,眼前晕弦一片,扶着腰半站半蹲在那里,好一会才从寅娘手中接过拐扙。 夕阳把这一老一少的身影扯的很长,在余晖中倾斜着。黑狗从地上爬起,用力拱着背,然后四脚伸直压着腰,抖动着一身的尘埃。西边晚霞映红了半个天,在水田中倒映着。四野寂静,偶尔能聆听到风轻轻在吟唱。 (未完待续)